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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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渐沉,风刮得愈发猛烈,衡军绛红的旗帜烈烈作响。

    祁楚枫一身戎装,古鸦城就在她面前不远础◎

    暮色渐沉, 风刮得愈发猛烈,衡军绛红的旗帜烈烈作响。

    祁楚枫一身戎装,古鸦城就在她面前不远处,黑沉沉的, 半隐在黑夜之中, 像一头盘踞的庞大怪兽。

    她盯着它, 然后转头看向鼓手,点了点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三声点鼓, 其后紧跟着一阵密集的擂鼓声,于暗夜之中,分外响亮。

    霍泽已在南城外部署妥当, 严阵以待, 鼓声传来,他一声令下——

    无数带火的长箭, 如暗夜里的流星,争先恐后地射向古鸦城内。

    瞬时,南城被从天而降的点点星火照亮。

    东魉人还沉浸在和谈之后的美好前景, 被从天而降的箭矢惊醒,城墙上的守卫呐喊声,奔跑的脚步声, 兵器拖地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混乱之极……

    两轮箭矢过后, 霍家军挥刀向前, 向南城发动攻击。

    南城地势较高, 攻城原就是仰攻, 十分不易, 之前东魉人便判断衡军即便攻城, 也不会主攻南城,所以布置在南城的守卫也不多。现下箭矢横飞,东魉人惊觉衡军要从南面攻城,皆吃了一惊。

    漫天的箭矢之中,混着着钢勾,其后连接着绳索,正是钩梯。铁钩卡嵌在城墙上,衡军嘴里衔着刀,顺着绳索,飞快地往上爬。

    南城东魉守军一面往城墙下射箭,一面飞驰告急。距离最近的东城守军,顾不得其他,先赶过来救急。

    他们在城墙上飞奔,忽听见头顶有破空之声,挟着凛冽的劲风,强劲到几乎可以将人带倒……

    随即便是巨大的响声,城墙的垛口被迅猛而至的大石砸开,还有更多的大石落在城墙上与城墙下的街道屋舍上,随着砖瓦的坍塌,烟尘四起。

    东魉守军趴在墙头上朝外看去——东城外头,不知何时多了一排齐齐整整的大型投石机,火把熊熊燃烧,能看见衡军正在进行第二轮装填。

    很快,几十块大石划破夜空,重重地砸在古鸦城的城墙上。

    东魉守军不得不寻找各种躲藏之处,同时派人速速去禀报,东城正在遭受强攻击。

    几轮飞石下来,将东面城墙砸得坑坑洼洼,压得东魉守军抬不了头。与此同时,数十架云梯架上城墙,烈爝军像潮水一般往上漫……

    这波攻城的势头不仅猛烈而且迅捷,将东魉人了个措手不及。

    祁楚枫在大战之前就做好了详细部署,由南城率先首攻,然后东城全线压上,务必将声势造大,等到南城东城陷入胶着之时,曹文达再率兵攻向北城,以巨型攻城锤撞击城门……

    所有的这一切安排,目的只有一个,让城内的东魉人手忙脚乱,根本无暇顾及西城的动静。

    于此同时,悬崖之上,裴月臣以及一众同伴已经做好了下崖的准备。

    因为风比预想之中更大,担心装着火油的皮囊会在碰撞中被划破,决定还是由人背着火油下崖,最大限度保护好火油。

    带着沉甸甸的火油,下崖自然更加困难,裴月臣当仁不让,率先下崖。

    下方燃烧的战火映入他眼中,如点点星光,他伸手擒住绳索,跃出悬崖……

    北城,曹文达率兵正在攻城。

    巨大的攻城锤架在车轮之上,近百人推着这辆巨型的车,朝城门疾冲,重重地撞击上去……

    城门由坚实的厚厚的铁皮包裹着,上头钉满铁钉。

    攻城锤每一下撞击,城门震动,连带着城墙,都在嗡嗡地颤动之中。

    城墙之上的守军以乱箭射之,以沸水泼之,以粪炮罐掷之……攻城车下,受伤的兵士退下,立即有人补上,攻城锤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

    祁楚枫站在高处,望着城墙各处的战火,眉头紧皱。

    虽然此前用谈和的方式忽悠了东魉人,此番攻城了个出其不意,但东魉人在退入古鸦城时,就做好了守城的准备,城墙上的各项工事都加固过,而且为了应对攻城,备下了各式各样的守城器械——

    事先准备好的火油罐自城墙抛下,陶罐碎裂,火油四溅,再用带火的箭矢射之,顿时就在城墙脚下烧成一片火海。此外还有石灰与糠皮,自上往下抛洒,一旦入眼,疼痛不已,当即就能废掉衡军兵士的眼睛。

    东魉人还准备了粪炮罐,里头装满了熬干的人粪、石灰、皂角粉和□□的混合物,只要沾到衡军皮肉便会很快引起溃烂。

    还有城墙上浇下来的沸水,砸下来的石块砖块……诸如此类种种,皆对衡军造成了不的伤害,一时战事进入胶着状态。

    这等攻城之战,一旦进入胶着,必然是攻城方吃大亏,只能靠硬抗才能维持住战局,所以祁楚枫虽然面无表情,然而内心焦虑万分,目光时不时投向古鸦城的西面——

    她在担忧,也在等待。

    因为事先只知晓粮仓的大致位置,并且对于屯粮的屋舍究竟有多少栋并不清楚,裴月臣让其他人先藏在废弃老宅之中等候,他摸清情况之后再决定部署,如此便颇花费了一番功夫。

    此时除了西城,其他三面皆得热闹,引得粮仓的守兵也是心不在焉,慌张不已,频频听战况,担心衡军攻入城来。这倒是给裴月臣极大的便利,他轻功本就极好,不费什么功夫便摸清了整个粮仓的布局。

    屯粮区是利用现成城内旧房翻新改建,有的连成一片,有的孤零零在一旁,想要一把火全部烧毁并不容易。

    裴月臣伏在屋脊上,看着储粮的房屋,加上风向,计算着最佳纵火方案……

    北城,曹文达率兵抵住了东魉人浇下来的火油、沸水与石块,撞开城门,冲入了瓮城。

    瓮城,顾名思义,取瓮中捉鳖之意。

    四面皆是高高的城墙,前方则又是一道厚厚的城门,衡军身在其中,犹如砧板上的鱼肉,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矢。

    衡军不得不用盾牌严严实实地护在身体外侧,以此来抵御箭矢。饶得是这样,密集的箭雨还是会从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缝隙射入,不时有兵士中箭倒地。

    一道又一道的血迹,被攻城锤的车轮碾入污泥之中。

    面前的城门坚厚而沉重,每一下撞击之后,它仍旧冷冰冰地耸立着。

    “将军,这样不行……”副将冲曹文达道,“再这么下去,城门没撞开,人就都没了!”

    朝城墙射去一箭,曹文达回身靠着城壁喘气,紧皱眉头,看着又一名受伤的兵士被拖回来……

    他何尝不知晓,但是只有这样强攻,才会让东魉人相信攻城的真实性。

    当年他有愧于心,现下,他想要尽力而为。

    攻势猛烈一分,里面的人机会就能多一分,危险也能少一分。

    “至少,要把这道门撞开!”曹文达咬着牙根狠狠道。

    “……”副将看着周遭的伤员,“人已经不够了。”

    突然之间,听见外间数面战鼓齐齐槌响,这是之前便约定好的擂鼓声。曹文达听见鼓声,面露喜色:“他得手了!”

    副将不明就里,下一刻就看见曹文达拔出佩刀,冲进瓮城之中,刀挥舞着,挡去飞来的箭矢,径直冲向攻城车。他眼睁睁看着主将亲自去扶攻城锤,愣了片刻,自己也冲了进去。

    裴月臣想得甚是周到,除了借助风势,甚至提前将周遭水井的井绳尽数割断,东魉人想要救火就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水。西城粮仓火起,火借风势,火舌舔卷,连邻近的屋舍也都烧了起来,很快烧红了半边天。

    烧红了东魉人的眼,也映红了祁楚枫的双目。

    战前她便已下令,一旦粮仓起火,擂鼓为号,衡军全线压上,全力攻城,确保东魉人无暇救火。

    擂鼓声中,南城、东城和北城杀声震天,除了曹文达,连霍泽与赵暮云等为首将领,也都亲自挥刀上阵,领军奋勇杀敌……

    这场攻城之战一直持续至午夜,眼见西城粮仓的大火渐熄,祁楚枫这才鸣金收兵。

    此番攻城之战十分激烈,各营撤下来之后,清点人数,伤亡占了约莫三成。幸而事先准备充足,金疮药等物,包括一些解毒药材都是备齐的。邢医长带着人疗伤诊治,忙而有序,一切有条不紊。

    将领之中,霍泽没有受伤;赵暮云受了些许轻伤,没有大碍;最严重的是曹文达,他腿上中了一箭,伤口上又感染了粪炮罐的毒,溃烂得甚是厉害。

    “恐怕要截肢才行。”邢医长特地来找祁楚枫,沉重道,“但是曹将军年岁已高,我担心……万一熬不过怎么办?”

    “没有别的法子吗?”祁楚枫皱眉,“或者,送他进京城,让御医来诊治。”

    邢医长沉默了一瞬,道:“我若不想担责,自然是可以这么做,但是从这里到京城,最快也要半个月,以曹将军现在的状况,路上颠沛是不是受得住就不提了,等到了京城,恐怕就烂到大腿根部,到那时候,截肢也救不了。”

    闻言,祁楚枫扶额,问道:“他自己可知晓?”

    “将军,要不您与他谈谈?属下人微权轻,那个……”邢医长为难地看着祁楚枫。

    祁楚枫长叹口气,起身道:“走吧。”

    刚至曹文达营帐外,便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已被压抑过的痛呼。紧接着看见一个兵端着一盆血水从里头匆匆出来,迎面差点撞上祁楚枫。

    “将、将军……”兵连忙要施礼,但又端着铜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祁楚枫道:“我来看看曹将军,现下可否方便?”

    兵连忙把铜盆里的血水都倒至一旁,匆忙进帐,片刻之后便出来有礼道:“曹将军有请。”

    祁楚枫掀帘入内,看见曹文达躺在狼皮褥子上,烛光昏暗,仍可看得出他脸色蜡黄,唇色苍白,额间尽是冷汗。

    “祁将军,”曹文达看见她,努力想要撑起身体,迫切道,“裴将军可回来了?”

    没想到此时此刻他所惦记的竟是月臣,祁楚枫摇了摇头。

    “哦……”曹文达垂下眼帘,似甚是失望。

    “已经派人去接应,应该很快就能回来。”褥子上的斑斑血迹映入眼内,祁楚枫深吸口气,言不由衷地安慰他。

    曹文达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你的腿……”祁楚枫斟酌片刻,还是决定如实道,“伤势很重,恐怕要截肢才行,你……”

    “截吧。”

    曹文达语气淡淡的。

    祁楚枫微愣,看着他。

    “人这辈子,不能欠东西,要不然老惦记着得还。”曹文达自嘲一笑,“可拿什么还?幸好,还有老胳膊老腿,先拿着顶上,挺好。”

    祁楚枫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有年岁的人,截肢的风险会比较大,当然你放心,我会让邢医长亲自来为你疗伤,但是……你若有未尽之事,还是提前交代下去比较好。”

    闻言,曹文达怔怔出神,半晌之后,抬眼看向她:“也不知晓能不能等到裴将军回来,替我带一句话给他吧。”

    祁楚枫望着他。

    “当年的事,我对不住他义兄,这辈子欠的,下辈子还。”他缓声道。

    当夜,邢医长亲自动手为曹文达截肢,之后曹文达一直陷入昏迷之中。

    一直没等到裴月臣回来,接应的人也没有回来,祁楚枫在营中实在等不下去,亲自前往孟希山。刚到山脚下,正好遇上接应的人下山来,她飞快地将众人扫了一眼,并没有看见裴月臣,心渐渐往下沉去。

    清点人数之后发觉,尽管安排了接应的人,但下崖的人回来仅有六人,其他人等仍在古鸦城内。

    “裴将军安排了每个人放火的位置,火一烧起来就让我们赶紧撤,能回一个是一个。”回来的其中一名兵士向祁楚枫禀道,“我们刚上崖,就被东魉人发现,他们不光用箭射,还用火把绳索烧了,有几名兄弟摔下去了。我们也是上到崖顶之后才知晓原来其他人都没回来。”兵士的脸被烟熏得黑黑的,面孔与夜行衣几乎是一个颜色,身上脸上都有刮伤的血痕。

    知晓他们这一夜都辛苦了,祁楚枫命人先将他们送回去休息,自己登上山崖处,从上往下望去……

    被烧毁的屋舍仍在冒着黑烟,一眼就能看见。

    她默默数了数,莫约有将近三十处屋舍起火,而月臣只带了十几人下崖,若这些地方都是粮仓,要全部烧毁想必极为不容易。

    而现下,火已熄,他又在何处?

    东魉人昨夜遭受重创,必定恼羞成怒,万一他们被俘……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紧,被藤条上的尖刺重重扎了一下,她缩回手来,不敢再往下深想。

    心事重重地回营,祁楚枫已是两日未挨过床榻,强迫自己必须歇息一会。她合衣而躺,由于身心皆已疲劳到极致,双目才闭上,便不受控地直直坠入黑梦乡……

    不知怎得,她又回到了崖上,手擒着藤条,俯身往下望去——

    崖下雾气浓重,隐隐约约,可见一人正在攀着绳索向上爬,看不清眉目,从衣着上看是裴月臣。

    “月臣,月臣……月臣!”

    她朝他大喊,可声音在出口的一瞬间就被强劲的山风撕碎,凭她怎么喊都没有用。

    他一直在艰难地往上爬,却一直都无法爬上来。

    她努力伸手去够他,怎么也够不着。

    原本灰蒙蒙的浓雾在不知不觉间变了色,如波浪般翻腾起来,由灰变赤,红得刺眼之极。

    这些赤浪翻滚着,卷起殷红的浪头,舔舐着他。

    他的衣袍在火舌中化为黑灰,碎碎扬扬,飘洒散去。

    火舌又去舔舐着他的手……

    “月臣!”

    无论她怎么努力探身都抓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被赤雾撕碎、吞没。

    “将军!将军!”

    她被急促的叫唤声从梦境中拉回,睁开眼睛,看见赵暮云一脸焦切地站在眼前。

    “怎么了?”头疼得厉害,她扶着额头痛苦问道,“出什么事了?”

    “东魉人抓了我们的人,在城墙上……”赵暮云没再下去,脸色痛楚。

    祁楚枫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方才的梦境复回到眼前,起身抄起斗篷就匆匆朝外走。

    古鸦城的东城区,高高悬着五具尸首。

    远远望去,仅看衣着扮,正是裴月臣所带下崖分队穿的清一色夜行衣。祁楚枫接过赵暮云递来的单筒黄铜瞭远镜,强迫自己定睛看去——

    因为距离太远,加上尸首披头散发,面容模糊,分辨不出是谁。

    从衣袍靴履上看,确实是下崖分队所穿的衣物,而且衣袍上血迹斑斑,看得出生前便已受尽折磨。

    手抖得几乎拿不稳瞭远镜,祁楚枫不得不放下,深吸口气,复抬起再望去。

    双目已经睁到最大,却被不受控的水泽模糊,她不得不放下手,头也跟着低垂下去,半晌没有话,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

    身旁的云甲玄骑们已然按捺不住,此番下崖分队之中有四名是云甲玄骑,昔日里同起居共生死的弟兄,他们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兄被高悬于城墙之上曝尸示众。

    “将军,你放心,我们去把尸首抢回来!”

    目中有泪,泪中有血,他们的眼睛红得令人不忍直视。

    “不可以!”祁楚枫哑声道。

    “将军!”云甲玄骑们不解,手直指向城墙,“不能让他们挂在那里啊!不定里面也有军师……”

    听到末尾两个字,仿佛被一柄薄如蝉翼的刀狠厉地插进心口,一股森森凉意从心脏最深处往外漫,祁楚枫强撑着断他们,沉声道:“全部回营,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踏出营地半步,违令者斩。”

    “将军!”他们还想争取。

    “这是东魉人的激将法,意在激我们出兵,想要耗损我们的兵力,绝不能中计。”她道

    “将军……”

    祁楚枫未再话,转身往回走,才行出几步,只觉得胸口闷疼,实在受不住,连呕了几口血,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