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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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间书房是许缘竹长待的,每逢来了重要客人他都要向别人介绍一下他的书房,他喜欢在书房画画,于是这里摆了一张稍大的桌子,桌子上有两个笔架,悬空挂着许多毛笔,角落里放着好几刀宣纸,墙上挂着这些年他收藏的名家画作。

    书房柜子上有许多的书,大都是明清古籍善本,许缘竹下了很大的工夫从各个途径买入,线装的包背装的都有,堆得书房里满满当当,有些损坏严重的书籍被用玻璃层隔开,放在不易碰到的地方以免再受到损害。

    这书房的书画许缘竹平时宝贝得紧,这回竟在书房里抽起烟来了,许绍清自进屋便知道这回又免不了是一顿责骂,倒也做足了心理准备。

    书桌上还有几张未就的稿,许绍清只消看一眼,便知他今天又在画画儿了,来倒也奇怪,许缘竹年轻时没有这画画的嗜好,到了年岁大一点儿,两鬓斑白,忽然又开始提笔作画了,是为了修身养性,也不知这辞是为了糊弄别人还是为了糊弄自己。

    许缘竹烟也不吸了,只抖着拐杖敲了敲那地上的报纸,眉间挤出两道深纹,怒道:“许绍清,我才将《宁报》交给你不到两月,你数一数,你给我捅了多少篓子,啊?我一大把年纪,还得给你擦屁股,给你善后,你嫌不嫌丢人?”

    许绍清捏起一支毛笔在手上玩儿着,漫不经心道:“我不觉得我哪里有错。”

    “你!”

    许缘竹看着他,火气直接从胸膛蹿了上来,直燎得他脖子都红了,“你没错?你竟还觉得你没错,上上周你在报上为码头一个被的工人抱不平,我也就不你什么了,上周你刊的稿子竟指责起锦丰银行来了,什么他们银行放贷利息太高,应该下调利率,给普通人留个活路,你知不知道你这文章一发搞得你秦叔叔冲我发了好大的火?还有今天,何聿秀是什么人?天才!百年难出的天才!五年前我去京都,他的画就已经有价无市,一画难求了,你竟在报上他请画托?他是什么人啊,至于请画托么?你用你的脑子想一想,可能吗?你以为你是谁,没有你老子护着你,你什么也不是!自以为是的家伙!”

    劈头盖脸就是几句怒骂,许绍清也隐隐动怒,他放下手中的笔,冷哼了一声:“我自以为是?码头工人被冤是真,锦丰银行放贷利息太高是真,何聿秀请画托也是真?什么时候些真话反倒是自以为是了,难不成要我像您一样些无关紧要的场面话,每天写些溜须拍马的文章迎合别人才算是正路吗?不好意思,这我还真不如您,我写的每个字凭的都是自己的良心。”

    许缘竹气笑了,“真?什么是真,你真的知道什么是真么?我看你连你自己是谁都没有搞清楚!若不是你姓许,你以为你所谓的那些凭良心写的文章有几个人会看?许绍清我告诉你,《宁报》的文章,端的必然是老规矩,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想改?想都别想!”他重重拍了下桌子,紧接着背过身不愿再看他。

    许绍清面色一沉,他竭力压下去自己的怒火。

    “许缘竹。”

    许缘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这混账东西,居然直呼自己名讳。

    “你……”许缘竹敲了下拐杖,气得吹胡子瞪眼。

    许绍清颇为失望地看了他一眼,道:“许缘竹,儿时你告诉我《宁报》的宁取于‘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宁,现在呢?本固邦宁…本固邦宁,呵…我看这个‘宁’是息事宁人的宁吧。”

    闻此,许缘竹脸色颇为难看,“许绍清!”

    “你…咳咳…”他重咳了几声,脸和脖子染上了一层不健康的红晕。

    “我…我许缘竹怎么就生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孙!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宁报》交给你!”许缘竹抬起拐杖,眼看就要在许绍清身上,许绍清一抬手,稳稳地抓住,冷笑一声:“是,儿子不孝,没能对您言听计从,您大可再要一个儿子,这不是有芝姨么,她生的儿子您绝对满意。”

    “混账东西!”许缘竹怒极,随手从桌子摸了个东西砸了过去。黑色的物件中了许绍清的肩膀,他闷哼一声,捂着肩膀往后退了几步。许缘竹楞了一下,这才发现那是块儿砚台,他往前走了几步,张了张嘴想些什么,还未待他出口,许绍清便看他一眼,捡起了那块砚台,有些讥讽地笑了笑,将那块儿砚台放在了桌子上。

    “放心,你的宝贵砚台没有坏。”

    他不是这个意思。

    许缘竹看着儿子的背影,颓然地坐下去,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揉了揉眉心,颇为疲倦。

    这边许绍清阴着脸从书房出来,正遇见准备送水进去的徐芝凝,两人四目相对,许绍清只看了她一眼又移开眼神,芝凝欲言又止,正准备出声安慰他,被许绍清出声噎了回去,“别多嘴,这是我们许家自己的事情,不用你管。”

    罢,他侧过身便走了过去。

    身后的芝凝脸色一瞬变得有些发白,愣了许久才推开门进了屋。

    书房的门敞开着,许绍清听见里面传来了许缘竹放柔了的声音。

    “芝凝,你来了。”

    相较于之前对他的厉声呵斥,许缘竹对待徐芝凝这个来了不到三年的护工,倒是温柔地像是对待情人一样。

    想起“情人”这个词,许绍清着实被自己恶心到了。他皱皱眉,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的门,脚步往前迈了一步,最后摇了摇头,又收回去,继而转身朝楼梯口走去。

    “老爷,您又朝少爷发火了。”

    许缘竹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这子太不听话了。”

    徐芝凝为他倒了杯热茶,劝道:“少爷年纪大了,怎么可能凡事皆由着您的性子来,他也有自己的主意了,您光他骂他也是没用的,不如和他好好话,他兴许还能听下去。”

    许缘竹哼了一声,“有用吗?那子自从他娘死后听过谁的话。”

    徐芝凝无奈地叹了口气,“老爷…”

    许绍清回房收拾了下自己的东西,这个家,他一刻钟也待不下去。

    等他拎着箱子下楼的时候,正好撞上了许缘竹,许缘竹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要走?”

    许绍清没话,只兀自走着。

    许缘竹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走了就别回来!”

    许绍清懒得理他,拎着东西就下楼了。

    许长宁这个时间还没回来,她最近总爱和她那几个姐妹一块儿出去玩儿,倒也一天天的不见人影。

    谁料许绍清这边刚想到许长宁,门口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女声传来,“哎哟,累死了…”

    许长宁今天穿了一身嫩黄色的废领大襟纺绸袄裙,裙边和袖边分别缀一圈花纹,穿了一双稍稍带点跟儿的鞋子,胳膊上还挎了一个包,耳侧的头发用一个珍珠发夹别住,显得俏皮又可爱。许绍清抬头一看,笑道:“你这是出门相亲去了么,扮得这么漂亮。”

    许长宁脸一红,轻轻跺了跺脚,眼见许缘竹也下来了,扭头看了眼许缘竹告状:“爸,你看看哥!”

    许缘竹于是瞪了许绍清一眼,“什么呢,宁宁今年才多大。”

    许绍清叹一口气,识趣地不再接话。

    许长宁眼睛在他俩之间来回转,再一看许绍清手里提着的箱子,稍一思索便知道这俩人又吵架了。她热络地走过去挎住许绍清的胳膊,“哎哟,怎么我一来你就要走嘛,好饿好饿,哥你吃饭了吗?陪我吃个饭吧。”

    许绍清竟没想过这丫头劲儿还挺大,眼看自己就要走到门口,硬生生又把他拐到了餐厅。

    “宁宁…”他叹了口气,只好又在许家吃了个饭。

    “宁宁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不是去紫婧家玩儿了,去去就回么?”许缘竹看也不看许绍清,扭头问许长宁。

    “哦…原本是去去就回的,结果今天紫婧告诉我一件大消息,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

    “她快要结婚了。”

    许缘竹动筷的手停了停,问:“结婚?”

    “对啊,我听了也吓死了,对方是瑞祥珠宝公司的公子,她爸爸给她定的。”

    许长宁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郁郁,道:“紫婧好像不太想嫁给他,那人风流成性,年岁足足比她大了十岁。”

    许绍清知她是找话题有意活跃气氛,但闻声也忍不住愣了一愣,他是见过紫婧那姑娘的,个子的,话细声细气,感觉还是个丫头,没想到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了。

    许缘竹断了她的话,“别胡,你秦叔叔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他还能苦了自己女儿不成?”

    “可…”

    “别可是了,快吃饭吧,饭都凉了。”许绍清抬头看了许长宁一眼,便见她果然朝自己瞪了一眼。吃过午饭后,许绍清又提起箱子准备走了,许长宁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你们怎么回事儿啊,你要搬出去住?”

    “嗯。”

    “真的假的,你和爸又吵架了?”

    许绍清脚步顿了顿,“你别管这些事儿了,在家好好读书就行。”

    许长宁闻声眼圈就红了,“怎么这样嘛,你俩吵架我怎么能不管,你搬出去又没有人照顾你,万一出什么事儿怎么办?”

    许绍清不用看就知道她又哭鼻子了,他捏了捏眉心,递给她一张手帕,“别哭了,我就是想出去静静,不会有事的。”

    “真的?”

    再三保证了自己不会出事之后,许长宁才放他离开。

    他在宁浦待了多年,倒是熟悉得很,很快便找了处公寓住,拎着箱子进去的时候,有股子潮气钻进了他鼻子里,令他想起了独在异国读书的日子。

    房东请了人来扫,暗金色的窗帘一下子被拉开,外面的光透进来,天气仍然是阴沉沉的,许绍清觉得有些冷,买了酒喝,好歹驱走了些寒意。他松了松领结,颓然倒在沙发上。

    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到了他,他伸手摸了摸,掏出来那块儿珠花。

    “何聿秀…”

    他想起了那个人的名字,又想起父亲的那些话,突然生出了一个十分怪异的想法。

    万一他真的不是那种人呢?

    没一会儿,他又摇摇头,在心里否定了自己。不可能的,他父亲对何聿秀也是一知半解、道听途,他亲眼所见,还有照片为证,难不成还能有假不成?

    作者有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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