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不是那日他在华阳画堂看见的那个管事儿的么。
许绍清皱了皱眉,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何聿秀,却发现这二人并不如想象中关系密切,甚至,这人对这何聿秀,有着一股莫名的敌意。
魏老爷子年近古稀,身子骨却还硬朗,走起路来丝毫不见老态,身旁的佣人递给他一幅眼镜,他戴上之后,仔仔细细地将那幅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好画,好画呀!”
他身旁的人也在交头接耳讨论着,“看吧,老爷子也这是幅好画,你那何聿秀是不是看走眼了?”
“这…谁知道呢?老爷子还没发话呢,再看看…”
魏成安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看完后,他一言不发,抬头看了眼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何聿秀身上,“就是你这幅画是假画吗?”
何聿秀看着这德高望重远近驰名的魏老爷子,心下不出的怪异,他点点头道:“只是心有疑虑罢了,何某不才,还请指点一二。”
魏老爷子看他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可我看,这幅画的确是易元吉所作。”
顿时,无数道目光又聚到了何聿秀身上,不过此时,多少带了些鄙夷,“啧啧…真是白费功夫,我就是真的,还请了魏老爷子来鉴,这何聿秀,是不是故意来砸场子的。”
何聿秀提起了兴致,“怎?”
魏老爷子清了清嗓子,道:“ 从前啊,这宫里有幅易元吉的《猴猫图》,上头画了一只猴儿两只猫,那孙供奉挟了一只猫儿,而那另一只猫儿见状,作怖畏之态,那猴儿神情姿态甚妙,须发毕现,是徽宗皇帝亲鉴的,后头还有赵子昂的跋,我得幸见了一回,易元吉的画,天真可爱,这儿的猴子也是灵动活泼,有易元吉之笔啊。”
何聿秀皱了皱眉,“可这画里分明是有西洋画的影子。”
魏老爷子话锋一转,语气强硬起来,“年轻人,我虽然年纪大了些,也不至于眼拙成这样,易元吉的真迹,能核实真伪的世上不超过五幅,老夫有幸见过一幅,你这空口无凭这画里的笔法是西洋之笔,难不成,你在哪里看见过易元吉的画?”
“我…”何聿秀被这话顶地一句话也不出。
堂内顿时嘘声一片。
“老爷子的对啊,这何聿秀又没见过真迹,拿着一幅明人仿画事儿,这魏老爷子看过那么多画儿,还能有假不成。”
“要我,这从京都来的人,胆子就是大啊。”
“哎,对了,这何聿秀是不是就是那《宁报》前些日子登的那位请画托的画家啊。”
何聿秀听到这句话,皱了下眉,冷声道:“我没有请画托。”
程先鹤顿时嗤笑一声,“何先生,少要这件事儿了,程某原想给您留几分薄面儿,可这不是您瞒着我们华阳画堂,偷偷请了画托来抬高画价的么?”
何聿秀万万没想到,程先鹤原来在这处等着自己呢,他只想着同对方结下了梁子,没想到这姓程的,栽赃陷害也是一把好手。
“啊?这何聿秀,竟干出了这等事儿,早听有几位画家干过这档子事儿,没想到这何聿秀也请过画托。”
“就是啊,他那儿展览都是掺了水分的,还在这儿论什么真伪,不嫌丢人啊。”
何聿秀顿时百口莫辩,脸色都气得红了几分,“那画托不是我请的,我有照片为证,分明是程先鹤……”
程先鹤佯装想起了什么,断他,道:“哦,何先生的那照片啊,在哪儿呢?莫不是想赖到我们华阳画堂身上来不成?”
此话一,何聿秀再些什么都仿佛于事无补。
何聿秀一时无言。
“我,这位先生,昧着良心话,难道不怕遭报应么?”
人群中突然插入了一个声音,低沉却无法叫人忽视。
这话听着分外耳熟,何聿秀抬起头看了一眼,却见是那和自己极不对付的许绍清。
这是在…帮我话?
程先鹤抬头,看见了后头那穿着西装的年轻人,直直盯着自己瞧,像是要将自己盯出一个洞来。他愣了愣,才:“哟,这不是许家的少爷吗?少爷不在家中读洋报看洋书,怎么有空来这儿了。”
许绍清顿了顿,笑了声,他手抄在口袋里,似笑非笑地看着那程先鹤:“华阳画堂的人都放着钱不赚跑来看画了,我来看看怎么了?”他顿了顿,道:“哦,对了,还没问问您,那天的钱倒是派完了吗?”
“你…”程先鹤一下子便明白了。那张照片是这许绍清拍的。
他不由得脸色僵了僵。
此时,一直在后面站着的许缘竹轻咳了两声,“怎么,我儿子如今来看画也需向程先生报备吗?”
儿…儿子…
这下轮到何聿秀有些震惊了,他看了眼许绍清,又看了眼许缘竹,张了张嘴,有些难以置信。
这两人居然是父子!
程先鹤有些尴尬,他自然没想过和《宁报》撕破脸了,许绍清好歹是辈,他还能几句,可这许缘竹,表面笑呵呵,可他《宁报》能办这么些年,许缘竹的手腕自然也不在低,他还没想过得罪这位。
“原来许社长也在这儿,那便怪不得许少爷来了,怪先鹤多嘴…多嘴,许社长不要见怪。”
许缘竹哼了一声,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有记者在一旁拍照,相机拍摄的声音叫王陆屏反应过来,连忙着圆场,“行了行了,大家也不要多了,今日是请大家一同观画的,老提别的事情干什么,这样,王某人命人备餐,各位请随意,用餐的用餐,看画的看画,想去散散步的,王某的花园也欢迎大家去。”
此话一出,没一会儿工夫,屋内的人便少了不少。
程先鹤也没有再多刁难何聿秀,跟那魏老爷子相谈甚欢,随着他一道去了花园。
何聿秀看看许绍清,再看看许缘竹,万万没想到这一前一后同自己有过交集的两人,竟还是父子。
他脸上有些愠怒,“原来你们竟是父子?”
许缘竹看了眼杵在门旁的许绍清,忙拉着他,凑到了何聿秀的跟前,“正是,怪我未能向何先生介绍,这是犬子许绍清。”
何聿秀看了眼许绍清,又想起这人写的文章了。
“许绍清,好名字啊。”他咬牙咧出一个笑。
许缘竹还以为这两人没有见过面,接话道:“唉…何先生有所不知,犬子八岁那年得了场大病,险些没要了命,算命的医生掐指一算他命里缺水,我这才给他改了名字叫绍清。”
何聿秀冷笑一声:“呵…我看那算命先生漏了一条,您儿子不光缺点水,还缺点德。”
许绍清蹙了蹙眉,走进了一步,眯了眯眼睛,道:“何先生可是有些不识吕洞宾了,我刚刚可是在帮你话。”
“帮我?”
何聿秀冷笑了一声:“许少爷写的那篇文章也是在帮我吗?”
许绍清哑口无言,许缘竹也有些愕然。何聿秀越过他往门外走,许缘竹看了看那何聿秀的背影,又看看那许绍清,也冷哼了一声,“我看这何先生的挺对,你看看你干的这缺德事儿。”
何聿秀实在不愿意在这儿待下去了,正准备离开,却被后面的许缘竹叫住了,“何先生!”
“何先生,何先生,别急着走啊。”
许缘竹脚步不太利索,走的快了又咳了起来。
“咳咳…”
何聿秀只好停下脚步,“许社长,这么您就是那《宁报》的社长了,您找我还有什么事儿吗?”
许缘竹顿了顿,平复了下自己的呼吸,道:“何先生生气理所应当,许某本不该多什么,但犬子虽然做事多有得罪,却也是一番拳拳之心,看不惯这些蝇营狗苟之事。”
何聿秀顿了顿,只听那许缘竹:“何先生自然也是坦荡之人,许某今日一见,更加笃定这一点,还望何先生能宽让他这一次,他年纪,刚接管报社,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多多包涵。”
何聿秀虽然讨厌那许绍清,但和这许缘竹接触了一两次,倒是不讨厌他。他转过身,看向许缘竹,又看了看那倚在门柱前的许绍清,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您是个好父亲。”
许缘竹顿了顿,扭头看了眼许绍清,露出个苦笑。
“倒是头一回听人这么。”
许绍清看着那两人在院内交谈,心里不出的烦躁。
他回头看了看那仍被铺在长桌上的画,又看了看那何聿秀,脑子里全是父亲之前跟自己的那句话。
“如果我是你,会给何先生道个歉。”
道歉?朝他?
许绍清往前迈了一步,脑子里突然又闪过那人刚才的恶劣模样,顿时有些抹不开面子。
他才迈出一步的脚,又默默收了回去。
何聿秀和许缘竹又聊了几句,何聿秀发现许缘竹比他大了许多,却也是个敞亮人,同他话尤为舒坦。
两人不知不觉来到了王府的花园,花园里稀稀落落地散布着几个人,见他来了,不由投来了道道审视般的目光,何聿秀无奈道:“方才真是出糗,被那程先鹤摆了一道。”
许缘竹点点头,“那程先鹤的确会使坏,不过我看这王陆屏也不是什么善茬,不然能任由这程先鹤胡来?”
何聿秀看向许缘竹,“许社长,方才那么多人都不信我的话,您信我?”
许缘竹拍了拍他的肩膀,“何先生,许某虽然是个商人,但与你格外投缘呐,你的话,我信。”
何聿秀颇有些动容,在这宁浦,信任是多难得的东西,没想到在许缘竹这里碰到了。
然而许缘竹同他聊了没一会儿,外头忽然有人来找他,贴在他耳边了几句话,许缘竹就告辞了。何聿秀也不愿在这儿多待,正准备寻个由头也离开,眼睛却这王府的一处吸引了过去。
王府的花园里花卉繁多,还有许多珍禽一并被养在这里,何聿秀远远地看见一个铁笼,在花园里放着,好奇之下,他走进一看,发现里面用铁链拴了两只猴子。
王陆屏恰时也走了过来,正向一众客人介绍自己的两只宠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