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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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帐内,祁楚枫让兵士端来干净的清水,她替裴月臣清洗了手上的伤口,又从怀中取出日常惯用的药膏,帮他仔细上……◎

    大帐内, 祁楚枫让兵士端来干净的清水,她替裴月臣清洗了手上的伤口,又从怀中取出日常惯用的药膏,帮他仔细上药……

    裴月臣看着她, 轻声劝解道:“之前程大人和沈先生进古鸦城, 你也是担心得很, 可他们不也好端端地回来了吗?”

    祁楚枫闷声冷道:“能一样吗?”

    “事情虽有所不同,但程大人和沈先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和他们相比,我好歹习过武,自然应该干些粗活。”裴月臣笑了笑道。

    祁楚枫抬眼, 恼怒地瞪他:“你还有心思顽笑?!”

    原是想逗她开心, 见她当真怒了,裴月臣只得敛了笑意, 望着她轻叹口气。

    伤口都已上好药,祁楚枫撂开他的手,起身盯住他, 不再压抑怒意,质问道,“你为何不在私下先与我商量此事?为何要当着众人的面?尤其是在周云面前?”

    不待裴月臣话, 她随即又道:“……你故意如此,为得就是逼我同意, 是不是?昨夜你便计划去孟希山勘察地形, 却不透一点口风, 所以从一开始, 你就有意在瞒着我!”到此处, 她的眼圈已然红了。

    “楚枫, 我不是……”

    裴月臣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想要上前安抚她。

    祁楚枫正在气头上,见他上前,立即退开一步,怒意未减:“你也不用解释,此事我过了,不行就是不行。”

    “楚枫……”

    “就是周云来劝,也没有用!”

    她旋身大步出了帐,帐帘重重一甩,外间的风正大,雪粒子纷纷扬扬扑了好些进来。裴月臣立在原地,看她的身影隐没在帐外,缓缓低头看向手上的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祁楚枫几乎是一夜无眠,在狼皮褥子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待到天蒙蒙亮时,索性一骨碌爬起来,牵马出营,也不许人跟着,直奔孟希山。

    此前她曾数次勘察过古鸦城周遭的地形,孟希山自然也来过,但因为山势险峻,寻常兵士要爬山都费劲,绝无可能从此地进攻,遂只上到半山腰,便未再前行。

    马匹是断断上不去,祁楚枫先在山脚下寻了一处避风的地方栓好马,这才开始往山顶攀援。昨夜一场风雪,到今虽然停了,却令山路愈发难行。许多地方山石嶙峋,压根就没有路,又覆着冰雪,脚下一不心就要滑。饶得祁楚枫是习武之人,也得心翼翼、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

    一处极陡峭的地方,她不得不借力旁边的树,撑着往上攀爬。殊不料,树枝干脆弱,经不起她的重量,啪嗒一下,从中折断,她暗叫倒霉,整个人仰身朝后跌去……

    风从耳边掠过,她已做好了摔出丈外的准备,本能地蜷起身体,保护颈部和头部。

    下一瞬,她被人稳稳接住,熟悉的气息萦绕周身。

    她站稳身子,抬眼,正对上裴月臣的双目。

    “你跟着我多久了?”她微微恼道。

    “我也是刚刚才追上来。”裴月臣担心她不信,又解释道,“真的,我听你一个人出来勘察地形,猜想你大概是来了这里,在下面看见你的马,然后才循着脚步追上来。”

    他的轻功高出她甚多,要追上她确实不是难事,祁楚枫微别开头,不吭声了。

    “这里不好走,那边有条路更容易一些。”罢,裴月臣往左侧行去,行了几步,未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头回望——

    祁楚枫尚立在原地看着他,显然昨日的气还未消。

    裴月臣无奈一笑,返身回去,牵了她的手:“你随我来,我已经找好了,靠近山顶有一处地方可以下崖壁。”

    大事当前,祁楚枫也不愿再与他闹别扭,虽然一声不吭,但顺从地跟着他走。

    裴月臣领着她往左,绕过岩石,再往上攀援莫约十数丈,到达一处相对平整的平台。“你看,从这里下去,便可以直接进入到古鸦城内。”裴月臣站在崖边,指着下面朝她道。

    祁楚枫探头望去,正对的崖壁下方好像是古鸦城某座大宅的后院,一些房屋的屋顶都破败不堪,应该是一座废弃的旧宅。

    “在这里还可以安排一些接应的人手,等人先下去,再把火油等物放下去,会更为妥当一点。”裴月臣在旁道,“撤退的时候也能搭把手。”

    祁楚枫目测了一下高度,不禁皱起眉头,深知这样的高度,即便没有追兵,要在暗夜中徒手攀援上来也极为不容易。

    “你就这么想去?”她闷声问道。

    “此事若能成功,就能逼东魉人出城突围,免去我军攻城和围城之累。”裴月臣看着她,语气诚挚,“楚枫,你心里也知晓,这是上上之策。”

    “上上之策……”祁楚枫立在崖边,转头看向他,目光中带着痛楚,“你知晓此事有多危险吗?”

    话音刚落,一阵山风刮过,劲道颇强,刮得她险些站立不稳。

    “心!”

    裴月臣连忙一把拉住她,径直将她揽入怀中,退离崖边。

    “我知晓,我没有事先与你商量,因为我知晓你一定会反对。”

    “你……”祁楚枫气恼之极,想要挣开他。

    “楚枫,我也会有怯懦的时候。”他握住她的肩膀,诚挚地看着她的双眼,“你昨日怪我没有事先与你商量,是我的错。但我这样做,是担心你的反对,会让我更加退缩,所以我不敢给自己留退路。”

    祁楚枫不解且惊讶地望着他。

    “我想过许多,想着回北境之后该如何筹备咱们的婚事;想着带你回我的家乡去看满塘的荷花;还想着将来咱们的孩子该先学剑还是先学枪?先读《诗经》还是先读《南华经》……”

    “自然是《诗经》,朗朗上口,孩子容易背诵。”

    “好,那就先学《诗经》。”他含笑道,“听你的。”

    “所以,你一直在想这些……”祁楚枫慢吞吞问道。

    裴月臣点点头,自嘲一笑:“是不是有点傻?”

    “当然不是!”祁楚枫轻声道,“你能想这些,我很欢喜。”

    “可是,所有这些事儿都得先过了眼前的这一关。”裴月臣拢了她的双手,合在掌中,“你知晓,我也知晓,即使怕,也得去做。”

    祁楚枫怔怔看着两人的手,静默了许久,慢慢偎入他的怀中:“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死。”裴月臣道,“我会拼尽全力,活着回来。”

    随着他的话音,祁楚枫的泪一下子涌出来,迅速渗入他的衣袍。她抬起头,迅速抹去泪水,望向崖下的古鸦城,目光坚定:“既然决定要烧粮仓,就要设想得再周全一点!”

    当日,祁楚枫召集众人到大帐,直接分派任务。

    “掌灯时分,就开始攻城!”她道,“南城、东城和北城同时进攻,投石机、破门锤还有云梯全都需要事先备好,到时候全都要上。你们可有问题?”

    众将愕然,一时无人话。

    过了半晌,赵暮云才迟疑问道:“将军,还是算强行攻城吗?”

    祁楚枫毫不犹豫地点头:“对!云儿你负责东城,曹将军负责北城,霍将军负责南城。”

    这其中人选并无裴月臣,曹文达心生疑惑,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裴月臣根本不在大帐之中。攻城是件苦差事,他不由暗暗揣测,莫非祁楚枫偏袒裴月臣,存心让他捡个现成便宜?

    “祁将军,我……”曹文达忍不住道,“我营中人手不足,北门光靠我一个营只怕是难以攻取。”

    “此次攻城的重点在于试探和分散敌军的兵力。”祁楚枫道,“北门外头不远就是河,地形原因就不可能大规模攻城,所以东魉人在北门的守兵一定最少。你们营主要用攻城锤,要死死咬住北城兵力,让他们无法到其他地方支援。”

    曹文达怔了怔,反复思量她的用意。

    祁楚枫转向赵暮云:“云儿,东城是重中之重,投石机我会全部架在东城的外头,云梯也会先紧着你这边用。”

    赵暮云颔首:“末将明白。”

    祁楚枫最后看向霍泽:“霍将军,西城地势较高,仰攻不易,辛苦你了。到时候若是难以支撑,我会带兵支援。”

    尽管不解,霍泽还是颔首:“末将领命。”

    周云在旁,也知晓这里头没有裴月臣,但又不便明着问,只得装作左顾右盼:“裴将军呢?怎得不见他?”

    “月臣……”祁楚枫顿了顿,“他去营中挑选人手了。”

    “挑选人手?”周云不解。

    “我们攻城那晚,他会带人背着火油攀下崖壁,火烧粮仓。”

    此言一出,众人皆吃了一惊。

    曹文达此刻方才恍然大悟:“将军是预备里应外合,一举攻下古鸦城?”

    “若能一举攻下,自然再好不过。”祁楚枫道,“此战,烧粮仓是重中之重,只要粮仓被毁,即便一时无法破城,也能逼他们在短时日内突围,到了那时候古鸦城就能不攻自破。”

    赵暮云已然明白过来:“所以攻城,其实是为了掩护烧粮仓?”

    “对!”

    祁楚枫的目光缓缓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然后双手抱拳施礼,沉声道:“此战,恳请诸位通力配合,楚枫在此先行谢过!”

    “将军言重了!”霍泽忙道,“裴兄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不惜以身犯险,我等定当全力配合,将军放心便是。”

    赵暮云虽未话,眼神中透出的坚毅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唯独曹文达默默无语,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从各营挑选了近二十名攀援山壁的好手,裴月臣对其进行一一考核,确保他们能在风雪之中进行攀下崖壁。待人选初定之后,已近夜半,裴月臣回营帐时,兵士禀报曹文达已在帐内等候多时。

    裴月臣微有些诧异,略皱了皱眉,还是掀帘入内。曹文达坐在火盆旁边,正佝偻着背烤火,双目定定地盯着火盆,碳火的光映在他脸上,沟沟壑壑,比寻常白日的他老了十年不止。

    “曹将军?”裴月臣试探地唤了一声。

    像是正陷在什么幽深的思绪中,被他一唤,曹文达猛然转头看向裴月臣,目光慌张而无措,愣愣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才似回过神来,眼神恢复正常。

    “裴将军,你来了。”他嗓子有点发哑,“冻坏了吧,快坐,烤烤火。”他似乎忘了这里是裴月臣的营帐,习惯性地客套着。

    裴月臣理理衣袍,在他对面坐下,问道:“曹将军深夜等候在此,有要事?”

    闻言,曹文达却又不吭声了,静默了好一阵子。久到裴月臣已经想要逐客,才听见他道:“你为何要主动请缨下崖壁烧粮仓?”

    还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却没料到竟是这话,裴月臣微有些不耐道:“烧了粮仓才能逼东魉人出城,曹将军应该明白才对。”

    “我是问,你为何要主动请缨?”曹文达抬首看向他。

    裴月臣拿起火叉,拨了拨碳火,冷笑道:“曹将军莫非想,我是为了争功?”

    “我……”曹文达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道,“我知晓你对我有怨气,罢了,你自己保重吧。”

    他起身的时候,大约由于坐得太久腿麻了,踉跄了一下,裴月臣本能地伸手扶了他一把。曹文达微微颔首,算是谢过,未再言语,掀帘出帐而去。

    终究也不知晓他为何深夜到此,裴月臣皱了皱眉头,也不欲理会。

    天将明,裴月臣已带齐人马,整装待发。

    除了随他下崖的十八人之外,另外还有帮忙运送火油以及负责接应的三十名兵士,皆是身强力壮的大汉。计划在得手之后,只要未被东魉人发觉,由接应的大汉合力将快速人拉上来,免去攀爬之苦。

    祁楚枫拢着斗篷,立在营门口送他们。下崖的人选里面,有四人是云甲玄骑,往日都是跟随在她身边的人,彼此甚是熟悉。祁楚枫再三叮嘱:“一旦得手,立即返回,绝不可恋战。”

    “将军放心,我们知晓。”他们齐声道。

    裴月臣最后检查了一遍马车上运载的火油,确定妥当,折返回祁楚枫面前。

    “我们会在掌灯时分开始攻城,”祁楚枫望着他,目光尽是担忧,“今日风大,你们一定要心!”

    “放心,有风是好事,火借风势,才能愈烧愈烈。”裴月臣含笑宽慰她。

    还有好多话想要叮嘱,却知晓得再多也是无用,祁楚枫望着他,只道:“我等你回来。”

    “好。”裴月臣伸手,很想很想摸摸她的脸,碍于还有旁人,只能轻轻替她拂去发间的雪粒子,目光温柔。

    “你若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她朝他嫣然一笑,亲自牵过马,把缰绳递给他,送他上马。

    马车载着火油,向前驶去,裴月臣策马在旁,缓缓徐行,祁楚枫临别的话一直在他脑中萦绕。

    ……你若不回来,我就去找你。

    一片的雪花飘飘扬扬,轻轻落在他眉心,凉意沁人,骤然之间,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旋身回望,却已看不见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