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命运 “我想到一个新办法。”……
第75章
慧则言被梅问情从生死禅院静室里拖出来时, 还尚在静修入定当中。
她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自己一个半步金仙,竟然要面对如此突然的状况, 而面对的又是最随心所欲、最不能惹的那一位。
菩萨一身素衣,没有穿外面的袈裟, 慈眉善目,平日里往往一身和善, 唯有现今,那双平和慈悲的眼睛里都往外冒火,但她毕竟是佛门中人,又是修行者, 气度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慧则言很快整理好心情, 抬头望了望漫天星夜, 对夤夜前来的梅道祖:“你吧,我相信肯定是危及天下的大事。”
罢, 便坐在了一旁的石桌内侧。
梅问情道:“我想到一个新办法。”
慧则言洗耳恭听。
“我们从前几次,虽然已经从自己的角度想过诸多解决办法, 譬如剖落情根、再不相见, 譬如封印、禁制、或是将他重重保护起来, 但都不能如愿。”梅问情道, “但是, 你和我却都没有考虑过——他是仙途之下的修行者、攀登者,登仙途中,必然会遇到劫难和灾厄,但我不同。”
梅问情已在道途之巅,证得造化万千,将天下万物视为过眼云烟, 只求一个顺心顺意,念头通达即可。
慧则言陡然升起一股不太妙的预感,她直起身,手里的佛珠慢慢地拨弄过去。
梅问情道:“大罗金仙,无灾无劫。如果将我跟他的命运连接起来,那么我活着,他就不会死,对不对?”
慧则言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这话时,也震悚地快要不出话,她心中猛地腾生起一股怒意,豁然起身,向后疾走了几步,又回过来,转圈儿一样面对着梅问情,指着她欲骂,还是修养极好地撂下手,先问:“那要是他死了呢?我的道祖,我的梅先生,你这脑子万般聪明,可人怎么就是个疯子呢?!”
梅问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道祖大人,你活到现在,比这个大千世界还要久,天上的日月都算你的晚辈,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无灾无劫、永生不死吗?你跟他绑在一起,他要是死了,岂不是你也会陨落!”
梅问情听不出什么差错,真诚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呀。”
慧则言差点气背过去,她立即念了几声佛号,又坐下来,捂着肋骨下方气得隐隐作痛的地方,心里怒骂一番:“你还点头?你还承认?我的活祖宗啊,世上少了贺离恨,不过是你会哭几声,可世上少了你,阴阳大道会演变成什么样,不本方世界,就是这片宇宙之中,都是一片难以逃避的灾难。”
先天阴阳大道,属于先天四十九条大道之一,如若没有道祖合道,便以最初始的形态、冥冥之中自然运转。但既然有了道祖合道,她即是阴阳,梅问情陨落的后果也可想而知了——往严重点,就是“阴”与“阳”的概念,从此消失于世,也是有可能的。
梅问情见她如此受不了,也反省了一下,连忙收敛,从旁坐下给慧则言顺背,她个性虽然恣意妄为、随心所欲,但如若没有了离自己最近的、也是本方世界诞生的半步金仙慧则言在,那么她的人生可要无聊太多太多了。
除了无聊之外,慧则言也是唯一一个能听懂她全部算的人,因为其他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境界限制,而导致的不能领悟。
慧则言捂着肋下顺气,仍然觉得不舒服,那种可能会发生的后果缠绕着她的脑海,不停在意识之中出现,她抬眼看了看梅问情,一时不知道什么。
梅问情道:“他不会死,我会保护好他的。”
“那不一样。”慧则言道,“除却天灾,还有人祸啊,你们的命运捆绑,你确实能替他分担,甚至可以完全将灾劫消弭,但你怎知他就能突破返虚境?你怎知他就不会再遇到杀身之祸?再者,往后还有千年、万年、十万年……你就能严丝合缝地,把他保护好吗?”
梅问情没有回答,而是静默地看着她。
在两人的视线交汇当中,慧则言突然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就像梅问情曾经得那样,如果她不能留下贺离恨,她会抱憾终天的。
所谓“终天”,可不是百年千年,她的一生,比概念上的永恒更长远。在这种生命的长度上留下不可挽回的遗憾,几乎是一种病症反复、无药可救的酷刑。
她凝视着梅问情的双眼,这双眼睛从来都云淡风轻,对任何事都漫不经心的,能被她看进眼里的事物屈指可数。
慧则言曾经觉得,道祖心中实在太“空”了,装不进去一点儿有分量的东西。但她此刻意识到,比起让她的心里装上沉重之物来,还是空荡荡、谁也不在意的梅问情,更能够收敛她的任性。
梅问情的墨黑双眸里,映着一团的阴阳鱼虚影,让瞳仁稍稍朦胧。她略微期待地道:“我们曾经没有想到这种办法,是因为我们平视四周,层面就已经太高了,根本想不到这一点。”
她和慧则言都是跳脱出时空之外的人,所以已经习惯了这种看待事物的高度,对于两人来,人的死亡并不是概念当中完全的死亡,而是一种灵的循环方式、一种寂灭与新生,几乎不值得痛惜。
当这个人换成贺离恨后,梅问情才有所在意。她可以一次次颠倒重来,因为她的强大,所以有更多次的试错机会,像“殉情”这样的形容,几乎不会出现在梅问情的视野当中——以死相随,比起寻觅生机来,是最愚钝和无能的一种办法。
慧则言伏在石桌上,她的额头抵在手臂间,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听她这么,在心中憋了半天,还是低声出口:“别贫尼没有想到,就算是想到了,这么极端的尝试,我也不会告诉给你的。”
梅问情道:“唉,我也是一时灵感,一时灵感,菩萨不用夸我。还在疼吗?”
慧则言闭着眼不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半步金仙的法身能规避很多伤害。但道祖这气人的功力,实在是让贫尼,心血上涌、内伤严峻。”
梅问情颔首,语调温和道:“还能笑,看来是已经好了。”
如果能装死的话,慧则言就是不要脸面,恐怕也装死当作听不到了。她整个人还笼罩在这股前途莫测的担忧当中,半晌才起身,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梅问情。
“道祖平日里看着脾气好,人又温和,还很爱笑。”慧则言道,“实际上却是个什么都不在意的偏执疯子,天下魔道,恐怕都比之不如。”
梅问情笑了笑:“如若我的生死背负着很多的命运,我就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人扛起来,而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爱人消散于天地,这世上,还没这份道理。”
慧则言听闻此话,也无可奈何,面露妥协之态。
两人这才算谈拢。
梅问情带着惠进入生死禅院,拉着慧则言推衍天机,将手头的一些事务停下,她亲手撰写捆绑命运的契文符咒。
慧则言一脸不忍地看着她在法纸上写下金纹。要是别人来写,或是功效不强、或是水平不够,所谓的同命契约未必能限制梅问情,可要是她自己来写,光是看她身上的封印禁制就知道了,这人对自己从来都下得去手。
至日暮时,惠姑娘从旁请示,回了一趟圣魁宫让其余人不要担忧。
清的第一缕霞光映照而来,慧则言便又看了看她接近写成的契文,劝道:“活祖宗,你身上还有九九八十一道禁制,连真身的十分之一实力都运转不出来,实在不必这样层层保险,繁琐至极。”
梅问情头也不抬:“我跟你的境界不同,菩萨不用操心。”
慧则言略受击,木着脸收回视线,而后又提起:“梅先生,这真身禁制,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解开?您到底想过没有。”
梅问情停下笔,看着笔下熠熠生辉的金色篆文,流转成一个精深至极的同命契约,她一边碾磨着笔杆思索,一边淡淡道:“等贺郎怀的这一胎诞生,道体元胎养育成人,我应该就能解开禁制了吧。”
梅问情到一半,抬起眼,见从昨晚到如今都一脸“全是你逼迫我”的慧则言突然凝起神,她神游涣散的眼眸瞬间凝实了目光。
“道体元胎?”
梅问情点头。
“在贺主君的肚子里?现在?”
梅问情继续点点头,又道:“你刚才还叫他的全名,这会儿又叫主君了,看来不止是我,连你这等清修之人,都很善变呐。”
慧则言口念了一声“无量寿佛”,整个人如同绷紧的琴弦乍然松懈,像是一口提心吊胆的气散发出来,底气一下子就上来了:“道祖怎么不早!”
梅问情愣了愣:“那还是个胚胎,还能有他本人更重要么。”
菩萨却道:“对于道祖来,自然是贺主君重要,但在贫尼眼中,能够稳固大千世界、挽回损失的道体元胎,却重要得多了。”
……
因菩萨配合,这个想法又前所未有,所以梅问情在生死禅院一连待了三日。
贺离恨在第三日时,按捺不住,找上门来。禅院内却都对两人研究之事一概不知,他便以为是什么天地机密,不该让外人知晓,所以避嫌不看。
他这么一避嫌,就算日日近在眼前,也不知道梅问情究竟在研究什么东西了。倒是菩萨看待他的眼光温和了很多,以前大多退避,眼下倒是时常满脸慈悲关怀之情地问候照料,还让她的亲传弟子澜空禅师陪伴。
澜空除了念经读书,守戒修行之外,便只有看顾贺魔尊这一个任务。然而以贺离恨化神初期的实力,并不需要澜空保护。
两人只是闲暇时谈经论道,下棋读书,偶尔切磋一下而已。期间,贺离恨问澜空,知不知道两位金仙如此忙碌、没有闲暇,究竟所为何事?
澜空从他师尊口中听得了一点信息,望着贺离恨的脸庞,目露迟疑地思索了许久,才慢慢道:“郎君,你知不知道,人之情劫困境、杀身灾厄,往往九死一生,所谓的‘一生’,究竟在何地?”
贺离恨道:“请禅师赐教。”
澜空翻动着面前的经书,他一边背经,一边陪贺离恨下棋,此刻棋局正是生机勃勃、变化多端之时,而经文却已经翻到了底,最后一页写着:“忧惧起爱憎,忿痴忘心根”。
他默默地摩挲着这几个字,对贺离恨道:“世间万般情劫所起,多是不平、不满、不甘、不愿。可当别人舍身将郎君的劫难,化为自己的劫难时,那便是生门之所在,纵有九死,仍能走出一条生天。”
梅问情作为贺离恨之劫,沉重、严峻、深如漩涡,无路可逃。
但道祖大人,却能够以一己之力,背负起他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