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苏学灵第二日提出来陈志曼审讯,那女人倒也还算配合,将她如何投毒又如何抛尸的过程细述了一遍,苏学灵手指敲着那审讯桌,“如果那毒是你装作是送酒的佣人偷偷下在里面的,那么你一介女流,是怎么把杭风玉一个大男人抛进江里的呢?”
陈志曼神色似乎有些紧张,她先是一愣,眼睛闪烁了两下,低下头:“官爷可莫要瞧我,我虽然从前是歌女,可是这几年粗活重活都做过不少,力气还是有的。”
苏学灵看着她那瘦条条的胳膊,默不作声,起身出了审讯室的门。
老马又来了,他眼里有血丝,不知道多久没睡觉,身上穿的那身衣裳还是昨天那身,裤腿上沾了不少泥,他进了屋子就从袖管里掉出来一个布袋,铜子儿银子儿乱糟糟倒在桌子上,哗啦啦一声,吓了苏学灵一大跳,“你这是干什么?”
“官爷,您行行好,就放过她这一回吧,她那男人不是个好东西,就该死!这是我这些年攒的全部的钱,全都孝敬给您,只要您行行好…”
那老马扑通一声跪下, 眼泪紧接着就下来了。
“只要您行行好…”
苏学灵看着他,幽幽叹了口气。
“此事牵连甚广,许多双眼睛都盯着我们,不容你使钱收买,何况杀人偿命,如果不施加惩罚,实在是法理不容,就算是你跪地求我,我也无甚法子能够救她,何况…”
她顿了顿,眼睛在他身上来回量,“何况…此事如若追究下去,怕就不止她一个罪犯了吧。”
老马浑身一震,神情有些呆滞,他抬头看苏学灵,却见她转身,重新坐在椅子上,敲着桌子看着他,面色平静,却叫他了个冷颤。
陆蝶这日也来警局了,恰与那杭风玉的母亲碰到了一处,杭风玉的母亲来殓他,请了副棺木过来,怎么都不舍得把儿子放进去,在杭风玉的尸体旁边嚎啕大哭,据她,杭风玉的父亲在他从学校毕业后没多久就没了,她那时整日的哭,险些也跟着他去了,好不容易走出来,想着这辈子就指着这一个儿子过活了,杭风玉也争气,在宁浦出人头地,赚了大钱,她这个做母亲的,倒也是脸上添光。前些时日杭风玉还来信要接她来宁浦参加婚礼,她心里高兴地不得了,谁知道这一眨眼,人就没了。
陆蝶呆站在一旁,看着杭风玉的尸体,失魂落魄。
她之前怀疑过许多人,万没想到凶手居然是一个女人。
杭风玉的母亲对那陈志曼恨之入骨,恨不得亲手掐死她,叫叫嚷嚷红着眼要找那陈志曼讨法。
陈志曼远远在押所关着,隔着一扇门,杭风玉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发丝凌乱,“你这个女人,好狠的心啊,你还我儿命来!我辛辛苦苦养了三十年的儿子,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害了他,你让我一个老妈子以后怎么过啊!”
那铁门被杭风玉的母亲砸得哐哐响,尖锐的声音响遍了整个押所,陈志曼笑了声,不过一夜,她的声音又哑又涩,像老了十岁。
“真是巧了,你来找我讨你儿的命,我也是找你儿讨我儿的命的,你我都曾为人母,你当了三十年母亲,你的孩子长成了大人,飞黄腾达了,我却只当了三个月,我那可怜的孩子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我一眼…就被杭风玉亲手杀了,怎么…你的孩子是宝,我的孩子就不是宝吗?”
杭母一双浊眼,此刻又红又肿,“你…你这是狡辩,你杀了人就是杀了人,无论些什么,都掩盖不住你是个杀人犯的事实!”
陈志曼“呵”了一声,讥讽道:“孩子…哈…要是我的孩子生下来,怕是要叫你奶奶了,知道奶奶这么疼他,不知道该有多开心呢。”
“你…”杭母指着她,气的手都在哆嗦。
陈志曼此刻虽是狼狈,却也不落下风,接连讥讽道:“要心狠啊,我可轮不上号,还是你儿子更胜一筹,为人父母,即便不能让子女锦衣玉食,但也都是放在手心里头爱着的,可是谁知道啊,那天底下,还有你儿子那号人物,当真是眼里只有名利,没有命啊,为了名利,他舍得害一个未落地的孩子,这样一个儿子,你还要护着他吗?”
杭母年岁已高,听见她这样,更是急火攻心,她张了张嘴,“我儿子品性如何,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三道四了,他再怎么样,那也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
她话的重,话音刚落,狠狠咳了几声,嘴唇颤抖着,一双浊眼恨恨地看着那陈志曼,几欲咯血。
陈志曼不再言语,那杭母还想些什么,没出口,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警察忙叫人把她抬了出去。
那杭风玉生母后头跟着的陆蝶,一直沉默着,等到周遭寂静无声,又过了很久,她才艰难地开了口:“你的…可是真的?”
陈志曼闻声顿了顿,她扶着那桌站起来,走到那铁门,透过那窗看着那即便不施粉黛也依旧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她看着她,恍惚了一下,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你叫陆蝶是吧。”
陆蝶不语。
陈志曼笑了笑,“我见过你。”
“杭风玉和我分开之后,又找了很多年轻漂亮的姑娘,有时一个星期都不带重样的,你也知道,他那份画画的工作,最不缺的,就是漂亮的女模特。我那时仍然爱他比恨他多,想着他会不会回心转意来娶我,于是我去找他,他有本事了,住着好几层的花园洋房,我真是寒酸极了,一条裙子穿了洗,洗了穿,他从前夸我穿紫色旗袍好看,我便穿着那条旗袍去找他,谁知道门房见了我都不正眼瞧我,推我我,要将我赶出去,还是他吩咐的,他是真的心狠,不要我,就不要我…那时你在楼上,拉开窗帘向下看,以为我是乞丐,叫那门房住手,还给了我点钱,我一点也不嫉妒你,我同情你,同情你虽为歌女,却也心存良善,同情你明明大好光阴,却虚度在一个人渣身上。”
“陆姐,你告诉我,他在你面前,是不是装的特别好,温柔又体贴?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陈志曼的手穿过那扇窗,要够那陆晓蝶,眼里却已有疯癫之色。
陆蝶脸色煞白,踉跄了几步,捂着自己的耳朵蹲在地上,大口喘着气,道:“你疯了。”
她脑子里闪过这些年她和杭风玉做过的许多快活事。杭风玉待她极好,为人处世在她看来都极为绅士,她拍电影,他买下了一整晚的电影院为她捧场,他很疼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摘下来送给他,他是他未来的夫婿,她同他在一起多年,他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
“我疯了?我没疯,我清醒得很,疯的是你啊陆蝶,你爱他对不对,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爱他,傻姑娘,你爱上他的那一刻,你就疯了,你还不知道吗?这世上,只有恨才会让人清醒,爱只会让人发疯!”
陆蝶摇着头不愿看她,她后退了几步,失魂落魄地跑出去。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眼泪不停的往下掉,外头聚了一堆记者,她出来的那一刻,照相机便对准了他,她哭,记者围着她拍照,一声又一声的“陆姐”。
“陆姐,听犯人抓到了,你的感想吧。”
“陆姐,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陆姐…”
“陆姐…”
陆蝶觉得一阵恍惚,踏入这歌舞之地,登上那报纸刊头,她是全宁浦最有名的明星,她自认为也算敢爱,冒着天下人的眼光算和一个画家厮守,自认为也算敢恨,领着一群人算为她的未婚夫讨个公道。
如今陈志曼的一番话好像狠狠了她一个耳光。
她难得失态,抹去泪,冷着脸,朝着那群记者,了声:“滚!”
一片哗然,人群里的陆蝶蹲下身子,捂着耳朵,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但是照相匣子“咔嚓”的声音始终不停。
她的失态,她的愤怒,她的无措,她的绝望,每一分分,都属于她,又不都属于她。这天地之大,无笼无网,看似无所束缚,可她已经变成照相机下的猎物,永远逃不过被追逐的宿命。
没过几日,何聿秀收到了封信。
来自陆蝶。
信上直言,她那日怀疑过他,她为此道歉。
信上还,她不日将远渡重洋,杭风玉的尸体,葬在近郊。
何聿秀在一个下雨天去了那儿,下雨天湿滑,衣裳沾了不少泥点子,他撑着把伞,从怀里拿出一刀宣纸,又掏出来一盒洋火。
从前一起上学,杭风玉买不起好宣纸,一张纸裁成好几块使,他便把他的分给他,杭风玉那时觉得他在嘲笑他,面上很是不好看,他俩还为此吵了一架。如今他也这样分给他,这回,他倒是没机会不要了。
他把伞丢在地上,蹲下身,把那刀宣纸夹在腹,腾出手将那洋火擦燃,星点的火,没一会儿被风吹灭。
他着伞蹲在地上,衣服下摆全是泥点子,头发湿成几缕,后背也湿了一片。
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一只手将他手中那盒洋火拿走,紧接着落在他身上的雨点子消失了。
何聿秀听到了有人喊了声“少爷”。
他后背一紧,竟是许久没回头。
后头有人轻笑了一声,“只听有人烧纸钱送花圈,你这直接拿了刀宣纸来,烧的是个什么意思?”
雨声遮不住洋火划下的声音,何聿秀扭过头,看到星点摇曳的火光。
陈的伞在他身上,许绍清穿着一身妥帖的西服,暴露在雨中,肩膀处微微淋湿,手里护着那火星,问他:“要烧吗?”
何聿秀愣了愣,然后点; 点头,于是他怀里那刀宣纸,被许绍清拉出来,火星跳跃在纸上,顿时蔓延开来。
近郊雨日寂无人,雨水把干枯的树枝染成浓重的深褐,火星跳跃又灭下,许绍清重新点了根洋火,笑道:“你可真是找了一个好天气出门。”
何聿秀低头看着那火重新燃起,“给人上坟还要挑个黄道吉日吗,许少爷这么迷信?”
许绍清从一旁捡起他丢的那把伞,撑在二人头顶,倒是堪堪把陈挤了出去,他笑了声,籍着那把伞,稍稍凑近了一些,把那盒洋火塞在他手心,“你知道我的不是那个意思。”
许绍清的指尖是泛着凉的,堪堪触到了他的掌心,很是寻常的动作,何聿秀却禁不住心头猛地一跳。
作者有话:
好久没更了,之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忙,有看这篇的给我留个言呀,好歹让我知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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