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许绍清闻声睁开眼,看了眼那何聿秀,心里那股子郁气仍然堵在胸口。
许是他拿笔拿的久了,觉得那刀分外的重,怎么也没料到,亡命之徒,是把那钱看到比人重的。为了那钱可以不计较杀人,甚至于可以自相残杀。
旁观一场死亡的感觉非常奇怪。
满是血的身体,空洞的眼神,无力持刀的手。
原本那时他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才出了那等下策,而如今看到人横死在自己面前,又觉得荒唐。或许自私一点来讲,纵使那行人该死,也不该这样,死于他为了逃生编造的荒唐的借口里。他始终想为所有人寻求一个公平的位置,而这群人的位置放在哪里比较公平呢?
他想了许久。
或许由律法决断,那样更加公平。他想。
然而律法来的总是格外的迟,往往要在血光之中才能证明自己。
何聿秀完那句话,看了看那许绍清,他肩肘处有些淤青,在常年不见光的肌肤上显得尤为明显,身上那层薄薄的肌肉覆在上面,饶是躺在床上还是有些力量感,想起昨天他是为了推开自己,才挨了这一刀,他的心情便颇为复杂。若是不带着自己这样一个累赘,兴许他许大少爷昨日哪怕是单枪匹马,也是能够脱身的。他顺着往下看到他侧腰的伤口,纱布在腰上裹了一圈,伤口处隐隐渗出血来,他抬头,恰对上那许绍清恰好睁开的眼,他难得地用还算温和的口气,问道:“疼吗?”
许绍清懒懒地看他一眼,问道:“怎么,何先生心疼我?”
何聿秀脸色一僵,他轻咳了两声,没料到才稍稍对这子改观一点,这子话又开始混不吝了起来。
许绍清见他神情窘迫,轻笑了一声,想直起身子两句话,不心牵动了腰上的伤口,又轻“嘶”了一口气。
何聿秀明显紧张起来,“你还是不要动了。”
许绍清于是被他按着躺下,何聿秀轻咳了两声,他是惯不愿意欠别人东西的,欠钱欠物尚且好,人情一旦欠下,可是难还了。
“子,你就老老实实的吧,要什么我给你拿。”
许绍清躺在床上,他其实挺懒得动的,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又看看何聿秀,何聿秀穿的仍是昨日那件长衫,灰扑扑的,看上去单薄的过分,眼里也有血丝。许绍清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极轻地笑了一声,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咳了两声,哑声道:“何先生子子的,明明只比我虚长几岁,倒是回回显得我有多似的。”
何聿秀一听摸了摸鼻子,他之前对这子印象着实不好,眼下他因为自己躺在床上,论理来,是得对人家客气一点儿。
他张了张嘴,看了看那许绍清,清了清嗓子,道:“行吧,看在我欠你一刀的份上,许少爷,您您这替我挨的刀子,我怎么还?”
许绍清闻声瞅了他一眼,最后没忍住笑了声:“先欠着吧。”
何聿秀出了许家,琢磨着他这句话,琢磨的浑身难受。
他回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这才发现身上也有不少淤青,原本都没觉得疼,洗完澡后突然一齐疼了起来,他在床上躺了一天,昏昏沉沉,到了下午便开始出汗,若不是解知文突然来访,怕是他烧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
请了医生来家里看了病开了药,解知文皱着眉看他:“怎么我两天没见你,你竟混成了这幅模样?”
何聿秀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浑身没有力气,懒懒地指使解知文去干这个,去干那个,解知文有些生气地将手里的毛巾砸到他脸上:“你不?”
何聿秀将那毛巾从自己脸上拿下来,抬眼一看,便见解知文脸上不虞,也不敢再放肆了,顿了顿,又不知道从何起,觉得意兴阑珊,了个哈欠,道:“倒也没什么…”
“没什么?”解知文拉过他的手,指着他手上那道十分明显的伤痕,问道:“这叫没什么?”
解知文使起脾气来,倒是叫何聿秀都怕上几分的,他看了看自己手上那伤,又看看解知文,安慰道:“不用担心,伤。”
解知文看着他许久,最后叹了口气。
何聿秀觉得他有些奇怪,神色中夹着些不出的烦躁,在屋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像是很有些烦心事,他侧了下身,问道:“知文,你还好吗?”
解知文顿了顿,回头看了眼他,道:“和你比起来那自然是好的。”
何聿秀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摇了摇头,道:“不对,你绝对有事。”
解知文看着他,摆了摆手,“你还有空管我?先顾好你自己吧,你看看你,这才过了几天消停日子,又生了病,落了一身伤。”
何聿秀觉得他有些夸大,才直起身想反驳便被那解知文按下了。
他只好老实躺在床上,解知文看了他一眼,也不话了,坐在一旁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苹果,也不吃,来回的摩挲,没一会儿又盯着某处发起呆来。
何聿秀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解知文回过神来。
何聿秀皱了皱眉,又松开,挤出一个笑:“心情不好?给我听听?”
解知文看他一眼,将手里那苹果放在桌上,又捏了捏眉心,道:“没有。”
何聿秀不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直起身子:“不如去那大世界玩一玩,你不是惯喜欢听戏么,不如我陪你去看看?”
解知文抬头看他一眼,又轻叹了口气,将他按下去,摇了摇头,:“不去,你别想了,我没事的。”
罢他顿了顿,:“我被拒绝了。”
“什么被拒绝了?”何聿秀皱皱眉,过了一会儿,他顿了顿,猛地一回头,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你的不会是…”
解知文苦笑了一声,何聿秀一下子精神了,忙坐起来,眼睛很亮,直勾勾地看着解知文:“你有喜欢的人了?”
“喜欢…”解知文颇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躲避了下他的视线,脑子里忽然一下钻出那苏姐的模样,他愣了愣。
“那人是谁?”何聿秀问。
解知文摇了摇头:“这个…改日再聊,我还有约要赴。”
罢,他匆匆带上他那顶软毡帽,便要急急离去,何聿秀在后头伸着手,空叫了几声,都没能将解知文叫回来。
他啧啧两声:“稀奇…真是稀奇…”
解知文出了何聿秀的家,在巷口上了一辆人力车。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个茶楼前,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
“解先生,如有空闲,杏花楼一叙。”
单单落款一个苏字。
解知文盯着那纸条上的落款,蹙蹙眉,抬脚进了杏花楼。
走进茶楼他脚步一顿:“苏姐?”
墙角的女人穿的仍是上次那身白色衫裙,脖子仍系着丝巾,只是原来的柔软长发此刻剪去了许多,变成了短头发, 若不是颊边那抹胭脂,唇边那点红,活脱脱一个假子。
隋意顿了顿:“解先生。”
解知文笑了笑,道:“苏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隋意觉得脸有些热。
解知文于是笑着坐下,他笑起来是有两个淡淡的梨涡的,看起来格外温和,身上也带着股书卷气,他摘下那顶软毡帽,掏出一块方巾擦了擦头上捂出来的汗,又极斯文地将那方巾叠好收起来,隋意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看了许久,又抬头看了看他额头上那几缕汗湿的头发,竟觉得那处也好看的不得了。
疯了…他咽了下口水,心跳的极快。
解知文想不明白,初次见面时这苏姐含羞带怯,如今竟然主动相邀,倒是真叫人琢磨不透。
抬头看看天色已晚,他入座,两人点了菜,竟还要了壶酒。
解知文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发呆,不由得觉得有些尴尬。
“苏姐…”
隋意被唤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回过神来发现解知文疑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随便寻了个由头,:“不好意思,解先生…的帽子真好看,我一时入神了。”
解知文闻声,将自己那帽子摘下,极为普通的款式,算不上新潮了,他是不太懂得怎样理自己的,原是担心今天会下雨,出门来才带了帽子,谁知这天气闷热,竟闷出一头汗来,如今被这苏姐莫名其妙夸了一嘴,倒也觉得好笑,了句:“谢谢,苏姐的裙子也很好看。”
隋意愣了愣,紧接着有些局促地并了下腿,耳朵一下红了。
“谢谢。”
菜逐渐上来了,三两杯酒下肚,两人方才那股子尴尬的感觉消散了些。
这苏姐竟比自己还能喝…
解知文余光看了他一眼,看他举杯仰头喝尽,心下诧异,这苏姐是找自己来喝酒来了。她年纪看起来并不大,喝起酒来却像个熟手。他不禁又想起上次在家中见面,那苏惠珍和她的辞截然不同,一个自己是家中独女,一个其上有胞兄,他心里不禁疑窦丛生。
但如今细想来这些也没什么紧要,毕竟这苏姐不喜欢自己,别人家里的事,也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只是…明明叫那苏惠珍婉拒了他,如今这是…
“苏姐,那日听苏阿姨,听你不喜欢书呆子,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联系我了。”
隋意愣了愣,随即咬了咬唇,他同那苏惠珍自那日之后便没有见过了,倒是没想过这苏惠珍去给这解知文了什么。眼下听见解知文这么,心里又颇不是个滋味。
他顿了顿,回了一句:“苏琴是不喜欢书呆子。”
完这话他直勾勾地看向解知文,直白地倒叫解知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苏姐今日…”
“唱戏。”隋意喝了口酒,突然断了他的话,原是喝酒壮胆,酒喝到三杯,他胆子果真大了起来,断了解知文的话,兀自了两个字。
解知文顿了顿,嘴里的话咽了回去:“唱戏?”
隋意放下杯子看向他,眼神像从初春的湖里捞出来的冰鲜,透亮且泛着光,解知文和他四目相对,猛地一下愣了愣,心像是忽然漏了一拍,他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脸上一下子起了热,紧接着他的指尖都不自在了起来。
隋意点点头,脖子上的丝巾实在有些不舒服,他四下活动了下,开口,声音仍还有些沙哑,但是那种少年人的音色里夹了些粗粝,听起来倒有分别样的悦耳。
他有些期期艾艾:“你上次…上次不是问我,喜欢做些什么吗?我以前…喜欢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