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吸阳气】
叶凡并没有自作多情, 李曜放鞭炮的确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
确切,那一船的东西主要是为他准备的。
李家的船工从那艘双层两桅大船上抬下来两个巨大的保鲜柜, 柜子本身不重, 重的是里面的东西——
一个柜子里装的是西边来的葡萄干、核桃、杏脯等甜的酸的零嘴;另一个柜子里装的是满满当当活蹦乱跳的青虾河蟹。
中秋佳节,京中之人以食河鲜为趣, 李曜记得叶凡也喜欢, 所以就给他买了满满一柜子。
村民们一路行着注目礼,眼睁睁瞅着那两个怪模怪样的大白“箱子”被抬进了叶家窑洞。
欸?咋进了叶家窑洞?那不是长安侯大人的东西么?
李三郎笑呵呵地:“那是我家兄长给叶兄弟送的中秋节礼。”
人群中传来“嗡嗡”的议论声, 大伙不约而同地朝着叶凡看过去——长安侯给叶郎送礼?这是多大的脸面!
李曜抿着唇,淡淡地扫向李三郎。
李三郎一个激灵, 连忙补充:“我、我家兄长还了, 那个……失怙的孤儿、寡居的老人、勤奋进学的廪生, 并孝子贤孙等,皆可来领!”
此话一出,大伙的关注点顿时从叶凡身上移开, 纷纷感谢李曜的慷慨。
叶凡抱着手臂,得了便宜还卖乖,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你这不是明摆着让别人我闲话么?”
“没人敢。”李曜郑重道。
叶凡挑着眼, 语气阴阳怪气,“别指望着我会感激你,‘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种话在我这儿可不好使。”
李曜一本正经地点头, “不用感激。”
叶凡努力控制着上扬的嘴角,拿下巴冲着他,“呐,如果你现在道歉,我就考虑一下是不是暂时结束冷战。”
“抱歉。”李曜毫不迟疑——虽然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在同他冷战。
叶凡咧开嘴,从坡上跳下去,一步步蹭到李曜跟前,主动撞撞人家的手臂。
“老子今儿心情好,有什么要求趁早。”
李曜勾了勾唇,配合地道:“请郎君赏个脸,同在下去个地方。”
叶凡一把搭在他肩上,黑亮的眼睛弯成月亮,“这个脸,赏了!”
于是,一人骑着枣红马,一人骑着毛驴,并驾朝北而去。
此时此刻,倘若有人特意去看,便不难发现,毛驴不紧不慢、姿态悠闲,骏马紧赶慢赶、累死累活,即便如此,那大马依旧落后了半个身子。
***
清溪谷,正是先前白鹿带叶凡到的那个谷地,也是他们捡到灰兔的地方。
然而,若不是李曜告诉他,叶凡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一切同那个荒草萋萋的野谷搭上边。
此时,两人立于断崖之上,目光所及是一条清可见底的溪流,水底铺着白色的山石,两岸长着青葱的水草。
溪水自北向南,淙淙流淌,原本该是在断崖这里拐个弯,继而向东汇放汾水。
不知是谁将崖下通,清溪偏在这里多了一道支流,向南而去。
断崖南边本是寸草不生,此时却因溪水的浸润生出嫩嫩的草芽。
断崖以北,从前的灌木、乱石皆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及膝的牧草,草地上三三两两立着黑的红的白的马驹。
壮壮实实的马驹,这么多!
叶凡惊喜地看向身边的人,“你养的?”
李曜轻笑,“可喜欢?”
叶凡睨着他,“我若喜欢,给我呀?”
李曜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没有一句漂亮话,叶凡却知道他是真心的,只要自己一声要,他定然眼睛都不眨,全部送给他。
这么一想,心里就美得开出一朵朵喇叭花。
“真好。”
看着这清水长溪,丰草良驹,叶凡不由感慨:“没想到这关内干旱之处,也有这么好的养马之地。”
回忆自己学过的历史,一代贤相为了在中原养马,甚至想出往民户家中“摊派”的方式。
即便如此,还是养不出草原上那种能征善战的良种。
他知道,这个谷地一定是李曜的主意,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弄成如今的样子。
“你要是当皇帝,肯定是个明君。”叶凡笑嘻嘻地开着玩笑。
殊不知,着无心,听者有意。
李曜面上平静,心内却掀起万丈波澜——倘若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是真实存在的,那他怎么也算不上“明君”。
“欸,你看,那是什么?”叶凡指着东面的一处山壁,疑惑道。
李曜压下烦乱的心绪,用最轻松的姿态面对眼前的少年——这个真实的、会会笑的人。
“刚发现么?走,去看看。”
不待叶凡拒绝,他便拉住他的手,沿着断崖一步步向东而去。
叶凡第一反应是把他的手开,可是……都快七天不见了,大老爷们,就、就拉一下好了。
于是,他不仅没把手抽回来,还反客为主,暗搓搓地把另一只手也放上去,摸了摸。
唔,硬硬的,粗粗的,热热的,和六天前没有什么变化。
叶凡扎着脑袋,一边悄悄占着便宜,一边偷偷笑。
李曜仰着头,唇角微微扬着,细细地享受着少年难得的主动。
一直走到断崖尽头,叶凡原以为没路了,没成想,李曜随意地拨开一处灌木,竟奇迹般多出一条隐蔽的路。
路很窄,仅能由一人侧身而过。
叶凡后背贴着山壁,像螃蟹似的横着一步步挪。
李曜原是想让他走在前面,这样他可以在后面护着,没成想他竟怕成这样。
“不许笑!”叶凡看到他脸上的笑,气恼地瞪过去,“还不兴人家恐高么?”
“我记得,你不恐高。”不仅不恐,还拉着“他”跳过伞、蹦过极。
不经意到禁忌话题,两个人皆是无语。
最终,还是李曜率先破沉默,“别怕,有我。”
着,便伸出手,护在了叶凡腰间。
叶凡鼓鼓脸,他也不是真的怕,就是跟这个人在一起时会习惯性地产生依赖心理,想让他在意他,护着他,就像现在这样。
狭窄的路并不长,不过几十步,便到了一处宽阔的平台。
两个人脚下皆是一顿,有股名为“遗憾”的气息在心间荡来荡去。
虽然路宽了,叶凡依旧走得很慢,李曜的手也没有收回去,两个人默契地维持着先前紧紧相贴、一步一挪的样子。
直到路过一丛酸枣树,李曜手臂一紧,将少年勾至怀中,“心,有刺。”
“是吗?”
叶凡假装好奇地去看那圆圆的绿叶底下几不可见的尖刺,实际在暗暗感受着背后的温度。
眼瞅着,酸枣丛突然往两边分开,冒出来一张胡子拉茬的脸。
“呵,真是侯爷!”
汉子惊叹一声,继而扭过头,高声喊道:“兄弟们,侯爷来喽!”
“真的假的?”
“你子,又玩兄弟呢?”
“若再唬人,扒了你的皮!”
随着一声声或惊疑或含笑的话语,山壁上的灌木丛一处挨一处地晃动起来,紧接着走出一个个壮实的大汉。
叶凡惊奇地发现,这一丛丛灌木后面竟是一孔孔隐蔽的窑洞!
“嚯!还真是侯爷!”
“属下等参见侯爷!”
大汉们纷纷行礼。
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疾步走至近前,抱拳道:“侯爷突至,是否有要事吩咐?”
“并无。”李曜朝众人抬了抬手,“不必多礼。”
“谢侯爷。”汉子们笑呵呵地起身。
李曜偏头朝着最近的窑洞看了一眼,“住得可还好?”
“好着呢!”
“比从前好多了!”
“多谢侯爷挂心。”
“……”
汉子们七嘴八舌地着,看上去并不像训练有素的兵士,反而更像是淳朴的庄稼汉。
叶凡拿眼瞅着,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
不经意间,他看到一个眼熟的人。但是,又不太确定,在他的印象里那个人比眼前这个瘦上许多。
对方察觉到他的视线,也看了过来,当即拱了拱手,“叶郎君,孙某有礼了。”
“啊!”叶凡惊奇地瞪大眼,果然是他!
这个人姓孙,是从安州北边来的灾民,念过两年书,先前被叶凡选为葡萄园的管事,所以他才有印象。
叶凡的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一划过,突然反应过来,这些人是李曜当初选出来的那些,竟然没编入部曲中,而是藏在了这里。
李曜,这是算做什么?
***
直到离开清溪谷,叶凡的心情依旧不能平静。
他想了一路,最终还是忍不住,开玩笑似的问:“你暗中招兵买马,不会是算造反吧?”
似曾相识的场景,李曜不由自主地出了曾经过一遍的话。
“若果真如此,你当如何?”
叶凡皱了皱脸,奇怪地看着他。
随着驴背的晃动,他的身子一摇一曳。
李曜的心也随之摇摇晃晃。
“那就造罢!”少年咧开嘴,笑呵呵地,“要是成了我也能混个皇——呃,我是,大官,我也能混个大官当当……”
叶凡别过脸,懊恼地敲敲脑袋——差点把真心话出来!
李曜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相似的神情,相似的回答,久远的记忆与眼前的情景重合,却叫他不寒而栗。
他担心,那把青铜剑……
叶凡注意到他的脸色,关切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李曜摇摇头,“无事。”
叶凡皱皱脸,“总觉得你有心事。”
何止有心事,几乎……快疯了。
李曜握着缰绳的手紧得发白,这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现代的“他”。
换作是他,面对那样的境况,想必也会选择分手——就像另一个他亲手把心爱的人送走一样。
不,李曜握了握拳,他不是他们,他们也无法左右他,他永远、永远不会放弃自己想要的人。
“唔——”
此时已出了山,叶凡正扭着脖子往自家葡萄园看,腰间冷不丁多了一只手,愣是把他从白鹿身上抢了过去。
叶凡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玩上瘾了?”
“嗯。”李曜干脆地承认。
“嘿!”叶凡扭着身子,仰头去捏他的脸,“80公斤体重,60公斤全长脸上了。”
不苟言笑如李曜,心情沉重如李曜,此时也不由地轻笑出声。
“凡凡,你放心,我做出这些布置只是为了自保,不会造反。”
就算成功了又如何?得到了江山,却失去了挚爱,失去了一世安稳。这一次,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叶凡努努嘴,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他把缰绳抓在手里,:“你不是跟我过嘛,人这一辈子总得经历点儿什么,要么早要么晚,放轻松,过去了就好……”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安慰,李曜缓缓地舒了口气。
那些令他不胜其烦的梦境,他和他,少年和青年,都不算什么了。
唯有怀里这个人,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
京城的旨意下来了。
不出李曜所料,安王保下了安槐,同时也狠狠地出了一次血——除了在京中的上下点,还负担了所有善后的银钱。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后续事宜李曜没有出面,交给了谭县令去安排。
谭县令不敢居功,明里暗里把李曜的功劳透露给大伙。
苦主们感激涕零,纷纷到李宅门前磕头谢恩。
出事的人家得了钱,被毁的砖窑却是不敢再建了,就算建也招不上人来了——原本就是个苦差事,若是再把命搭上,怎么想都不值。
然而,如此一来,整个土窑村都陷入了困顿之中,连带着还有附近的好几个村子。尤其是那些家里没地的,秋冬两季的嚼用都还没着落。
就在大伙唉声叹气之时,长安侯派了家中部曲,敲着铜锣到各村各户宣传——
“侯爷欲建炭场,有意做工者报与关里正!”
村民们竖起耳朵,生怕自己听错。
“侯爷欲建炭场,有意做工者报与关里正!”
部曲们了几遍,他们就追在后面听了几遍。
直到所有人都听准了,确定了,才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炭场?采炭的?”
“侯爷建的?在哪儿建?”
“人人都能应工么,可有啥讲头?”
部曲们提前得了管家的吩咐,对待村民们十分和善,他们的问题也一一解答。
从这日起,关家的门槛几乎要被踏平,原本就低矮的栅栏墙更是被挤烂了。
直到家里的鹅们惊得吃不下食,叶三姐终于发了飙。
“要么找间空院子,要么上大道上去!若再把人往家里招,你也别进门了!”
“是是是,我这就去找间空院子。”八尺高的汉子,被个娇的娘子骂得连连应诺。
前来应工的汉子们也被这阵势吓住,刚刚迈过来的脚生生地缩了回去。
关二郎在炕上窝着,面皮都养白了一层,“诶呀呀,看来这不娶媳妇也有不娶媳妇的好处,万一再碰见个嫂嫂这样的……啧啧。”
“你是不娶么?你是娶不上!”叶三姐没好气地敲了他一槌,“起开起开,别搁这装了,明儿就到酒坊上工去!”
“弟遵命!”关二郎不伦不类地拱了拱手。
叶三姐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关二郎的事瞒得了外人,却瞒不了自家人,他们陆陆续续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却彼此憋在心里,只尽心尽力在叶家做事,默默地把叶凡当成救命的恩人。
单等着有一天叶凡招呼一声,兄弟几个定会赴汤蹈火,不驳回——除了关五郎,他是真不知道。
***
就这样,西边的炭场也开了起来。
挖煤是个体力活,也需要经验和技术,即便在高度机械化的现代,出水、塌矿的事故依旧屡见不鲜。
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这样的意外,叶凡从系统商城兑换了一组“勘探仪”。
这种仪器可以在一定深度和范围内探测到岩石结构、地下水文情况,卖家宣传图上,精准度可达到98%以上。
起来,自从经历了上次的“造反”事件,叶凡和系统好好地“谈”了一次,保证不嫌弃它,也不再它的坏话,系统这才继续乖乖地替他做事。
“比以前还乖”——这是系统的原话。
不知道是不是胖团升级的缘故,原本只是一段代码的系统也有了自己的“思维”,情绪强烈到一定程度时甚至有可能脱离胖团的掌控。
叶凡哭笑不得,一个个跟成了精似的,反倒是他这个宿主成了食物链的最底端。
他不是星际人,对那个时代的智能水平缺乏了解,不然的话一定能够知道,他的“系统”是多么与众不同,或者,不正常。
如今,被蒙在鼓里的叶凡只一心一意傻白甜地为前男友做着算。
“这是何物?”
李曜把那只细细薄薄,如同运动手环似的勘探仪拿到手里,试着往手腕上戴了一下。
结果,塞不进去。
看着他土老帽的样子,叶凡突然想到,每次李曜送了他新款的运动器械,他就是这副模样。
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他得瑟一回了。
“不懂了吧?叫声哥哥,哥给你示范。”叶凡抱着手臂,挑着眉,痞里痞气。
这话是从前李曜常对他的,他记得清楚,李曜自然也知道。
若放在几日前,赶上他正纠结的时候,长安侯大人不知会有何等灰暗的心思。
好在,如今他想通了,不论从前,不管以后,只看当下——他是他,少年是少年,少年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想通之后的长安侯,依旧是那个专.制、霸道、大男子主义的前男友。
“再一遍。”
叶凡眨眨眼,浓密的睫毛垂下去,瞅着捏在下巴上的那只手,秒怂。
“不、不了。”
“叫。”
撇嘴。
“嗯?”
“……哥哥。”
“乖。”
长安侯拍拍郎君的脸,嗯,一如既往的嫩滑。
危机解除,叶凡蹿到两米开外,一门心思操纵起了勘探仪。
一道红光投射到地砖上,“手环”正中跳出一个一米见方的虚拟屏。
因着梦境的关系,李曜对这些高科技接受起来并不难。
他定睛看着虚拟屏上呈现出的影像,红蓝白三色线条,蓝的是水,红的是矿,白的……
叶凡对比了一下那个白色点的位置,确定就在脚下。
“这里有什么?”
李曜抿着唇,神色严肃,“老鼠洞。”
叶凡腾地跳起来,躲到李曜身后。
李曜轻笑,“搬来之前修缮园子,早已堵好了。”
“你以为我是怕老鼠吗?怎么可能!”
叶凡努力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试图把李曜的注意力转移到虚拟屏上。
“我只是觉得哈,这仪器也太精确了,连老鼠——唔……”
“多谢。”李曜捏着他的下巴,一触即离。
叶凡眨眨眼,嘴巴下意识地嘬了嘬。
刚刚……被亲了?
不会是他自个儿幻想出来的吧?
看着他可爱的反应,李曜心头微动,温热的手指从下巴滑到后脑,稳稳地托住。
棱角分明的唇再次探下,印上那只拱起来的猪嘴。
“唔……”不是幻觉!
叶凡一边贪婪地吸着“阳气”,一边委屈地埋怨——
你不是有心事吗?
你不是要冷战吗?
变得这么快!
渣男!
此时此刻,他显然忘了,主导这一切的从来都是他自己;他也忘了,占据主动权的也是他自己。
即便在李曜纠结、迷茫、心事重重的时候,但凡他主动迈出一步,长安侯大人必会拨开迷雾,走完余下的九十九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