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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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光阴倏忽而已,到了这个年纪,除了解知文,他竟再没有一个得上话的知心朋友。

    脑子里忽然闪过许绍清的脸,或许…他也算是一个能的上话的吧。

    念及此,他惊了一下。

    怎么想起他来了…

    他晃晃头,不再想些其他的事情。

    夜里泛着的凉,攀着衣服缝隙钻到心里,冻得他了个寒颤。

    从一层绕过去,左手边的屋子里面男宾女宾在跳舞,另外的厅里有角儿在唱戏,喜气洋洋,婚礼就是这样,把全天下的热闹都聚到一处来,来渲染出平安喜乐的气氛,以期待着未来的日子,也能如此。

    喝的半醉的客人,失了才来时的仪态,走路开始歪歪扭扭。衣衫革履的企业家,几杯黄汤入喉,也走向了女宾,半搂着调笑着退场。

    何聿秀带着满袖甲板上的冷风,从那寂静而寒冷的江上,挤进喧闹且夹裹着热流的人间。

    头上昏沉,两腿如灌了铅,周遭全是陌生而洋溢着喜乐的脸,何聿秀借步走过。

    “这任家真是好大的排场…”

    “哎呀,可不是嘛,我看着那台上的唱的就很好…”

    熟悉的声音。

    何聿秀稍稍扭头一瞧,看见了从里头出来的人,不是他认脸认得厉害,实在是程先鹤这人,实在叫人忘不掉。

    程先鹤穿得很斯文,兴许是怕冷,头上戴了顶毡帽。他靠在门口同人相谈甚欢,脸上带着笑,看样子心情很是愉快。

    不想和他多做纠缠,何聿秀同他擦肩而过,反倒听见那程先鹤,不明意味地冷哼了一声。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谁,他也懒得回头看,揉了揉后颈,回了房。

    原以为很快就能睡着,没想到翻来覆去很久,却始终难眠。

    情不自禁回忆起这些年的日子,大部分时候是快乐的,偶尔有些寂寞的时候,也被他有意无意的遗忘了,好像忘记了就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今晚的杭风玉,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在学校的日子。

    那些曾经肆意跑马,举杯望月,张狂得谁也不放在眼里的日子。

    斗酒试画,墨水当做酒水,洒向如同雪野一般的纸,手指拢如骤风,几点墨苔,就这么轻易地醉倒了年少,年少时期两三好友,曾以为此生难得,如今也只是变成了磅礴山野之中的点景人物,还是恨不得抹消的那笔。趁着酒意出来的胡话,曾经聊的是肝胆相照,现在的是独过阳关。

    道分两条,但到底这路,还是自己走了去,无有旁人能决断。

    本以为能倒头就睡,结果翻来覆去,肉体和灵魂仿佛分开了一样。身上是疲累的的,脑子里却如同走马灯一一样,过去的事情轮番显现。想记起的不想记起的,一下子全都翻涌了上来。屋子里独他一人,婚礼的喜气,在关门的那一瞬,似乎就被隔绝在了外面。

    如同一把火落尽了水里,无尽的黑烟,顿时从那窄口,争相恐后地冒出来。

    太难捱的感觉。

    索性不睡了。

    他披上衣服,又踱着步子下去。

    下去端了杯酒,他又踱到了甲板上,甲板上空荡荡,大家该是都回去休息了。江面上的风,开始砭人肌骨起来,好歹几口酒入腹,周身又暖和起来。

    他刚才醉有五分,如今已醉到八分了。眼神已经不甚清明,饶是带着副眼镜,却连那头顶的半弯月,也看不太清,只觉得抬头望去那弯月,像极了被拉长的灯芯。

    最后一口酒入腹,他酒杯一甩,整个人瘫在船上,宛如一个死人,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听到了一道踉跄的脚步声,迷迷糊糊睁眼一看,不太真切的一个人影,身材体量,像是那杭风玉,但到底是不是,他已经看不清楚了,只感觉对方走过来,似乎和他一道瘫在了甲板上。

    鼻梁上的眼镜被勾走,那人:“原来你也近视了…”

    眼前一阵模糊,天上的月仿佛在跳跃,原只有一个,后来变成了许多个。

    何聿秀有些晕,不理会他,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了一道笑声,孤零零的一道,可听在人耳朵里,并不觉得好笑,何聿秀好奇他笑什么,却没问,也懒得睁眼。

    何聿秀听见他喊了一声:“明月,明月!”

    声音极其高昂。

    何聿秀侧了个身,却又听见那人喊:“驮我到衢陵——”

    “我要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此人定是有病。

    何聿秀捂了下耳朵,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他名字,断断续续。

    “聿秀,聿秀——”

    ……

    不知何时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却是被急促又激烈的敲门声惊醒的,何聿秀有气无力喊了句:“谁啊?”

    “何先生!”

    何聿秀头昏欲裂,开了头却见是那陆蝶,何聿秀看了眼时间,此刻不过凌四点,他愣了愣,却见那陆晓蝶,深紫色丝绒旗袍外头套了件男式风衣,神色十分着急,似乎是匆匆披了衣服,又匆匆赶来。

    她踮着脚尖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扰了…风玉,风玉在不在你这儿?”

    何聿秀愣了愣,“杭风玉?”

    “不在啊?他怎么会在我这儿?”

    陆蝶挤进去看了一眼,果真没有,何聿秀皱着眉,想着这陆蝶凌怎么跑到他这么找杭风玉了,只是陆蝶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见门口有人喊了一句:“陆姐!一层没有!”

    陆蝶愣了,也顾不上回何聿秀了,朝他抱歉地点了点头,又朝着那人跑去。

    何聿秀一阵纳闷儿, 挠了挠头,又关上门回去睡了。

    睡了个回笼觉,再起来,已经是天明了。

    婚礼连飨三日,头一日是重头戏,后面两天,就不单单是婚礼了,商人们谈论生意,天南海北的男男女女,一个眼波丢过去,兴许再过上不知多少日,又是一段佳话。何聿秀不愿在船上多待,清早起来,稍作洗漱,用过了早饭,他同那许长宁告了个别,便下船了。

    许长宁知道他本来就不太想来,倒也没拦着,顺便笑嘻嘻地和他一起下了船。

    许绍清没在船上休息,晚上尽管喝了不少,却也是趁夜和那群访事的一起回了报社。

    次日一早,各大报纸都报道了这场游轮婚礼,空前壮大的婚礼场面,很快成了茶馆里的热议的话题,瑞祥珠宝公司做的是珠宝生意,秦紫婧婚礼当日所用珠宝,全是用的他们自家顶尖儿的货,籍着登报告喜之机,公司也没忘了写些谀货文字招徕生意。一时间,瑞祥珠宝之名声,远播宁浦,而秦文钟也凭借着自家女儿温婉的形象,成功地树立了一波自己的形象。另外那些个文艺报上,也自然不乏陆蝶之名,一大段的采访文字,除却婚礼本身之外,陆蝶也狠狠夸赞了一番瑞祥的珠宝,并自己平日所用,皆从瑞祥所购。

    此般暗示之下,何聿秀下了船后,叫了车回到顺宁公寓,路过那瑞祥珠宝的商铺门前,便看见门口排起了人龙。

    他原不知何故,看了报纸之后,才晓得这场婚礼,惊动到了什么地步。

    一场游轮婚礼,不止是为了新人,更是为了整个家族生意,两家名利双收,一时间两个新人成了宁浦顶有名的人物,不得不这是一场难得的广告机会。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船上,却已经开始乱套了。

    杭风玉昨夜未回房,到了第二日,陆晓蝶寻遍了整个船,也没有看见杭风玉的影子。别人安慰她,兴许是下船了。可询问了那一旁载人上岸的船,一个个却也摇着头,没见过那号人物。

    陆晓蝶急了,她一夜未睡,闹出来的响动惊动了不少人,引起了一阵骚动,一时间,船上的客人,除了聊些婚礼的事情,暗暗里也讨论着那杭风玉是怎么回事。

    本以为要么是情侣间闹了别扭不肯出面,要么是那杭风玉不知乱跑到了哪里。

    直到飨宴第三天,游轮即将停靠之际。

    不远处的江面上,浮出了一具尸体。

    何聿秀早下了船,在家过着安闲日子,这日正在家午睡,还未醒,便被敲门声惊动。

    “谁啊?”

    “警察!”门口响起冷冽而坚硬的声音。

    未肯投降的那点睡意,霎时间灰飞烟灭。

    “警察?”何聿秀愣了愣,猛地一下睁开眼。

    头有些痛,他按了按太阳穴,掀开身上盖着的软被,看了一眼时间,中午一点刚过十分。

    他下床开了门。

    门口站着三个警察,两男一女,何聿秀一开门,“你们…”

    “就是他!”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叫,何聿秀吓了一跳,却见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指着他的鼻子,喊:“没错,就是他!”

    何聿秀有些发懵,为首的女警,一头利落的短发,个子挺高,约有一米七,她眯了眯眼睛,一下掏出枪来,对准了他的头。

    “举起手来!”

    “什么情况?”

    何聿秀举起手,那警察身后那两个警察一下过来扣住了他的手。

    那女警一声令下,“带走。”

    何聿秀被扣着胳膊,皱了皱眉:“清楚,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那女警上下量了下他,“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何聿秀莫名其妙被押到了公寓门口,清的冷意一下钻进了喉咙,呛得他咳了几声:“等…等等,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抓我?”

    那警察抽出配枪,朝他示意了一下,:“我有权要求你配合警察办案。”

    ……

    审讯室。

    “叫什么名字?”

    “何聿秀。”

    “哪里人?”

    “京都。”

    “前天夜里,你在何时何地,做着何事?”

    前天夜里?

    何聿秀愣了,前天…不就是秦任二人婚礼的时候么?

    他皱皱眉,“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吗?”

    那女警抬头,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最后从抽屉里,拿出来两张照片。

    “这个人,你认识吗?”

    何聿秀拿起来一看,两张照片,一张全身,一张面部特写。

    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他一下丢开了那两张照片。

    眼神变得惊恐,“他怎么了?”

    那女警把照片收起来,看他一眼:“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还问什么呢?”

    何聿秀一下站起身,神色有些激动,“不可能,你别骗我!我明明前天还见过他!”

    “前天?”女警拿起笔来,在纸上划拉了两下,“这么,前天,你的确和他有过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