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带着秋意的傍晚。

    进入冬令时天黑得很快, 夕阳的颜色也不像夏天一样浓艳，淡淡地在城市铺上一层。

    房间里有点暗，又没有开灯, 少年背对窗子站着, 五官略略有些模糊。

    但是唐声声坐在那, 能感觉到他眼神中, 柔和的温度。

    准确的，认真的。

    落在她的身上。

    其实代入第三人称视角来看的话，那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感觉到压迫感的画面，昏暗的房间, 高挑的少年站在她面前, 而她因为坐着更显得弱势。

    但是贺知禹没有让她感觉到有一丁点危险的气息。

    在两个人独处的环境中，学校里被传得人见人怕的大男孩, 让她感觉到的只有温柔与安全。

    以至于唐声声后来回忆起贺知禹, 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都是这一幕。

    细腻的少年在被触碰到伤口, 却反过来安慰她的瞬间。

    唐声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点点头，问他：“你哥叫什么？”

    “贺知州。”他。

    然后唐声声朝男人的照片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礼貌地：“贺知州哥哥好，我叫唐声声，是贺知禹的朋友。”

    贺知禹也笑了一声，帮她把台灯开, 话却是跟照片里的人：“哥, 看清楚点。”

    之后唐声声就在贺知禹的书桌上写了会儿作业，贺知禹也没把她当外人, 就躺在旁边的床上憩，直到阿姨叫吃饭，俩人才从房间出来。

    因为多了个人, 阿姨今天特地多做了两个菜，饭桌上三副碗筷已经摆好，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唐声声刚才闻着阿姨做饭的味儿就饿了，一上桌吃得那叫一个香，一边吃一边夸阿姨做饭好吃，夸得阿姨那叫一个心花怒放。

    “姑娘真是可爱啊，阿姨见的姑娘多了，很少有你这么可爱的！”

    “谢谢阿姨。”

    “以后常来玩啊，也多带带禹玩，禹这孩子哪都好，就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十七八岁的年纪活得跟个退休老人似的！”

    “……”

    贺知禹坐在旁边，眼看着唐声声粉丝数+1。

    吃完饭，贺知禹跟唐声声一块儿从区里走出来。

    唐声声身上背着自己的书包，贺知禹背着她那个黑包，俩人走到了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台。

    这个时间，区的学生们基本都开始了新一轮紧张刺激的复习，公交车站人并不多。

    唐声声和贺知禹肩并肩坐在长条的凳子上，少年又朝她伸手：“还有硬币吗？”

    “你也坐吗？”唐声声侧过头看着他，好像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就送我到公交站台呢。”

    “天黑了，”贺知禹抬头看了眼天，“我散散步。”

    姑娘哦了一声，又从零钱包里找出一枚硬币给他。

    贺知禹接过硬币，用拇指弹向空中，再轻松接住。

    “同学，今天我跟你了我哥的事儿。”

    “嗯？”

    “人与人的交流最重要的就是真诚，你是不是也得跟我你奶奶的事？”

    上次贺知禹去唐声声家就注意到了。

    那里并没有另一位老人的生活痕迹，但之前唐声声和闵进的是为了奶奶才回的青城。

    “嗯……可以呀。”

    唐声声目光跟着一次一次被少年抛掷到空中的硬币上上下下。

    “你知道胰腺癌吗？”

    贺知禹点头：“听过。”

    胰腺癌，癌症之王，只要确诊就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发病就是中晚期，死亡率90%。

    “我奶奶就得了那个，在我高一的时候，她她临终的遗愿就是能落叶归根。”

    硬币被少年攥进掌心，没再抛起来，唐声声的眼神也落到马路对面的霓虹灯光上。

    “当时我爷爷的意思是，让我至少在地城三中读完高一下学期再转，结果还没读完奶奶就走了。”

    之后虽然爷孙俩带着老太的骨灰回到了青城，老头每天都在嘴上抱怨南方蟑螂大，南方空气潮，南方天气热。

    但是唐声声知道，这个迟了一步完成的遗愿一直让老头很愧疚。

    所以他经常梦到奶奶，梦到奶奶在怪他，不是怪他把唐声声饿瘦了，就是怪他个老拖延症。

    每次做完梦起来，就会坐在那躺椅上唉声叹气一阵，有点回不过神来的样子。

    “那你还会回地城去吗？”他问。

    唐声声摇摇头：“应该不会吧，我爷爷很坚定的想留在青城养老。”

    老头的原话是“我这辈子就交代在这了”，但唐声声觉得这话不好听，自己不喜欢也不喜欢老头。

    “你大学也准备考青城的大学？”贺知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多求知欲，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适可而止，却已经开始静静地等待起了唐声声的答案。

    “大概率是吧，我不会离开我爷爷的，他如果之后坚定的要留在青城，我就考青城的大学。”唐声声回答得相当笃定。

    那你爸妈呢？

    贺知禹想问，但公交车驶近，他只能先跟唐声声上了车。

    这次车上的空位相当足，唐声声选了个离后门很近的位置，却看贺知禹大步一跨，跨到了她身后的位置坐下。

    后面几排的位置是阶梯式的。

    贺知禹坐在比唐声声高一层的位置上，两条大长腿根本折不进座位之间，衬得周围的座位都硬是了一号。

    “哦对了。”

    唐声声羡慕地看着，又翻出自己的零钱包，找出一块钱递给他。

    “你等下还得回来呢。”

    前两次找唐声声要车费周围都没什么人，但这回公交车上还坐着几个回家的老阿姨。

    老阿姨一看贺知禹这健全的四肢，这光鲜靓丽的脸蛋，再看唐声声穿着校服，素净的脸儿上写满了天真无邪，还有那么点儿人傻钱多，立马交头接耳起来。

    她们经验相当丰富，音量压到正好别人听不清，但彼此能听清的大。

    但几个老阿姨一边一边还往唐声声那边看，投去担心又同情的眼神，傻子才会不知道是在自己。

    贺知禹离几个老阿姨相对近点儿，唐声声看他脸上表情从复杂再到忍笑，忍不住凑过头去悄悄问：“她们在什么？”

    贺知禹用眼神示意她离得再近点，就看姑娘乖巧探头，把好奇的耳朵送到了他嘴边。

    “在……”

    少年手撑在唐声声的座椅靠背上，将老阿姨们似有若无的上海腔调学了个八分过去：“现在的男孩子哦，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不知道找个正经工作，连坐个公交都要管女孩子要钱。”

    “……”

    唐声声沉默两秒，仰起脖子，一双大眼睛特别诚恳地看着贺知禹，情真意切地递出一张十元纸币：“禹，要不然你等一下车回去吧，让你坐公交车我会心疼的。”

    她可真是个尊老的好孩子。

    话音未落，那几个老阿姨眼睛都快冒光了，几个脑袋凑一块儿又是一阵激烈交头接耳。

    贺知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因为高度的关系看起来格外居高临下，刚才在房间里没能感受到的压迫感与危险气息这一次齐齐迫近。

    好在公交车此时报出了来时的站点名，唐声声赶紧背着书包站起身准备逃离现场。

    只是下一秒，手上的纸币就被少年抽走。

    “那就谢谢唐总关照了。”

    “……”

    俩人前后脚下了车，公交车开走的时候唐声声还能看见几个老阿姨因为爆炸的信息量，在车厢里聊得热火朝天。

    她眨了眨自己那双天真无辜的大眼睛，“禹哥，我的钱还有救吗？”

    为了十块钱，原地认哥。

    贺知禹手指夹着她那张半旧的十元钞，很吊人胃口地：“那得看你想怎么救了。”

    “禹哥，你今天看起来特别帅，你神圣的脸庞怎么能容许金钱的玷污！”唐声声从表情到语气都毫无破绽，伸手去拿的那一下却被精准预判。

    “唐总不是要包我吗？”贺知禹拿着钱抬了抬手，轻而易举躲过唐声声跳起来的突然袭击，“今天我给你个折，就十块钱怎么样？”

    唐声声：“……”

    身高的痛处一天被踩了两次，唐声声身心俱疲。

    她放弃了，一摆手：“行，那以后唐总就是你的金主了，你以后行走江湖，记得时时刻刻惦记着唐总。”

    贺知禹嗤地笑了出来。

    “行，以后我一定时时刻刻谨记自己已经是唐总的人。”

    公交车站距离唐声声家走路大概七八分钟，俩人慢悠悠地走过去，花了十分钟。

    贺知禹目送她走进那个陈旧的楼门洞才往回走，把她给的硬币和纸币一股脑揣兜里，直接拦了辆出租车。

    回到区，阿姨刚洗完碗，正在做最后的清洁整理。

    看见贺知禹开门进来，阿姨还挺高兴的，：“今天那个姑娘人真好啊，嘴又甜又活泼开朗，你妈妈肯定喜欢这样的。”

    贺知禹就站门口思忖了一下许若碧女士的喜好，觉得阿姨没准得还真对。

    “想太远了您。”

    “这怎么叫想得远呢，这叫未雨绸缪啊，我刚看饭桌上你俩要多般配有般配……”

    阿姨手上还拿着擦灶台的抹布，跟着贺知禹走了两步，突然发现哪里不对。

    “哎禹啊，你怎么大晚上出门还背个包啊，不是去送那同学吗？”

    “哦，这是——”

    贺知禹话僵在嘴边。

    他回头看了一眼，就看那黑色的双肩背包果然是还在他肩上挂着呢。

    背带上嵌着一颗锃亮的黑色纽扣，就跟一只黑色的眼珠似的跟他对视。

    贺知禹很多心地从对视中看出了一丝嘲弄。

    绝，又他妈忘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