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下午,何聿秀派人去撤展,拢共五十余件作品,全是他这么些年珍藏的,有花卉品,有大幅山水,每一幅都是他的心血。解知文下午还有课,先回学校了,唯恐他找不到人,临走前联络了几个腿脚利索的大伙子帮他搬运东西。何聿秀平时惯是喜欢中午睡上半个时辰,眼下也没心情睡觉了,吃完饭领着人便去了华阳画堂。
约莫一个时辰,这些画儿全部从墙上取了下来,何聿秀眼见着那些画被拆下,心里不出的堵得慌。程先鹤就站在一旁,眼神阴鸷,倒像是透露出那么丝商人重利的意味了,何聿秀临走前在门槛处停顿了一下,扭头正好对上了程先鹤那双眼睛,他勾起一抹嘲弄的笑,讥讽道:“承蒙程先生照顾了,早在京都便听过华阳画堂门槛高,寻常画家在这儿办不了展,如今我也是亲眼见识过了,希望日后华阳画堂的人踏着这钱堆起来的门槛,可不要被绊到。”
“你…”程先鹤显然有些动怒。
何聿秀未听他话,着人将那些作品放到木箱子里妥帖放好。便听后头的程先鹤扬声道:“何先生在京都神气得很,但是到了宁浦,您话可得注意,这儿毕竟还是我们的地盘,您还是心为妙,话多得罪人。”
何聿秀气极反笑:“何某的事儿便不劳您操心了,您还是心点自己吧。”
街上的行人路过此处张望着,不知道这地儿发生了什么事,程先鹤心里也窝火,完之后,将那门口贴的宣传单一下子撕下,冷哼了一声,扭头进屋了。
何聿秀见状摇了摇头,指节捏的泛白,抬了抬手又放下,暗骂一声:“混账…”
帮工们正将那些箱子往车上搬,一辆马车勉强放下了所有的画,但已经坐不下人了,何聿秀只能再雇一辆人力车将自己再拉回灵丘江馆。
一想想这么几个箱子放在江馆那个逼仄的房间中,他就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不行,一定得找个房子住,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画画了和洗澡了。
正想着,人力车过来了。
“爷…您去哪儿?”
何聿秀张了张嘴,“去…”
“何先生!”
话还没完,猛然听到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何聿秀愣了愣,一回头,看见身后停了一辆洋车。
车门还开着,左侧靠近华阳画堂门口的方向,站着一个年纪看上去不的男人,像是刚刚从车上下来,那男人个子不高,拄着一根拐杖,两鬓斑白,下巴上留着短短的,被理的十分整洁的胡子,他穿着妥帖的长袍,看上去颇有些气质。
何聿秀看了看他,问:“您是?”
许缘竹步伐匆匆,急忙迎上来,满脸笑容,眼角好几道皱纹挤成了一条线,“何先生,久仰久仰,我慕名前来看您的画展,没想到还没进门就看见您了。”
何聿秀无奈地笑了笑,“多谢赏光,不过您来的不巧,我这画展…停了。”
许缘竹脸上的笑僵住了,“停了?”
何聿秀不想和他聊太多,他此时已经有些累了,抱歉地冲着许缘竹笑了笑,:“不好意思,临时做的决定,这画展因为一些事情暂时搁置了,今天您恐怕是见不着了,还是请回吧。”
罢,他转身便想走。
才走了没两步,便听到那人喊道:“何先生留步。”
何聿秀脚步一顿,回头一看,便见许缘竹走近了两步,笑道:“何先生大抵已经记不清了,五年前我去京都在芳榭亭同您有过一面之缘,那一面令许某印象颇深,一直想借机同您讨教一下画画上的事,如今您来了宁浦,倒也是缘分,既然如此,何先生可否赏脸去许某家中一坐,也可让许某尽尽地主之谊。”
听到“芳榭亭”三字,何聿秀看了看许缘竹,神色有些讶异,五年前他的作品的确在芳榭亭有过展出,不过那次展览是画家群展,并不是他的个人展览,那时他才二十有五,没想到这人居然当时也在场。
“那场展览展出了七天,我只在那儿呆了一天,您那日也在那儿么?”
许缘竹笑眯眯点了点头,“正是。”
心中没有一丝感动是假的,五年前的一面之缘,如今特意来看他的展,这人必定是真的喜欢自己的画儿,“那可真是缘分了。”
“是啊,可不是嘛。一直想找机会去京都同您见上一面,没想到何先生这就来了宁浦,不过何先生,我是听闻这次展览展出半月,才未在开幕当天来,唯恐人一多失了观画的心情,怎么您这就撤展了?”
何聿秀叹了口气,“来话长。”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华阳画堂,:“大概是水土不服吧。”
“水土不服?”
天上又下了细密的雨,何聿秀抬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下雨了,感谢老先生对何某的抬爱,我得赶着回去了。”
“等一下!”许缘竹叫住了他,“要是何先生不嫌弃,我可以送何先生回去,我有车,还稍微快一些。”
何聿秀愣了下,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车上了。
“先生,您住在哪儿?”开车的师傅问道。
何聿秀坐在后排,轻声道:“麻烦了,灵丘江馆。”
许缘竹笑眯眯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何先生不仅画的好,生的也很是英俊呢,和五年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
“没有,年岁毕竟是长了。”何聿秀有些脸热,饶是这些年被人夸奖过无数回,但每次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寻常人都会客气客气寒暄几句,他何聿秀在人际交往这方面着实差得很,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只有解知文这么一个知心朋友,车内顿时陷入了一阵沉默。
还是许缘竹见惯了这种场面,十分热络的重新又与他攀谈起来,问他什么时候到的宁浦,在宁浦呆的怎么样,喜不喜欢宁浦的食物之类的。
他问一句何聿秀答一句,不知不觉也就到了灵丘江馆。
黑色的轿车停在灵丘江馆前面,许缘竹看着这有些破败的招牌,有些讶异,“何先生住在这里?”
何聿秀点了点头,同许缘竹道了谢,便下了车。
此时雨势渐,许缘竹眼睛从那江馆的牌匾移到何聿秀的身上,不自觉带了几分怜悯。
他笑眯眯地:“何先生不必如此客气,何先生若是在宁浦有什么难处大可来找我,改日许某邀何先生来家中做客,何先生可一定要赏光。”
何聿秀再怎么不通人情世故,这刚送了自己回来的三分薄面总还是不忍心拂了它去,稍一迟疑便也应下了。
同许缘竹讲话耽搁了一会儿,回到屋他有些累了,坐着休息了会儿。
他脱了衣服,惯常地想要从口袋里掏出那物件,却没摸到什么,他顿了顿,想是自己洗脸的时候落在了什么地方,于是翻遍了全屋,结果还是没有。
他披上衣服下去,“二,有没有看见一个珠花。”
“啊?没有啊?”
“快,帮我找找。”
结果翻遍了整个江馆,也没有看到它。
何聿秀有些着急,“跟着我去外头找找?”
“先生,那是什么贵重东西吗?”
何聿秀咬了咬唇,“是,很贵重。”
两个伙计忙不迭随着他出去找,何聿秀将今日走的路上全都找了个遍儿,却没有找到那块儿珠花。
“许是被人捡了吧,这可难找了。”
两个伙计也挺累,何聿秀便叫他们先回去了。想着会不会被人捡了卖到当铺,他又循着那当铺问了一遍,结果仍然没有找到。
难道真的找不到了?何聿秀不无失望地想。
他在夜风里站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垂头丧脑回了江馆。
没想到回去之后反倒更加烦躁,他住的那间屋子里已经被箱子堆得满满的,何聿秀有些头痛,左看右看,觉得这屋子逼仄的很,身上出了不少汗,黏糊糊的,他实在想洗个澡。
唤来江馆杂的伙计,询问了一番,看着对方支支吾吾的模样,知道今天大抵又洗不成了,他哀叹一声,也无力同那子争辩,只摆摆手放他下去了。在屋里呆了一会儿,他实在受不住了,起身披上衣服傍晚去了解知文家,同对方商议着在哪里租个房子才好。
解知文略一思索,道:“你要是短住,可以住在我这里,正好我家还有一处空闲的厢房,可以收拾出来。”
何聿秀摇了摇头,道:“你同父母同住,我来不太方便,况且我可能会在这儿待一段时间,一直叨扰你也不太好,不如还是租个房子,我自己住也自在。”
解知文笑了笑,“倒也是,那我们出去看看吧,正好我知道几个地方好像正在出租。”
两人商议好明日去看房,何聿秀同解知文的父母了个照面儿,倒也没多话便走了。
解知文是近些年迁到此处来的,因着工作上的变动,他从京都被调到了宁浦的学校教国文,想着二老年事已高,便带着二老一块儿来了。解知文的父母何聿秀是认识的,儿时他们是隔一条街的邻居,那时何聿秀住在叔父家中,哥哥姐姐都大他许多,解知文恰与他同岁,又在一个学堂,便就这么认识了。但解知文的父母如今好像不太喜欢他,何聿秀虽然不怎么通人情世故,但也察觉到了解知文的父母对自己不冷不热,他想不通原因,也不愿过多同他们交道。想着毕竟他是同解知文做朋友,又不是同他父母做朋友,也便不在意了。
夜里又淅淅沥沥下了场雨,一觉醒来, 天有些放晴了,难得的晴天,但是同屋内中那股子未褪去的潮湿掺在一块儿,显得尤为闷热,何聿秀清早起来,惯常似的推开窗透透气,多年养成的习惯叫他起的格外早,清外头的露气还未散,颇有些烟雾蒙蒙的感觉,江馆院子里栽了几株竹子,被雨浸的透亮。起来他画了点儿画儿,心情倒也不错。
因着昨日和知文约好了今日去看房,他心里记挂着能早日洗澡,画完画儿之后倒也十分利索地出门了。谁料和解知文看了几个地方,他都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两人从清走到正午,都有些疲乏了,坐在一个茶馆外头支的棚子里休息,何聿秀左看右看,被一个巷吸引了目光,那巷口墙上竟贴了一张大大的香皂广告牌,牌上自是那名动宁浦的美人陆晓蝶,何聿秀有些好奇地指了指那儿问解知文:“知文,那陆蝶真的长成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