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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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桌子的人看着何聿秀,何聿秀倒也不愿意成为关注的对象,冷哼了一声,坐下不再言语。

    桌上其他的人,也差不多估摸出来了个大概,看得出这杭风玉和何聿秀有过节,但是因着并不相熟,也个个微笑着着圆场。

    杭风玉怪异地看了眼许绍清,这许家少爷竟会帮着何聿秀话。

    许绍清恰时也直勾勾地看着他,杭风玉唇角勾了勾,佯装惊讶,“原来是许少爷,倒是许久未见了。”

    许绍清懒懒地答,似乎并不把他放在心上,“您又是哪位,我们何曾见过?”

    杭风玉脸上有些挂不住。

    “呵…”

    却见那何聿秀也笑一声。

    杭风玉怎么听怎么难受,满腹的火顿时烧到了脸上,却又碍于是这种场合,只强往下压了压,道:“许少爷倒是贵人多忘事,几个月前的时候我的画才刊到《宁报》上,怎么这就忘了呢?”

    许绍清蹙了下眉,“哦…你那个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杭风玉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在宁浦待了这么些年,圈子里的人不捧着他,好歹人人见了他也喊一声“杭先生”,这许绍清竟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何聿秀闻声也嗤笑一声:“画儿?也是,杭大画家的画…想必是那月份牌广告吧,你管那等东西叫画儿?”

    “你…”杭风玉咬咬牙,正欲站起身,忙被身边一个公子哥儿拉住,“哎哎…风玉,干什么呢,这是人家大喜之日。”

    杭风玉气得不行,扫了眼四周,只见不少人盯着他瞧,忍不住恨恨地看了何聿秀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咬牙切齿道:“何聿秀,你给我等着!”

    许绍清皱皱眉,“我,这位先生,这种场合如此喧哗,怕是不雅。”

    杭风玉又看了眼那许绍清,冷哼了一声,“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许少爷又是他什么人,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许绍清闻声一顿,正欲发作,何聿秀却按住了他的胳膊,许绍清扭头一看,却见何聿秀笑一声,倒也是平静:“杭风玉,这么多年,你还是没什么长进啊,读书的时候,事事不如人,抄别人的东西也就罢了,这么些年过了,你摇身一变成了宁浦的名人了,审美还是这么上不得台面,我作为同学,你一句不过分吧,老师知道你现在画这种东西,怕是气得棺材盖儿都要顶起来。”

    杭风玉如同被针扎了一下一样,同桌的人都在看他,他左右看了一眼,气得一下站起身,“够了!何聿秀,你老揪着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有意思么!”

    何聿秀抬了下头,看他的脸,张了张嘴,正想些什么,恰时,舞台的灯一下亮了。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舞台上,掌声响起,杭风玉扭过头,看见陆蝶缓步登上了台,才怒瞪了何聿秀一眼,坐下。

    何聿秀于是咽下要出口的话,不再理会他。

    台上的陆蝶穿了一身深紫色丝绒旗袍,发型也梳得端庄温婉,站在那儿,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杭风玉看着陆蝶,脸色缓和不少,鼓掌叫好。

    未婚妻登台献唱,守旧的老头子怕是要斥一句丢人,杭风玉却不这么觉得的样子,而且好似乐在其中。

    何聿秀原先还对这陆蝶很有兴趣,只是这杭风玉过于扫兴,看见他就倒胃口,连带着这陆蝶,好奇心也淡去不少。他兀自喝了点酒,扫了眼台上,又看着那杭风玉的脸,不出的憋闷。

    陆蝶了几句吉祥的祝词,然后便开始唱歌了。

    宴厅里歌声婉转,角落里有闪光灯在亮,桌上的人笑笑,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何聿秀没什么胃口,只兀自闷了几口酒。

    等到喝得两眼微醺,还要往嘴里灌,手便被人按住了。

    “别喝了。”

    何聿秀回头,许绍清皱着眉,他推开他的手,脑子有些不听使唤,“用你管我…”

    许绍清拧着眉,“你不知道自己喝了酒是什么样子么,还喝这么多?”

    何聿秀又往嘴里灌了一杯,扭过头来,“许绍清,你又不是我夫人,管我这么多做什么。”

    许绍清顿了顿,他按着眉,似乎有些怒火,只是隐忍着,半晌,才冷哼了一声,:“爱怎么样怎么样,谁愿意管你。”

    何聿秀一回头,便见许绍清系上了扣子,站起身便走了。

    他喊了两声,对方也没有反应,他摇摇头,嘟囔了句:“太容易生气了吧…”

    杭风玉倒是一扫一开始的不愉快,和身旁那几个公子哥聊得热乎,何聿秀又喝了会儿酒,没一会儿,便觉得烦了,索性也起身出了宴厅,想去甲板吹吹风。

    一顿饭吃了太久,此时已是傍晚了,日落西山,月亮出来了,游轮底下粼波微荡,何聿秀猛地一出来,有些眼晕,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晃了晃头,稍稍清醒了一些,甲板上人也不少,何聿秀一眼瞥见了许绍清。

    他端着一只高脚杯,靠在栏杆处,身边没有其他人,平白多了些孤寂的味道。

    何聿秀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自己,夜色上来了,浅浅的昏黄的光,也跟着一齐亮了,隔着那么远,眉眼都看不真切。

    “不让我喝,自己却跑到外面来喝了?”

    许绍清不话,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红色的液体,在杯壁上游荡,又沉下,和底下的江浪一样,翻涌过后又平息,他十分轻微地叹了下气。

    何聿秀手臂搭在栏杆上,低头看了一眼,眩晕感又上来了,他索性转过身靠在栏杆上。

    有微微的风吹过,他仰头感叹了声:“真舒服…”

    许绍清扭头看他一眼,“你和…”

    “嗯?”何聿秀看了眼他,许绍清顿了顿,问:“你和那个人,很久之前就认识?”

    何聿秀也不傻,稍稍一听,就知道他的是杭风玉,点点头,“同窗。”

    许绍清看他:“你和他…”

    何聿秀还没等他完,就摆摆手,“别提他了,扫兴。”

    许绍清于是抿了抿唇,不话了。

    他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像是想些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

    “何先生还继续教我画画吗?”

    何聿秀看了他一眼,“像你这三天鱼两天晒网的,怕是之前教你那些,也忘得差不多了,怎么想起来来我家一趟,不想来的时候,倒是好几天不见人影,我就那么好糊弄?”

    “自然不是,只是想着何先生只顾着同宁宁胡闹,怕是早就不知把我忘到了什么地方。”

    何聿秀愣了愣,自己咂摸了一下他的话,就平白尝出来一股子酸意。

    又想起那天这人撂下筷子就走,他脑子里灵光一闪,细细琢磨了下,不知道怎么开口。

    最后犹犹豫豫地:“许绍清,你要是这么想我,可就太离谱了。”

    他咳了声:“宁宁到底是你妹妹,你紧张是应该的,只是…我对她可没什么非分之想,你可不要想多了。”

    “你…”许绍清皱皱眉,看了眼他,话到嘴边,却咽下。

    他扶了扶额,“算了…我去休息一会儿。”

    何聿秀眼看着他走,心里还好生奇怪,这许绍清今日是怎么了,如此不对劲儿。

    此时甲板上人越来越少,何聿秀摇摇头,转个身看夜景。

    天上一弯下弦月,和船上的热闹相比,显得病恹恹,周围零星几个星子,一闪一闪,那云一层层,被月的光辉印得格外明显,像墨里掺了星点的胭脂,还透着点诡异的红,冷意渐浓,不似刚才那么舒服了,何聿秀赏了这弯病恹恹的月,只觉得自己浑身也愈发没什么气力。他

    了个哈欠,想回船舱休息。

    正欲转身,一扭头,却看见离自己不过三米处,站着那杭风玉,他正和人交谈,看上去有些醉了,整个人都醉醺醺的,笑笑,像极了纨绔子弟。

    何聿秀想走,杭风玉却又叫住了自己,“何大画家,走什么啊,怎么一见我就要走呢?”

    何聿秀喝酒喝得累了,脑子也不是特别清晰,只听到他声音,又开始烦躁起来。

    “杭风玉,我劝你不要惹我。”

    杭风玉闻声,从那群人里摆脱出来,冷笑一声,凑到他面前,“哟,还是这么大脾气,你何聿秀神气啊,在京都神气了,到了宁浦还是这么神气。”

    何聿秀看他一眼,“哪有你神气,那报纸上的广告, 大半出自你们画室,想必杭大画家如今赚得盆满钵满吧。”

    甲板上人越来越少,两人声音不算,被不少人听了去,疑是二人吵架,有人来劝了两句,被杭风玉三言两语发了去,何聿秀也要走,却被他拽住手腕。

    他脸色阴郁,直勾勾看着何聿秀:“何聿秀,你明白点儿,你是不是从头到尾,就瞧不起我。”

    “瞧不起你?”何聿秀扭头,拨开他的手,先是顿了顿,然后突兀地笑了一声,抬起头,敛了笑,看上去有几分愠色:“行,我也直了,是挺瞧不起你的,瞧不起你技不如人,不懂得勤学,偏去使些歪脑筋去抄别人的,瞧不起你学了那么多东西丢了不用,偏去画那等下流的月份牌裸体画,我就是看不上你,怎么了?”

    杭风玉的脸色已经无法形容了,他冷哼了一声:“是,不就是多年前,抄你一张画儿么,难为你记这么久,你以为我真稀罕抄你东西?你叔父是学校的老师,病故的父亲是那顶有名的老画家何尚君,业内的人谁不敬他一敬?你画画旁人吹嘘你是天才,那等话也就骗骗你,谁不知道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学你那一幅,明明笔法几乎和你的一模一样,老师为何给了我那么低的评价,给你了高分,凭什么?就凭你是何聿秀,我是乡下来的野子么?”

    何聿秀愣了,反应过来他拧起眉,“杭风玉,那一架,竟然没有将你明白吗?我再一遍,我父亲早亡,我是借得他老人家哪分薄面,还能让他们十几年后还能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宽待我几分?你抄了就是抄了,别搞那些用的。”

    杭风玉突兀地笑了声,颇有些自嘲的意味:“罢了,你是就是吧,总归曾经是朋友一场。你瞧不上我,我早就知道,你读书的时候喜欢那些倪瓒八大,他们固守本心,你也要做那样的人,我和你不一样,你我本心不同,你图个一世英名,我图个一生顺遂,你大可以做你的青天白日梦,我旁的不要,只要天底下无人像你一样,敢瞧不起我。”

    何聿秀心里一震,翻江倒海,颇不是个滋味,他再抬头看那杭风玉,却见他昂首挺胸,:“你看不上我画的画儿,可我靠着它,叫宁浦无人敢将我看作是野子,无人敢将我随意踩在脚下,无人不知我杭风玉的名字。我有的是钱,全宁浦最有名的女人,陆蝶都成了我的未婚妻,何聿秀,我再不是从前那个你送我一只画笔,我就会感激涕零,不知如何是好的乡下子了。如今我也穿上西服,出入这些个上流场合,我同宁浦的名流落座举杯,无人嘲我三分,你怎么敢我下流?”

    何聿秀顿了顿,闭了闭眼睛,深呼了口气。

    “杭风玉,你摸摸自己的心,入学第一堂课的时候,老师问的什么,你又答的什么。”

    杭风玉抿了下唇,别过头,冷哼了一声,“那等事,谁还记…”

    “我记得。”

    杭风玉有些怔然,却见何聿秀背过手,面上平静。

    “老师问你,为何学画?”

    “你,有天出门看见早春枝头那点绿,太喜欢了,总想着能使个什么法子把它留下来,到很久之后,也能看见。”

    杭风玉摆摆手,“别了,那等事…”

    何聿秀断了他的话,“那等事,是你一开始,画画的初心。”

    “杭风玉,你有时候,会想念它吗?”

    杭风玉闭了闭眼,“我和你不同…”

    “有何不同?”

    何聿秀胸膛起伏着,情绪波动得厉害,“你上学的时候就总自己是乡下来的野子,觉得我什么都比你好,处处胜你一筹,我却羡慕你父母双全,承欢膝下那么多年,你父母每次来学校看你,都带上家里最好的东西,你却总想和我攀比,是,我是不愁吃穿,有叔父养着,可毕竟不是亲身父母,寄人篱下的滋味,你永远不懂!你太不知足。”

    杭风玉喉咙滚了两下,似乎难以置信。

    “你的…当真?”

    何聿秀咬了下唇,昂起头,神色颇为傲然,“当真又如何,怎么,如今发觉我也没你想的那么自在,是不是又满足了你那颗总想和我攀比的心了?”

    杭风玉不语。

    何聿秀看向他,道:“杭风玉,世上本多浊气,但灵魂中至少有那么一处角落,是不该被名与利束缚的。”

    罢,他叹了口气,也没指望杭风玉接话,兀自转了个身,走了。

    只是走了没几步,又忽然听见杭风玉在后面喊:“何聿秀,你太不知天高地厚!”

    何聿秀没有回头。

    杭风玉在后头喊:“你纵有千般对,但你以为这世上,你想要什么样,就得是什么样吗?你可知道,世上多的是我这样为了生活画画的人,这不可耻,也没什么下流!”

    何聿秀脚步顿了顿,呼了口气,继续往前走,手却微微发颤。

    道不同者不相为谋。

    也曾一起痛饮烈酒,喝个尽兴,称兄道弟,以为知己。如今时过境迁,每每见面,讥嘲之语不绝,竟也是物是人非。

    曾经也是翩翩少年郎,学着从前的公子哥儿骑马绕京郊,结果两人摔了个底朝天,自嘲为京西二傻,那山路难走,他背着受伤的杭风玉,好不容易走出来,结果天降暴雨,硬生生把他们锁在了一户农家。

    那日吃的是粗粮饼八宝粥,何聿秀记了很久。

    茅屋漏水,滴滴答答的水声,何聿秀摸着酸疼的肩,咬牙切齿地看着杭风玉,日后一定要讨他顿酒喝。

    如今…呵…

    何聿秀捏了捏眉心,不再想些其他,一股子强烈的乏意涌上来,他觉得浑身疲累。

    作者有话:

    来填土了…这章还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