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新雪
陶泽波平平淡淡几句话, 却在俞宇心底掀起惊涛骇浪。
“可是,那个训练——”俞宇磕磕巴巴地开口,“你真的会……享受训练吗?”话才出口,俞宇就觉得这个问题简直糟糕透顶, 还好阎正不在他身边。要不然阎老板听了, 第一个抽他脑壳。
陶泽波笑了笑,埋继续吃了起来:“只回答一个问题。”
俞宇:“……”
饭桌上短暂地陷入沉默。
很快, 陶泽波的餐盘上就空了, 他喝完最后一口汤, 收拾好碗筷起身:“先走了啊。”
俞宇这才回过神来, 都不知道自己嘴里嚼的是什么东西:“啊, 谢谢师兄。”
陶泽波摸了摸他脑袋:“加油。”
自从走训以来, 他就像一个马力全开的发动机, 也不回地向前冲去。可现在突然停下脚步, 他才发现——
游泳这件事, 早就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了。
从到大, 但凡有人问他最喜欢的事是什么,俞宇想都不想, 就会脱口而出:“游泳!”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 游泳不再让他快乐?
他开始习惯次氯酸的味道,开始习惯睁开眼, 就看到雪白的瓷砖,与黑色的“T”字形泳道标。他被关在一个两三米宽, 五十米长的泳道里,一次又一次地完成教练定下的训练目标。他每一次划水,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心跳, 都成了穿戴设备上的数据点。进步让他兴奋,瓶颈让他沮丧,秒表上的显示屏掐着他快乐的开关。
俞宇都记不起来,自己上一次毫无负担地游泳——不去思考自己的动作,不去计算划水的频率,不计较最后的成绩——只是快乐地、自由地游泳,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享受训练吗?
不。一点也不享受。训练更像一种“为了抵达目标”而必经的一段痛苦。所以,一旦无法抵达目标,俞宇只会觉得双倍痛苦。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可能是因为,他好久没有下海了?
一念及此,俞宇便跑去找阎正:“教练,咱们什么时候组织公开水域训练?”
“你在发什么神经?”阎正伸手指向窗外,“现在才二月底,大太阳天海里也不会超过十度,这个水温你去游个马拉松,我保证你两时后失温症送走。”
俞宇:“……”
“他们二月份有去南边户外集训的,”阎正摇了摇,“宁港这儿最早也要等到四月。等四月吧,到时候挑个好天气,把你们全拉到海里溜溜。”
可下海的念一起来,就荒烟蔓草似的疯长。
以前在花溪,俞宇冬天照样跨海游。当然,花溪海比宁港这儿暖和不少,但水温也就只有十三四五的样子,他穿着他爸爸3mm厚的潜水湿衣,似乎也从不觉得冷。对他来,冬泳不是什么难事。
去年十月后,他就没再下过海了。现在,他迫切地想回到海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
只是,他不能一个人去。爷爷叮嘱过他无数遍,不能仗着水性好就不遵守大海的规则,比如,永远不要独自游泳。
俞宇在省队问了一圈——下个礼拜四,太阳特别好,风和日丽,室外气温高达六摄氏度,海里就更暖和了,可能有十度,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月牙湾游个泳?
陶泽波指了指自己脚踝,伤没好透,不宜着凉。
刚冬季青训回来的程哲凡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有病。”
还有同学非常担忧:“我的鱼哎,你脑子该不会是被阎正训坏了吧?你还好吗?”
也有同学提出了非常现实的原因:“我不去,时候我妈让我尝试过冬泳,结果水里捞起来就感冒了。咱们运动员的日子已经很苦了,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俞宇:“……”
省队里问了一圈未果,俞宇只好可怜巴巴地回去找苏燎。
苏燎先是回了三个省略号,然后又回了一连串问号。
虎鲸:本来也不想麻烦你,但省队没人愿意陪我去
凑傻笔:这个温度有人愿意陪你去才比较奇怪吧?
虎鲸: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凑傻笔:你也知道危险啊?
虎鲸:[虎鲸QAQ卖萌.jpg]
凑傻笔:卖萌没用
虎鲸:[虎鲸嘤嘤撒娇.jpg]
凑傻笔:撒娇也没用
凑傻笔:不要妄图使用魔法
凑傻笔:请用理智服我的理智,谢谢
虎鲸:……
虎鲸:就是很想去
苏燎那边沉默很久,回了一句:1到10分,有多想?
俞宇随手回了一个“11”,他怎么也没想到,苏燎竟然就答应了下来。
*
寒假的尾巴,两人挑了天气最好的那天,坐上地铁直达宁港市海滨公园。月牙湾经常举办公开水域比赛,配套设备一应俱全。宁港市冬泳俱乐部也在这里,每天都有一帮退休大爷在水里“练功”。
苏燎泳衣都换好了,可等他探出脚,试了一下水温,又面无表情地把脚缩了回来:“……我改主意了。”
俞宇伸手指向不远处:“你看水里的爷爷,可能都六十了。”
苏燎拢了拢自己的羽绒服,平静地叹了一口气:“我才十六呢。”
俞宇:“……”
苏燎站在从海面上延展出去的木制栈桥上,往海面上一指:“我就在这儿看着,你游到那个红色浮标,游来回,放心,在你淹死前——”
苏燎本来想,我跳下来救你,可海风“唰”的一吹,他无情地踢了踢栈桥下的橘红色泳圈:“我会把这个抛给你的。”
俞宇:“……”
他一扎了下去,水里太冷了,俞宇需要快速热起来,便快速往浮标那边游去。他绕浮标游了三个来回,仰一抹脸上的水,对着岸上喊道:“下来啊!超爽,真的,来都来了不跳后悔!”
苏燎脸颊一抽。这么冷的水,会“爽”就见鬼了。他觉得自己跳了才他妈的会后悔。
他看着俞宇一个脑袋在海面上随波起伏,水从发梢上滴落,沿着他眉骨滑落。俞宇仰起,眼角几乎是雀跃地扬起。他浸湿的睫毛根脚分明,阳光碎进眸子里,浅褐色的眸子像是一捧清澈的水潭。
“我数三秒,你不来我就走了,”俞宇喊道,“三!”
“二!”
苏燎呼吸一滞。
他从来没有见过俞宇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那样张扬的,恣意的,野性的笑容。
他好像真的很开心。
苏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所有理智都告诉他,跳下去就是傻逼。
可他还是在那个笑容的蛊惑下,脱了衣服。
俞宇喊道最后一声:“一!”
“噗通”一声。
俞宇大笑起来。
苏燎不知道怎么形容入水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是触电一样,明明应该觉得冷,但全身的皮肤好像都烧了起来,大脑一片空白。
“动起来动起来,别傻着,”俞宇对他一挥手,“游起来就不冷了!”
常年训练出的肢体记忆,很快让苏燎动了起来,游出二十几米,四肢肌肉终于产生了微弱的热量,开始抵消周身的寒意。
俞宇在前面领游,他跟在人后面。
今天太阳好,但风也不,月牙湾的浪比平时大些——深蓝色的海浪从远处滚滚而来,那是一种平静而笃定的力量,俞宇感到自己的身体被高高推起,冰冷的海水扑面而来。他抬起手臂,又刺入水中,波浪就去了身后……他喜欢那种在浪花间穿行的感觉,身体里久久沉睡的灵魂好像又活了过来。
仰是没有边际的苍穹,俯首是一望无际的深蓝,他在水波里起飞又降落,身边偶尔会有海洋生物穿梭而过。哪怕水温冰冷,哪怕他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抗议着,他依然是那么兴奋。
他明白了一件事——他和省队的那些运动员都不一样——无数长距离游泳运动员,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投入到游泳马拉松项目里来。有的正如程哲凡所,是因为在泳池1500m项目上无法获得亮眼的成绩,只能选训练择更艰苦,参与人数更少的马拉松项目,只为那一个出的机会。而有的,是像陶泽波那样,国家荣誉时时刻刻担在肩上,想填补这个项目国际零奖牌的空缺。
他不一样。
他只是喜欢,在海里劈波斩浪的感觉!
他还没有学会跑步,就已经学会了在海里游泳。他还很的时候,追着海豚,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腿。
大海是他的家。
他在自己的王国里,所向披靡。
*
冬泳时长过久,可能会导致人体体温过低而失温休克。俞宇对此很有经验,游了二十几分钟,就带苏燎上岸了。两人冲了热水澡,换好衣服。
俞宇游得意犹未尽,拿肩撞了一下苏燎:“爽不爽?”
苏燎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俞宇忍不住爆笑,安慰道:“舒服的在后边,真的。我每次冬泳游完,大概过一两个时吧,就会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类似有氧之后那种,就很解压的舒服。”
苏燎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一眼:“真的假的。”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可苏燎从海里上来之后,话就格外少。一度让俞宇怀疑,这孩子是不是给冻傻了。地铁里暖气很足,苏燎裹着羽绒服,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俞宇稍稍有些担心起来:“你没事吧?”
苏燎把下巴缩进了领口,语气恹恹的:“没事。”
俞宇看着他微微青紫的嘴唇,一摸他的手,忍不住皱眉:“怎么还是这么冷?都上岸这么久了。”
苏燎没好气地推开他的手,谁知俞宇不肯放了,将他的双手笼进自己掌心:“你握着。我暖和。”
不得不承认,从在海里浪大的俞宇同学天赋异禀,上岸也没穿多少衣服,不过一件洗旧了的线衫外加一件羽绒服,这会儿全身热的像个暖炉。
可苏燎也不知道为什么,俞宇掌心的热度无论如何都没法传导到他身上。那种寒冷仿佛是来自骨髓深处,羽绒服、地铁里的暖气,刚喝下去的热水……没有什么能让他热起来。俞宇的“舒服”他是没感受到,倒是全身的肌肉倒是都酸了起来,也有些晕眩。怎么回事?他总不至于晕地铁吧?
苏燎抬看了一眼车站列表,带上羽绒衣的帽子,往身后一靠:“还有八站,我先眯会儿。”
他怎么就跟着人下水了呢。
苏燎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很的时候——自从他有记忆开始,每次遇到潮湿、阴冷的天气,他的胸口总会闷闷作痛——后来,回国之后,为了强身健体,他父亲安排他和阎正学起了游泳,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闷痛了。苏燎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心想着,是因为海水太冷了吗?
很快,俞宇就发现苏燎的掌心很冰,但靠在他肩上的脑袋倒非常热,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他扶起苏燎,拿额碰了一下对方额,确定苏燎一定是发烧了。
不是低烧,是他压根不需要体温计都能知道的那种。
俞宇瞠目结舌:“不是吧,你身体怎么这么虚?”
苏燎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不要随便男人身体虚。”
俞宇把人送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逼着苏燎测了个体温,一看40.1摄氏度吓得俞宇差点把水银体温计给砸了。
“我——送你去医院吧?”俞宇伸手想去拿他手机,“和你家人一下,是你姑还谁?你要回家吗?她们有谁能过来照顾你一下?”
苏燎一把按住他的手:“别。”
“别?”俞宇拿体温计在苏燎眼前晃了晃,“艹,你这他妈的都40度了,这是闹着玩的吗?你是不是烧坏脑子了啊!”
“我多喝点热水。”苏燎不理他,拉开客厅一个抽屉,从里面掏出一瓶VC,自己吃了一片,又递给俞宇一片,“睡一觉就好。没事,我们寒假竞赛班,艹一个个都在咳嗽,应该是班里传的破流感。平时有免疫扛着,一受寒,免疫力下降,就感冒了。”
他又强调了一遍:“你先别。阎儿那也不准。”
俞宇:“……”真搞不懂这人。
“躺下,你先歇会儿。”俞宇把苏燎推进卧室,“我去给你烧碗姜汤。操。”
苏燎脑子似乎是慢了半拍,他茫然地看了对方一眼:“我没有姜。”
“等着。”
俞宇抄起钥匙和手机,一阵风似的跑下楼去买姜。
以前在花溪,他冬泳游到望仙屿,爷爷都会给炖一碗浓浓的姜汤。辛辣入喉,身子就暖和了起来,那么多年,他从来没着凉病过。
苏燎乖乖地爬上床,摸了摸自己额,在心底叹了口气。其实,他时候是真的“体弱多病”,但从六七岁开始练习游泳之后,身体就逐渐好了起来。实话,他都不记得自己上次发烧是几岁了。
他又有些忐忑地摸了摸胸口,倒是没刚才那么闷了。
苏燎还是不敢和家里人,姑妈一旦听这个事,准会怪到游泳,没准还要和他爸告状,到时候解释这解释那的,都是事。这几年他身体养得很好,没准熬熬也就熬过去了,不定明天就退烧了呢?
苏燎在床上躺了会儿,迷迷糊糊的好像刚睡着,又被人推醒了。
苏燎睁开眼,才发现浓郁辛辣的姜味布满了房间,俞宇坐在他床,捧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俞宇舀起一勺,放到自己唇下吹了吹,确定温度适宜后,才往苏燎唇边递去:“来,把这个喝了。”
作者有话要: “你很想的话,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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