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无数条愤怒的咒骂中, 夹杂着几条“据”。
【我有同学在那个学校,听他有个女生被欺负得自杀了,死了好几天了】
【我有亲戚是那个学校的校工, 听几年前也死了一个, 也是被逼得自杀,那个女孩长得挺清秀的,而且父亲是开厂子的。我还听,那个女孩是死后,她妈妈就疯了, 妹妹也成了神经病。
【我听朋友, 那个妹妹情况好转回国后,她爸爸不知道学校里的事情,又把她给送去了那所学校。她日子也不好过,和自杀的这个女生一起被欺负呢。】
诸如此类的微博又好几条, 陆汀敢肯定, 这些话的人就是焦树树在读学校的学生,或许是看到苗芯死了, 内心不安,亦或者只是嫌事不够大, 想再添一把火。
终于, 下面有人提及了学校名字:【出事的学校是骄阳贵族学校, 大多数是有钱人家里的孩子, 极少部分是拿奖学金的, 从其他地方挖来撑门面的学生。自杀的学生叫苗芯, 是初三三班的学生, 跟她一起欺负的, 还有一个叫焦树树的女生。】
陆汀退出这条微博的时候, 它的点赞和转发量已经过千,热度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疯狂增长。
林归看向电视的眸光黯然,“极致的黑暗是遮不住的。”
是啊,你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躲在天真的外表下,其实自犯下罪恶的那天起,你就已经游走在被光明吞噬的边缘。
犯下罪孽的人,永远不可能真正的置身事外。
陆汀朝男人的方向靠近了一点,隔着身上薄薄的布料,依旧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阴冷。知道叔叔没有手机,他把屏幕移过去一点,两人一起看。
陆汀滑动着屏幕:“给汪彭泽投稿的肯定是学校的学生,你会不会是焦树树?”
林归看他一眼,“又想使唤我?”
陆汀扁了扁嘴,双手捧住男人的一只手。林归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将手抽回来,眼神警告对方老实点。
陆汀耸耸肩,回到楼上取出泥土扶乩。
叔叔前花盆里的土和普通泥土不一样,明明触感湿润,扶乩完毕后,手上却是干干净净的。散后重新聚拢,泥土和泥土之间能黏得很紧,仿佛一颗圆溜溜的球。
柳枝和桃木架在一起后不久,一只鬼被林归的藤从窗户外丢了进来。
陆汀问什么,他就老老实实答什么。
扶乩完毕,陆汀陷入了沉思,爆料和焦树树以及苗家父母没有关系,难道是苗芯本人投的稿?他发消息去问汪彭泽,汪彭泽的答复是,投稿是今天上午发到他私信里的。
而那时候,苗芯已经死了。
校园暴力的话题大家见了很多,但像骄阳贵族学校这样恶劣的,还是头一次见。
一夜过去了,热度丝毫没有降下去。
骄阳校董会的人大发雷霆,将校长臭骂了一顿,并命令他花钱将微博删了。
一条条转发如雨后春笋,根本抑制不住。
校长求爷爷告奶奶,找了不少人,每删完几条,就会成倍冒出来更多,仿佛有人跟他作对似的。
汪彭泽看着微博私信,电脑屏幕将他的脸映得发蓝,要求删帖的人,终于找到了他头上。
汪家不缺钱,他爸妈只要他高兴,哪怕是捅了娄子也没关系。
握着鼠标的手指弹动了下,移动鼠标,将对方给拉黑了。然后从卡里划出去一笔钱,让收钱的人看着办,骄阳贵族学校删多少微博,就成倍发出去多少。
做完这些,他把事情汇报给了陆汀。
陆汀问:【给你发私信的是学校的人。】
汪彭泽:【应该是,骄阳贵族学校因为暴力事件受到很大影响,我爸妈听朋友,骄阳校董会召开了紧急会议,但还是没能扼制事态发展。好多家长怕孩子遭到同样对待,提出要换学校。】
【陆哥。】汪彭泽很快又发来一句,【你为什么会对这件事感兴趣?】
按理,骄阳学校的事情和陆汀没有关系,可从对方的言语来看,他对整件事情的关注度非常高。汪彭泽很快就联想到,是不是自杀的学生出了什么问题。
这件事情警方那边算是半结案状态,陆汀透露道:【自杀可能并不是结束。】
听听,听听这话多富有哲理!
汪彭泽在另一头摩拳擦掌,他确定,这又是一起灵异事件!顿时起精神,重新进入私信,找到当初投稿的那条信息。
他将对方的账号发给了朋友,那头很快就查到了精准的IP地址,所在位置距离他家挺远,是几个城区中最老的一个区。汪彭泽想,要不去碰碰运气,如果能采访到当事人最好。
毕竟在骄阳学校的舆论操控下,有不少水军事情是捏造的。
他向来是行动主义,干就干,不消片刻就开车离家,直往老区去。
此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夜幕笼罩着天际,区里因为年代太久,路灯好些已经坏了。汪彭泽按照朋友提供的地址进入单元楼,刚上三楼,就听到上方传来话声。
话的人声音低沉,是个男人,“八十万嫌少,我可以给你们一百万,最多也就这个数了。你们算算,靠你们夫妻俩杀鱼卖鱼什么时候能赚够这些钱。孩子死了大家都很痛心,但人得往前看,总不能一直停在原地。我听你们市场竞争很大,你们这些摊位根本干不过大商家,有了这些钱,你们可以扩展生意,也可以留给下一孩子。”
“下一个孩子?”这是另一个男人,声音嘶哑。
汪彭泽取出相机,拉长镜头,从下方往上拍。透过镜头,他看见一名西装革履的眼镜男,和一个穿着汗衫短裤的憔悴男人。
憔悴的男人被激怒了,低吼:“我们不会有下一个孩子,芯芯就是我们唯一的孩子!拿着你的臭钱赶紧滚,至于你让我的那些话,想都别想!你们骄阳包庇校园暴|力,上下不正,迟早要遭报应!”
眼镜男还想什么,胸口被狠狠推了一把,紧跟着,铁门在眼前重重合上。
他掸了掸被碰过的衣服,啐了一口,骂道:“装什么装,无非是嫌钱少!一百万还不够,我看你他妈是穷疯了!”
眼镜男变脸似的,掏出手机电话时,鄙夷的嘴脸立刻变得笑盈盈。
“喂,校长,人我见到了,他们不愿意,嫌钱少,你看能不能再加点。”
“是是,我知道钱已经不少了,可姓苗的不愿意。”
汪彭泽缩了缩肩膀,尽量在能拍到的情况下,将自己隐藏起来。他皱了下眉,心里嘀咕,评论里似乎有人提到过,死去的女生叫苗芯。
这么巧?
一想到资本家仗势欺人,算用钱摆平事情,他的火气就一劲儿的往上冒,调整焦距,希望把眼镜男的嘴脸拍得更清楚。
眼镜男对着那头卑躬屈膝的了几句,挂断了电话。
再一次敲门后,门开得很快,几声咚咚落下,里面传来开锁的声音。眼镜男挤出一丝笑容,眼前一花,迎头一盆汤水泼到了他脸上。
苗先生怒吼:“滚!”
汤水中既有红油,又有花椒辣椒,眼镜男被刺激得睁不开眼睛,他用力抹了把脸,指着苗先生的脸,“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行,等着。”
汪彭泽立刻收起相机,快速掏出一根烟,假装是三楼的住户,往楼下走。
不过几秒,眼镜男从后面赶上来,他嫌弃汪彭泽的速度太慢,经过时不耐烦地撞了对方一下。汪彭泽也不是吃素的,一脚横过去,眼镜男直接狗吃|屎摔在缓台上。
汪彭泽:“实在对不起这位先生,没摔疼吧。”
“滚!”眼镜男急着回去复命,挣扎着爬起来。今天真是倒霉到家了,专跟穷鬼犯冲!
汪彭泽趴在缓台矮墙上往下看去,眼镜男骂骂咧咧的脱掉西装外套,扯了领带,坐进一辆黑色轿车里。
苗家的门,在今晚第三次被敲响。
苗先生和苗太太对坐在客厅里,手里正忙活着折纸元宝。
苗太太听见敲门声,心里一阵烦躁,踢了丈夫一脚,让他赶紧去发人。苗先生拎了一把水果刀出去,开门后扬起手里的刀,轰人的话还没出口,人先愣住了。
“你是?”
“记者。”汪彭泽举了举手里的相机包,“也是第一个曝光出骄阳学校校园暴|力的博主,我姓汪,叫我汪就行。”
苗先生将水果刀折起来,防备的看着青年:“你想做什么。”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采访一下你们,我可以保证,我并不是那种只看中流量的博主,我只为正义发声,写最真实的报道。”
苗先生挡在门口,仍然不肯退让。背光的缘故,他的脸有一半埋在阴影中,显得脸上的沟壑越发明显,眼神阴郁。
汪彭泽下意识想退缩,“不可以也没关系,我这就走。”
“你进来吧。”苗先生侧身让路,把人请进去。
汪彭泽从前跟拍的不是明星就是大老板,他自己家住的也是豪宅,第一次进到这种两室两厅的旧房子里,感觉不到任何温馨,反而有奇怪的压抑感。
他礼貌的坐下,眼角瞥见一个女人从房间里出来。
女人靠在门框上,强起精神问他:“你是记者?”
汪彭泽连连点头,“是。”
女人快步走近,双手猛地握住汪彭泽的一只手,“我知道,有些坏人最怕的就是记者,你们有很多手段可以将真相报道出去,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但我希望,你能将幕后的人曝光出来,让他受人唾骂,让他体会我女儿曾经的痛苦。”
“苗太太……”汪彭泽被对方感染得眼眶发热,心情随之压抑,“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都会去做。”
苗先生走过来,坐到对面的木凳上,“苗苗被欺负的事情,我们也是才从一本日记里得知的。日记的书写时间不长,也就十来天,却是苗苗留给我们最后的念想。”
警方来调查取证的时候,苗先生并没有把日记拿出来,这是女儿的遗物,他们怕警方拿走之后就不还了。
汪彭泽一愣,紧跟着就见苗太太起身进了一个房间,双手捧着一个作业本出来,仿佛那是什么宝贵的易碎品。
是日记本,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甚至有点旧的作业本。
作业本前面抄写的英文单词,后面则是字迹潦草的日记。日记记录了她死之前将近一个星期的所有遭遇,那些被欺负的细节,写得清清楚楚,汪彭泽看完后再一次忍不住在心里咒骂。
将作业本合上,他道:“你们应该把这个交给警方。”
“我们咨询了律师,警方那边根据伤口和指纹,以及现场判定苗苗是自杀,我们也签了字同意自杀结果,事情算是有了结论。而且,汪,日记里没有提到任何人名。就算交给警方,他们也什么都查不出来。”
苗先生的声音听上去垂垂老矣,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力感。
汪彭泽对校园暴力有过关注,查过相关法律,被伤害者在承受不了欺辱的情况下自杀,施暴者会被定性为侮辱罪,三年以下。
这样的惩罚,对于痛失孩子的父母来,根本无法接受。
汪彭泽:“你们希望我做什么?”
苗先生,“学校不但企图掩盖事实,还派人来收买我,我希望你把这件事曝光出去。”
“好。”汪彭泽同意了,目光却停在作业本上,“苗先生,我还是觉得你们应该把这个交出去。”
苗先生非常排斥警察,他不耐烦道:“你拍几张照片,替我们交给刑侦一队的人吧。”
汪彭泽依言只拍下照片,随后托朋友找到了负责这起自杀案的警察组,把日记的照片发了个过去。
接收照片的人是邱实,他最近在调查一起连环高额偷窃案,没有多看,印出来后转给了王家和。
王家和看着近乎扭曲的字迹,仿佛能体会到苗芯当初的绝望和恨意,他揉了把胸口,觉得很憋闷,很压抑,胸腔里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怒气。
他隐隐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不受控制,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拿着复印件进了陈队的办公室。
陈队看了之后怔了很久,“交给物证保管就行。”
王家和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心里愤然,去往物证保管室的路上走路带风,任谁都能看出他的不平。
同事见他怒气冲冲走进来,挑眉道:“这是怎么了,气成这样。”
王家和的脾气一向很冲,被陈队骂了好多次,同事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好奇罢了。哪知道,王家和将几张纸拍到桌上,用阴沉的语气问他:“你时候就恶的人,长大真的能成为好人吗?”
“这个嘛,难。”同事取出一个新的纸袋,将复印件接过塞了进去。
王家和揉了揉额角,忽然觉得胸腔里的那股情绪,莫名其妙的就散了。被怒火充斥着的大脑迅速冷却。
想起刚刚自己在办公室给老大甩脸子,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暗暗请求老天爷,千万别让老大记仇。
汪彭泽回到家的第一时间,就是登陆微博去查看舆论走向。却发现一个新注册的账号,发布了几张文字照片。
而那些文字,他离开苗家之前刚看过。
已经累积了一天的舆论,在接下来的一个时内快速燃烧,井喷。
【这些人是不是没有爸妈,真想穿回十几年去把他们都给掐死】
【以欺负人为乐,不是心理变态,就是将来的杀人犯】
【他们没有亲自动手,却将刀子递给了受害者】,这一条获得了上万个点赞。
看着被不断推至高位的微博,汪彭泽的内心依旧很不好受,他觉得还不够,有个声音不断地告诉他,死者没有安息,她的仇没有报,她很痛苦。
汪彭泽动了动手指,快速将苗芯的家庭情况,和她父母的现状通过文字发到网上,并附上那段从暗处拍摄的,校方派人用钱收买人的视频。
第二天一早,苗家的门口摆满了鲜花,还有许多写满安慰的信纸。
汪彭泽没有在微博上放过苗家的住址,这些应该是附近的邻居送来的。
苗先生看到这一切,眼眶立刻就红了,他以为这是世界只有冷漠,只有暴力和不平等的阶级,可是这一刻,他感觉到了切切实实的温暖。
扳手先生发的内容,陆汀第二天醒来才看到。
睡觉前他就发现有人在刻意删微博,但没想到,汪彭泽这么有手段,热度不减反增。他点开那段视频看完,浏览一圈下方的评论,全是指责校方规避责任,以及对苗家人的支持。
不管怎么样,罪恶被揭露于阳光之下,是一件好事。但紧跟着,陆汀看到了那几张日记照片,眉头皱了起来。
“叔叔,你过来看。”陆汀冲林归招招手。
林归走近,目光扫过青年露出的肩头,眼神微闪,两根手指捏着宽大的T恤,将领子往上提了提。
男人冷声提醒:“这间屋子里不止你一个人,能不能注意点影响。”
“我影响谁了,影响到你了吗?”陆汀反唇相讥,抢在对方发作前,将手机怼到男人眼前,“你看这些文字。”
文字歪歪扭扭,一些地方大概被眼泪晕染过,带着褶皱和水痕。
陆汀拿开手机,望着林归的眼睛:“你也感觉到了吧。”
林归:“嗯。”
虽然只是简单的照片,但那些字迹仿佛有生命一般,给人一种会自己扭动的错觉。而且,那一笔一划不是普通的钢笔或者圆珠笔写出来的,而是泛着鲜血一样的红。
陆汀看着男人的微白的嘴唇,忍不住啰嗦道:“你都当了那么久的鬼了,做人不要太勉强,不行的话不要硬撑。”
林归:“……”
意识到自己的话好像骂人,青年咬着下嘴唇顿了顿,跑进卫生间将面盆中放满温水。然后下楼,去了花园。
管家刚将早餐摆上桌,见青年一阵风似的刮进后花园,急忙跟过去。
“这是要采花?”管家心里纳闷,走上前去帮忙。
陆汀只摘了三朵玫瑰,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将花瓣摘下来捏在手里,回到房间,他将花瓣洒到面盆里,手指伸进去搅动几下。浓郁的花香扑鼻,嗯,算是错话的补偿。
“洗澡水我给你放好了,你多泡泡,放松一下。”叔叔肯定不喜欢自己弱势的一面被人发现,陆汀完就跑,脑子里浮现出林归变成嫩芽,在水里飘来飘去……
高冷男人萌起来杀伤力真的很大。
到了楼下,林家兄弟俩正坐在餐桌旁刷手机,见家里辈分最高的人终于下楼,林兆琛示意两个儿子把手机放下。
他的视线一路追着陆汀抵达餐桌,心翼翼地问:“叔今早不下来用餐?”
“他在休息。”
林兆琛点点头,没有想去扰。
林之风喝了两口粥,实在忍不住拿起手机,被他大哥瞪了一眼。刚拿到手机的陆汀,默默将手松开。
林兆琛忙:“我们家没有那么多死板的规矩,想看就看,不用在意其他。”
林之风翻了个白眼,心爹你这是双标!仗着陆汀“以身作则”,他也跟着重新点开手机,还跟对面的青年讨论。
“陆汀你看到苗芯的日记了吗?”林之风到苗芯两个字的时候,后槽牙咬得很紧,压抑着爆粗口的欲|望。
陆汀把手机翻转过去,让屏幕正对着林之风,“你看到的字迹是什么样的?”
林之风皱了下眉,“黑色的铅笔字。”
陆汀又将手机移到林之炎眼前,“大哥,你看到的呢?”
清晰的字迹一纳入眼中,林之炎心里就有些烦躁,多看两个字后,甚至多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他收敛情绪,事实求事道:“跟老二一样,铅笔字。”
“林先生,你呢?”
林兆琛被点到名,下意识坐直,从管家手里接过老花眼镜戴上。字字句句犹如泣血,平白的叙述中带有很强的怨怼。
林兆琛揉了把胸口,觉得心脏不太舒服。他摘掉眼镜,对陆汀:“黑色铅笔字,但字迹凌乱,写这些日记的人,心里一定很难过。”
陆汀又去问了管家和几个阿姨,他们的答案和林家三父子是一样的。
这明,普通人看到的,只是表面。而他和林归看到的,是藏在文字背后的,怨气和戾气凝结出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