第三十八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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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上让你来北境,是为了什么?我怎么可能带你南下。”祁楚枫朝程垚道,“你又不是什么病◎

    “……圣上让你来北境, 是为了什么?我怎么可能带你南下。”祁楚枫朝程垚道,“你又不是什么不世出的武学奇葩、兵法天才,我干嘛非得用你,圣上那里就不通。”

    “圣上让我来北境, 是为了什么?”程垚反问她。

    “咱们非得把话得那么明白吗?”祁楚枫没好气道, 程垚到烈爝军就职, 其中缘故几乎人人心知肚明,但官场之上, 终究不会摆到台面上明。

    “你是不是觉得圣上派我来北境,就是为了防着你有二心?”程垚干脆明着。

    没想到他居然会挑明此事,祁楚枫稍稍后退半步, 警惕地盯着他道:“这可是你的, 不是我。”

    “此处没有外人,将军你也是这么想, 对不对?”程垚道。

    “没有!”想要圆滑的时候,祁楚枫也可以很老道,立即矢口否认, 正色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对圣上忠心不二, 圣上对我信任有加,怎么可能对我不放心。”

    “你……”

    闻言, 程垚懊恼之极, 亦是沮丧之极, 自己已这般坦诚, 没想到她仍以官场套路回应。他怒瞪着她, 片刻之后, 拂袖而去。

    祁楚枫也看出他气得不轻,心下稍稍有点后悔,却也绝无可能追出去,转头看向裴月臣,无奈道:“月臣,他如今气性也太大了吧?”

    裴月臣手中拿着信,也不言语,看着她,专注且入神。

    “嗯?”祁楚枫诧异,偏头看他,“怎么了?”目光落到他手上的信,便有点紧张,追问道:“是霍将军出了什么事吗?”

    “……不是。”

    裴月臣回过神来,目光挪开,信笺攥在他手上,竟有些许颤抖。

    “你怎么了?”祁楚枫意识到他不对劲,近前几步,疑惑道,“信里写了什么?”

    裴月臣隐下心中的震动,问道:“霍泽,当年城郊酒肆,你也在?还在雪中捡起了沥雪枪?”

    原来是此事!

    没料到霍泽竟会在信中提及此事,祁楚枫没法子只好承认道:“是啊。”

    “那时节,你怎得会在哪里?”

    祁楚枫低下头,拨弄着笔架山上的一根根毛笔,语气间似不太愿意提此事:“那年冬天我和爹爹一起回京,我偷偷溜出城玩,正好在酒肆里头碰见了你们。当时天冷,我在里头取暖,后来你们才来,可不是我故意躲起来偷窥。”她解释着。

    裴月臣追问道:“为何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祁楚枫抬头看他,理所当然道:“你初来北境时,跟谁都客客气气的,疏远得很。我想,你的伤心事,自然不愿人提起,我若是提此事,不定你从此便远着我了。”

    闻言,裴月臣沉默了好半晌,才接着问道:“所以,你第一次遇见我,是下着大雪?”

    祁楚枫点点头。

    “你看见我站在雪地里,很伤心的样子?”

    祁楚枫又点了点头。

    裴月臣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什么,往昔种种在他脑中走马灯般地掠过……

    ——阿勒:“她第一次见到那人的时候,也下着雪。那人站在雪里,很伤心的样子。”

    ——祁长松叹道:“我这妹妹算当老姑娘,一辈子不嫁人……”

    ——楚枫清冷而决绝的声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不将就,绝不。”

    喉咙处似被什么东西哽住,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看着她,心情复杂之极,又是吃惊,又是心疼,又是欣喜,又是苦涩,是真正意义上的五味杂陈。

    “怎么了?”祁楚枫甚少见他这般模样,有点着慌。

    不知该怎么,更不知该什么,裴月臣双目定定注视着她……

    正在此时,有人跨进院中,朗声唤道:“将军可在?”

    祁楚枫听出是赵暮云的声音,身子探向窗口:“云儿?”

    看见自家将军,赵暮云忙大步入内,看见裴月臣又连忙施礼:“军师。”

    “有事?”

    祁楚枫一看赵暮云手上的东西便知晓他是从军中追到府里。

    赵暮云忙把手上的东西递过去,禀道:“这是三个营各项兵器统计格目,包括磨损程度的统计。将军,有六成以上兵刃都已磨损过半,若要出征,恐怕需要添置新的兵刃。”

    “挪一挪呢?”祁楚枫问道。

    “挪一挪也得换四至五成。”赵暮云如实道,“而且要去的是南边,湿气大,兵刃更容易生锈。”

    这些事情是一桩又一桩,没有一处能省下银子,祁楚枫扶额叹气,连着两年的军饷都没给够过,她哪里的银子去添置新的兵器:“有没有能重新磨的兵刃,翻新一下还能用的?”

    赵暮云为难道:“去年已经磨翻新过一次了。”

    见有正事,裴月臣深吸口气,镇定心神,收拾好情绪,走了过来,接过她手中的那本统计格目册,低头细看,片刻之后,安慰她道:“盛魁年间的枪刃,原本就比现下的枪刃重三钱左右,可以请铁匠重新磨翻新……”

    “对对对!”祁楚枫吩咐赵暮云,“咱们军中有一大批盛魁年间制的兵刃,都翻出来。”

    赵暮云应着,转身又要走。

    “等等,”祁楚枫唤住他问道,“你哥呢?”

    “我哥陪着宋将军和万将军用饭去了。”

    “他最近天天拉着脸,对于出征这事,是不是心里还过不去?故意甩脸子给我看?”祁楚枫问道。

    “不是不是!”赵暮云连忙道,“将军千万莫要误会,他是因为家里的事情……”

    “你家怎么了?”祁楚枫忙问道,“老夫人身体还好吧?”

    “我娘挺好的,我哥他……”赵暮云踌躇片刻,才道,“他是因为求亲被拒,所以才心情不好。”

    “求亲?还被拒?”祁楚枫挑高眉毛,好奇万分,又转头看向裴月臣,“你知晓这事吗?”

    裴月臣摇头,看着她腾一下又转过头去,发丝扬起,有一缕发丝正巧轻轻落在他的衣袖上,莫名让他有种很踏实的感觉,仿佛在这个人世间有一只软软的手拉住了他,而这只手也是他不愿放开的。

    “到底怎么回事?”祁楚枫追问赵暮云。

    赵暮云无法,只得将施姑娘生病的事情原原本本了一遍:“……我娘亲自上门提亲,却被施家婉言谢绝。”

    “为何?”祁楚枫不解,“她难道这般厌恶你哥?”

    “她家也是厚道人家,自家闺女命不好,不能再拖累别人,所以不肯答应亲事。”赵暮云解释道。

    祁楚枫感叹着:“难怪树儿天天板着脸,问他也不吭声。”

    赵暮云恳求道:“他不愿意施姑娘的事儿被旁人闲话。将军,您别跟他提这事。”

    祁楚枫点点头:“施姑娘的病呢?还是不肯看大夫?”

    “听又寻了几个偏方,正吃着药,也不知究竟如何。”

    “……”

    待赵暮云离开之后,祁楚枫才朝裴月臣皱眉道:“简直胡闹,药能乱吃吗!这施家厚道是厚道,可脑子是真不好使,他家闺女有几条命,经得起这么折腾。”

    裴月臣叹道:“树儿肯定也是像你这般想,却也无法干涉别人的家事,只能干着急。”

    烦躁地在屋内踱了两圈,祁楚枫猛然抬头,问道:“我亲自上门替树儿提亲如何?施家还得看我几分面子吧?”

    “你亲自上门?”裴月臣含笑道,“以烈爝左将军的身份?那就不是提亲,是逼婚。”

    以自己的身份,此举确实有仗势欺人之嫌,祁楚枫又是气恼又是沮丧地往椅子上一坐:“那怎么办?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

    裴月臣思量片刻:“以你的身份,这个时候去提亲自然不合适……你也是女子,以往你生病受伤,都是老邢来诊治。你不妨带老邢走一趟,也许施家肯让他来诊治。”

    “对!”祁楚枫起身想走。

    裴月臣叮嘱她:“你和老邢都换身家常衣袍,还有,施家若是仍是拒绝,你也别着急上火,到底……”

    “到底,是他们的家事,命也是他家闺女的命。”祁楚枫接着他的话道。

    裴月臣微微一笑:“你明白就好。”

    祁楚枫似想到了什么,仰头看他:“你会在乎吗?”

    “你呢?”

    他反问她,目光中微有许责怪之意。

    祁楚枫哼了哼:“你虽然不在意这个,可是却会在意别的。”

    “比如?”他问道。

    “比如身份……”她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动不动……就是不能逾距……”

    若换作从前,裴月臣多半不明白她在什么,而到了现下,霍泽的一封来信使他醍醐灌顶,他立即明白了楚枫的意思。

    “楚枫,我……”他踌躇着,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并不知他心中所想,祁楚枫暗叹口气,不欲多言,大步出门去,声音飘过来:“走了!晚上等我吃饭。”

    看着她的背影出了院子,裴月臣的目光继而落到荷花缸上,荷叶舒卷,已有一个青涩的花苞探出头来……

    施家一事,祁楚枫与邢医长相商。邢医长想了一会儿,提议去施家时,将自家夫人也带上。

    “拙荆也略通医术,若施家执意不肯,便可让她为施姑娘诊治,或是看了那毒疮的模样,再描述与我听。若是施家愿意,自然再好不过,我与拙荆同在屋内诊治,即便将来此事传了出去,也不至于传得太难听。”邢医长朝祁楚枫道。

    邢医长想得这般周到,祁楚枫欣然同意,而后考虑再三,仍是把赵春树唤了过来,告知此事。赵春树欣喜过望,对祁楚枫和邢医长谢了又谢,表示想要一同前往。

    “树儿,你可想清楚!”祁楚枫问道,“你想要同往,自然可以,只是我问你一句话,你想去,是因为想要施家承你的恩情吗?”

    赵春树呆了呆,忙道:“当然不是,我就是关心她……那我还是不去了。”

    祁楚枫又问道:“若是施姑娘病好了,将来仍是想嫁旁人,你也没怨言吗?”

    赵春树神情黯淡下去,默然半晌,才道:“我本来就只是想她好好的,是不是嫁我,都不要紧。”

    祁楚枫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肩膀:“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免得人家以为我带着人上门逼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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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连又有几桩必须赶着处理的军务,赶着处理完,已近黄昏,祁楚枫匆匆赶着扒了几口饭,然后换了一身寻常衣袍,与邢医长往施家去。

    施家万万没有想到祁楚枫会亲自上门,见她带了邢医长和邢夫人,又听她明来意,将自家闺女的名声考虑得甚是周全,心下感动不已。此时施姑娘已服用数个偏方,均不见效,施家夫妇早已心急如焚,即便祁楚枫不登门,他们也已商量着要去请大夫了。

    如此一来,正好水到渠成,邢医长顺顺利利为施姑娘诊了病,开了内服外敷的方子,又约定三日之后再来复诊,届时仍会与邢夫人同行。施家千恩万谢,祁楚枫受赵家之托,绝口不提亲事。

    待回到将军府,已是月上中天,祁楚枫回屋更衣梳洗。

    因她每日在军中,暴土扬尘,吴嬷嬷拿了她的外袍到院中拍,再回屋时,见她已经自己动手把头发散了下来,穿着亵衣就准备上榻。

    “姑娘,你……”吴嬷嬷欲言又止,“你这就预备睡了?”

    祁楚枫点点头:“怎得?”

    吴嬷嬷用手虚点了点裴月臣院子的方向:“军师一直在等你,到现下还没用饭呢。”

    祁楚枫“啊”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今日走的时候似了一句让他等她回来吃饭,想不到这么晚了他还等着,立即起身就要往外跑。

    “你等等……”吴嬷嬷一把拉住她,“头发还散着成个什么模样。”

    “月臣又不是没见过。”

    “披头散发,像个疯子!”吴嬷嬷硬把她摁下来,替她把头发复挽上去,“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样子。”

    待头发一梳好,祁楚枫立即要走,又被吴嬷嬷拉住:“衣服还没穿呢,我的祖宗!”

    祁楚枫抓起一件外袍,胡乱套上,一溜烟跑了。

    吴嬷嬷摇头叹气。

    裴月臣正在书案前看书,分神时,移目望向院中,见月光下的树影移过石阶前,知晓天色已晚,估摸着楚枫大概是忘了,遂也预备歇下。

    刚刚起身,便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听便知是楚枫,他上前拉开门,差点和楚枫撞了个满怀,他连忙扶好她。

    “嬷嬷,你为了等我,到现下都没吃饭。”祁楚枫刚站稳,便跺脚急道,“你的胃又不好,怎能饿到现下……都是我不好!”

    “我吃了些糕点,一点都不饿。”裴月臣温言安慰她,“倒是你,可用过饭了?”

    “在营里随便吃了两口。”祁楚枫愧疚道,“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等我,自己还给忘了。”

    “不紧。”裴月臣微微一笑:“将军日理万机,情有可原。”

    那边吴嬷嬷将原本就温着的饭菜让侍女们送来,祁楚枫接过食盒,也不要她们侍候,让她们都回去歇着,自己亲自把饭菜摆上,赔罪般给裴月臣递上竹箸:“你快吃吧!”

    裴月臣笑着接过竹箸:“不早了,你快回去歇着吧。”

    祁楚枫不肯,在他身旁坐下:“我要看你吃。”

    平日里在众将面前气势分毫不弱,在他面前,她却往往露出最孩子气的一面。裴月臣好笑地摇摇头,依言吃饭。

    “施家的事情,可还顺利?”他问道。

    “出乎意料的顺利。”祁楚枫朝他得意地眨眨眼,“老邢诊了病,是什么邪风什么火,反正能治,不是什么大病。”

    裴月臣点了点头:“那树儿应该安心了。亲事呢?”

    “我没提亲事,你的,总不能让人觉得我是上门逼婚的吧。”祁楚枫眼睛溜溜盯着中间那道炸糕,“我是受赵家所托,只知晓他家是赵家的远方亲戚。”

    裴月臣把那盘炸糕往她的方向推去,她也不客气,直接用手拈了一块吃。

    “等施姑娘病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她有点惆怅。

    “姻缘一事,强求不得。”他宽解道。

    原本咀嚼着炸糕,她微微一滞,然后轻声道:“我当然知晓。”

    裴月臣意识到自己错了话,刚想要挽回:“楚枫,我不是……”

    “我明白!”她抬首朝他勉强一笑,岔开话题道,“此番带云儿南征,实话,我心中对赵老夫人有愧。若能为树儿成全这段姻缘,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裴月臣停箸看着她,沉默片刻,才沉声道:“楚枫,你不能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抗。”

    祁楚枫又拈了一块炸糕,理所当然道:“我是将军,我不抗,那谁来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