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你若是妲己, 成不了祸水】
八月金秋,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开始渐渐呈现出收获的盛景。
有了滑轮的加持, 北来村的窑洞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建好了。
不过,刚建的窑洞还不能住人, 需得刷上两遍泥, 再盘上土坑,安好门窗, 再好好地晾上一段时日,彻底干了之后再往里搬。
这段时间, 北来村的老人孩依旧借住在韩家岭, 至于那些年轻体壮的, 由廖椁组织起来,分成不同的队,有的守在葡萄园, 有的守在荞麦地里,还有的干脆窝在叶凡家的土坡下, 顺便看管着油葵地。
叶凡越看越觉得廖椁是个人才,把这些人管理得就像某个时代的“生产队”似的,不, 比集体劳动形式的生产队更有效率——
这些队还不是随便分的,每个队里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且相对平均。
此外,他还把那些田地划分成了不同的片区, 每个片由专门的队负责。
等到庄稼收上来之后,看哪个队理得好,哪个队理得差,有相应的奖励和惩罚规则。
在这样的竞争模式下,村民们起早贪黑,卯足了劲儿,生怕落后。
相应的,他替村民们提出的要求也让叶凡觉得十分有意思——不要工钱,只要适量的面果、油葵以及它们的种子。
叶凡没有拒绝。
韩家岭的老村长被廖椁的干劲儿刺激到,也不肯落后,拄着拐杖来找叶凡,出来的话恳恳切切。
“我就舍下这张老脸,还请叶郎看在同村之谊上,让咱们自家人把那菌房的活计揽下来,千万别舍出去了。”
叶凡心里偷偷笑——灾民们遭难的时候,老人家比谁都心善,如今倒好,竟把他们当成外人来防了。
“好,子听韩公的,之后盖屋子、养菌子都由您老费心,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老村长一听,终于放下心,由孙子搀着,乐呵呵地去了。
实际上,往常年头,没有葡萄园、没有蘑菇房的时候,日子也是照样过——秋日里收了庄稼,交了繁重的地租杂税,或者从地主那里分些微薄的钱粮,勒紧腰带过个年。
然而,这一年,大伙的心气明显不一样了。
其他村的人听北来村和韩家岭都有了活计,纷纷坐不住了,死皮赖脸托了关大郎来问,有没有啥活计能分给他们的,并且表明了态度,一定好好做。
看着汉子们脸上殷切的神色,一声“没有”憋在叶凡嘴里,怎么也不忍心出来。
正为难,李宅的管家站出来,和和气气地:“正想去找关里正呢,得巧就在这儿碰见了。侯爷命我跟您,过了秋忙想修河道……”
关大郎一听,面上一沉。
村民们心里也纷纷忐忑起来。
他们怎么忘了,大宁是长安侯的封地,除了征收税银外,他还有权力发起徭役。
唯有叶凡,狐疑地看向李管家——他本能地相信,李曜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果然,李管家欣赏够了大伙的表情,这才笑眯眯地:“侯爷了,不是征役,就当招工,发工钱,也管饭,有愿意的提前,过了秋忙就开工。”
完,他再次看了一回“变脸”,便心情愉悦地回了宅子。
留下一干村民,方才有多忐忑,此时就有多欣喜,甚至是加倍的欣喜。
——侯爷不仅不征役,还发工钱!
——放眼整个大晋朝,除了长安侯治下,哪里还有这样的好事哟?
大伙也不管李曜在不在家,当即跪到地上,朝着李家的大门叩起头来。
唯独剩下一个白生生的少年,青葱似的站着,头高高地仰起来,似笑非笑地看向阁楼的方向。
与此同时,楼上的人也在看着他。
方才他脸上的疑惑和信任,李曜看得一清二楚,这比磕一百个响头都让他来得愉快。
***
八月初三,于婶专门找人算的日子,宜开工,宜动土。
这里的“开工”并不是开门卖酒,而是召集工人,酿制新酒。
叶凡再次出卖色相,去前男友家坑了两挂鞭炮,热热闹闹一阵响,酒坊便红红火火地开了起来。
起来,其间还出了一件啰嗦事。
姜氏,叶凡的表哥——林生的妻子,被罚为贱籍的那个,专挑了这个人多的时候,带着俩孩子,穿着了补丁的破衣裳,蓬头垢面地跪到酒坊门口。
她也不闹事,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着孩子可怜。
“千错万错都是奴家的错,跟你这俩侄儿没甚关系,郎君,善人,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救救他们吧!”
着,便狠狠往孩子身上拧了一把,孩子们受不住疼,哇哇大哭。
叶凡哪里看不出她的算?她这哪里是让自己救孩子,分明就是来坏他名声的!
今日到场的除了附近村子的村民,还有济生堂的大夫、百草堂的管事,以及其他叶家的新交故友们。
大多是心思软的,看到娃娃们哭得脸通红,一个个摇头叹气。
就连于婶都劝:“舍她些钱,发了吧,就当是看在娃娃的份上……”
叶凡确实可以给钱,也确实认那俩侄子,只是,却不能现在给,也不能现在认,若他给了认了,便相当于变相抹掉了林生和姜氏的罪行,也相当于承认他理亏!
叶凡寒着脸,一字一顿地道:“姜氏,别人不清楚,你心里不明白么,你缘何落到如今的田地?若当真怜惜这双儿女,当初——”
“我苦命的孩儿啊!”
那姜氏向来是个滚刀肉,撒泼耍赖的老手,哪里肯让他有话的机会?
一通哭天喊地下来,生生地盖过了叶凡的辩白。
孩子们被她掐得狠了,嗓子都哭哑了,瘦不伶仃的人儿,眼看着就要昏厥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劝的行列,就连边老大夫都忍不住出了声——若非不想折了叶凡的面子,许多人都想自己掏钱了。
叶凡一颗心又气又冷。
他都想夸夸这姜氏了,还真会选时候,即使他想恶下嘴脸对付她,也得顾及着酒坊的名声。
如今他还没拉下脸呢,就已经有不少人他心硬了。
姜氏一边哭一边暗自得意,枯草般的头发遮住的是阴险的眼神——她从来没算和叶凡“两清”,只要她活着一天,就要抓住一切机会对付他!
她在这里哭丧似的叫喊,酒席没法摆,客人不能招待,耽误的还是酒坊。
于婶急得直掉泪,嘴里连连着:“都怪我、都怪我!算得这叫什么日子!”
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景象,叶凡咬了咬牙,努力劝着自己,不如就吃下这个闷亏,先把眼前的事过了再。
他闭了闭眼,刚要开口,只听一声大喝:“罪人何在?”
紧接着,便有身穿黄铜甲衣,手持三尺长刀的兵士拨开人群,来至近前。
为首的是个白面将,叶凡看着有点眼熟,似乎在李家校场上见过。
不过,对方根本不同他招呼,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当不认识似的,径直站到姜氏跟前,寒着脸,扬声道:
“罪人姜氏!你不好生在圈囿之地待着,还敢来此地喧哗,意欲何为?”
姜氏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道:“我、我——”
“大胆!”
姜氏忙趴下身子,以头顿地,口中连连呼着:“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可见,是被怕了的。
不容她多,兵士们便将她一架,抱上哭泣的孩子,气势十足地走了。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大伙纷纷愣住。
继而,他们才不约而同地想起来,林生,还有这姜氏当初是怎样坑蒙拐骗欺负叶凡的,听还伪造契书,想要谋夺这状元酒坊!
想到这一点,大多数人纷纷转变了态度,指着姜氏的背影骂了起来,同时还不忘肯定叶凡做得对,对这种人就是不能心软。
叶凡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刚才要不是李曜派来的那些人,这会儿,真不知道他们骂得是谁。
没意思,真没意思。
***
叶凡一边往酒坊走,脑子里一边想着那天的事。
起来,还没来及得去谢李曜。
还有,那姜氏后来怎么样了,还有那俩孩子……他还真没心情问。
虽然最后化解了,可是,这件事对酒坊并非没有任何影响,至少于叔在招工的时候,就有一些熟手没来,主要是外村人。
叶凡那日的表现,大抵给人留下了心硬、不和善的印象,长工们大多不愿、也不敢摊上这样的东家。
叶凡嗤笑,他若真是那种不顾王法、心狠手辣的人,姜氏还有命找他的麻烦?
胖团蹭蹭他的脸,“凡凡很软。”
叶凡哭笑不得,“你这样的才叫软。”
胖团学着他的样子咧开嘴,弯着眼睛笑,“凡凡也软。”
“你才软。”
“你软。”
“你最软……”
俩人一路闹着,叶凡心头的窒闷这才渐渐地消了。
白鹿扬起蹄子,踢踢踏踏地跑了起来。
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酒坊便近在眼前。
叶凡爬下驴背,站在门边,看着门楣上陈旧的牌匾,叶凡不由地生出一种不上来的亲切感。
有人看到他,扬声提醒:“郎来了!”
“郎来了?”
“问郎的好。”
大伙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围拢过去。
叶凡拱了拱手,“大伙接着忙,我随便转转。”
他卖力地扬起嘴角,摆出最和善的笑,争取做个“心软”的好东家。
于叔点点头,招呼着工人们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关二郎还在炕上躺着假装恢复,关三郎和关四郎已经过来上工了。
除了他们,还有原先的几个长工,叶凡记得清楚,当初有人闹事的时候,就是他们站在于叔身边一起保住了酒窑。
于家父子做事地道,虽作着酒坊的主,却从不端起主人的架子,选的工人也是踏实肯干投脾气的,相处得愉快,干活也有劲头。
叶凡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开窖”。
“开窖起槽”是酿制白酒的第一步,看似简单,实则有许多关键性的细节需要注意,若非有着丰富经验的老手,单是这一步上就得栽跟头。
别问叶凡为什么知道,他才不会,他就是从菜鸟一路栽过来的。
即便学了七年相关专业,实际操作起来,还是跟那些老手艺人没法比。
直到21世纪,白酒的酿造依旧不能完全实现机械化,更何况,他的导师向来提倡古法酿酒,连带着,叶凡对于传统工艺的认同度也更高一些。
如今,他看着于叔一步步操作,眼里唯有敬服。
于叔也不藏着掖着,边做边讲——
“开窖时需用铁耙,将窖泥挖成臂长宽的方块,劲儿往手上使,心思要稳,切不能急躁……”
叶凡点点头,导师也过,这一步不能使铁锹。
“之后便是除糟醅,先将窖皮上沾的糟醅除尽,再查看面糟中有无霉烂之处,若有,也得尽数除去。”
“于叔——”关四郎忍不住开口,却被他哥杵了一把。
于叔偏过头,瞅了眼两兄弟,“。”
“没、没事了。”关四郎脸有点红,似乎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妥。
于叔停下来,严肃地:“有话就问,现在面皮薄,学得一知半解,到时候把酒酿坏了,咋整?”
关三郎一听,忙站出来请罪,“于叔勿怪,是我糊涂了。”
关四郎也连忙:“我就是想问,除掉面糟中的坏醅不就可以了,为何还要去抠窖泥上的?我、我不是想偷懒,就是想弄清楚。”
于叔点点头,没有丝毫怪他的意思,耐心地:“窖泥并非用过一次就扔,需得运回泥塘留待下回封用,若这次不抠,下次也不抠,窖皮上就会生出砂眼,继而把一窖的面糟毁掉。”
众人一听,皆是露出恍然之色。
叶凡也连连点头,受教了。
就这样辛苦了大半日,活没做完,吃饭的时间便到了。
于婶和大郎媳妇一人挑着个扁担,担着圆桶和柳条筐前来送饭。
筐里装的是黍面窝窝,桶里是豆角、野菜、萝卜等时令蔬菜混着熬成的汤,还有稀稀拉拉的粟米粥。
叶凡皱了皱脸,着实寡淡了些。
长工们却吃得十分高兴,尤其是黍面窝窝,许多人掰成一块块泡到菜汤里,一点渣渣都舍不得浪费。
于婶好了饭,便过来同叶凡话,“待了大半晌,郎也回家用饭罢。”
“家里做的啥?”
“面果馒头,腊肉炖鹅蛋,还有你念叨了好几日的银丁菜,清早才到坡上挑的,用烘香的芝麻拌了,好吃着呢!”
叶凡咂了咂嘴,低声:“婶儿,咱们自家吃得这么好,却让人家吃这个,是否不大妥当?”
于婶愣了愣,像做错了事似的,讪讪地:“一干两稀,老东家在时便是这样……”
叶凡忙:“我不是怪婶子,只是觉得,咱家如今过得还行,况且活多人少,索性就做些好的。”
“郎的意思是……”
“平日里还是你的这些,再一人加个鹅蛋,或煮或炒,婶子作主,米粥做得稠些,初一十五再来个荤菜。”
于婶瞪大眼,“每日都有鹅蛋?”就连地主家都不敢这么吃呀!
叶凡眨眨眼,为了不让她太过心疼,便随意找了个借口,“这不我三姐家养着鹅么,咱们按照正常价钱朝她买,也让她有个赚头。”
于婶本不是刻薄之人,这么一听,当即便笑了笑,“这也算是两全其美,还是郎想得周到。”
她也不含糊,当即把这件好事告诉了大伙。
工人们听顿顿有鹅蛋,嘴张得比鹅蛋还大,惊讶得连个谢字都不出来。
叶凡摸了摸鼻子,趁机溜了。
于婶出了酒坊便把这事宣扬了出去,一时间,状元酒坊的长工们成了人人羡慕的主——每天两顿饭,总共两个鹅蛋,想吃就吃,不吃就拿回家给媳妇娃,东家从不啥。
单凭着这个,不知道有多少人想到酒坊应工。
尤其是先前不肯来的那些,这时候知道找于叔攀交情了。
于叔也没拿话寒碜他们,只人手够了,暂时不收。
不过呀,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寒碜的了!
***
叶凡回了家,便琢磨着怎么把空间里那套酿酒设备拿出来,想来想去,想不到好办法,干脆去找前男友了。
门房得了李曜的交待,叶郎君无论何时登门都得尽心地招待。
于是,门房十分尽心,好言好语地把他请进门,请他坐下,倒了好茶,一口一个“郎君”叫着,那亲热劲儿,就仿佛叶凡是他家正经主子似的。
叶凡认出来,这就是他第一次来时“招待”他的那个人。
他转了转眼珠,肚子里顿时憋出一股坏水。
“李呀。”
“欸!”门房点头哈腰,想想又不对,忙道,“郎君,的姓郭。”
“哦。”叶凡忍着笑,继续狐假虎威,“那啥,你还记得我不?”
“郎君的哪里话,侯爷亲自交待的,的怎么会不记得您?”
叶凡拿下巴冲着他,“我的是第一回 来,没见着侯爷那次,我带了两坛酒……”
门房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苦——这祖宗,咋还翻起旧账来了?
叶凡见他面露惶恐,更加玩上瘾了,“起来,我那酒可是一千贯钱一坛的上清酒,也不知道侯爷喝了没有?”
门房一听,腿都软了——老天爷呀!一千贯一坛,他、他们喝了两坛,就、就算仨人分摊……卖了他们也还不起呀!
叶凡端起茶杯,又想起来一出,“这茶倒是香,记得我头回来闻见的可不是这个味儿,也没这么热……”
豆大的汗珠从门房的额头滑下来。
叶凡的语气不紧不慢,“也不知道你们家侯爷是怎么罚人的,比如,怠慢贵客什么的……”
年轻的门房讪讪地笑笑,他不是李家的家生奴才,被卖进李家十来年,虽没见过李曜罚下人,却听过他惩罚兵将,那可是直接拿军棍抽啊,抽你个十天半月下不了床!
叶凡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探过身,“你,会不会抽他个一百军棍?”
“扑通”一声,门房再也站立不住,瘫坐到地上。
“噗——”叶凡没忍住,一口茶水喷出来。
“咳、咳咳……你这胆子也太了吧?”
门房巴巴地看着他,鼻子一抽一抽,眼瞅着就要哭出来。
叶凡连忙抓起桌上的抹布,大大咧咧烀到他脸上,“别别,大老爷们,怎么这么不经逗?”
门房吸吸鼻子,终于看出来了,委委屈屈地:“敢情您这是逗我呢?”
“你以为呢?”他拿抹布给人家擦了下鼻子,呃——脸上多出块黑印,油乎乎的不知道啥东西。
叶凡忙把抹布扔了,假装不是他干的。
“看把你吓的,你以为你家侯爷是商纣王啊,单凭妲己两句话就把你给砍了?”
“商纣王?”李曜抬脚跨进门槛。
门房吓得一哆嗦。
叶凡比他还哆嗦,“比喻、就是个比喻,别当真哈!那什么,听历史上的商纣王也没那么坏,是周人丑化的……”
李曜挑挑眉,“你想做妲己?”
“了嘛,就是比喻一下。”
叶凡挠挠头,软下语气,拉着他往外走——刚在门房跟前狐假虎威了一场,可不能让他看到老虎啃狐狸。
看着少年挤眉弄眼故意讨好他的样子,李曜心下一动……更不想轻易放过他了。
“所以,你把我比喻成纣王,你便是妲己。”
“李曜!”叶凡跺脚,“还能不能行了?”
李曜揪揪他将散未散的发髻,挑眉道:“若当年的妲己如你这般,想来也不会背上那祸国之名。”
叶凡问号脸,啥意思?
李曜勾了勾唇,一手挎在腰间,一手往后背着,悠悠然向前走去。
叶凡歪歪头,刚好从旁边的影壁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乱糟糟的头发,乱糟糟的衣裳,裤子也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就、就像个叫花子。
叶凡眨眨眼,猛地反应过来——
“啊啊啊!李曜,你给我站住!”
“什么我成不了祸水,就是变相地嫌老子丑!!!”
长安侯大人扬起眉眼,笑得愉悦。
身后跟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张牙舞爪,活泼又惹人爱。
这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