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灯下》杂志的第一期就十分猛烈,因为邀请来写文章的人多是名人,很快就引起了相当大的社会反响。
起有雾,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院里的竹子上被清的水汽染湿,绿的十分沉默。许缘竹早吃完饭,在屋里翻着一本刚送到他手中的《灯下》,面色冷凝。
报社里给他通风报信的人不少,有些事情就算是许绍清不告诉他,他也能通过别的途径知道。他早知许绍清在瞒着自己做些什么,但真的拿到这本《灯下》了,他的心情却不出的奇怪。
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做记者时经手的一则新闻,那时他也年轻,听闻有人要跳河自杀,连忙跑去现场,本欲劝阻,却看到那人先是笑,后是哭,最后喊道:“我的自杀,与其他不同,并不是恋爱,也不是被压迫,是救国力而已。”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怅然。
屋里没有开窗,他一根又一根的抽烟,烟雾四散开来,竟和起的雾不相上下。
何聿秀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觉得自己从雾里出来又走进了另一片雾。
许缘竹见他来,回过神笑道:“何先生来了。”
他面上挂起了笑,开了窗,又给他泡了茶。
何聿秀问:“是不是我来的不凑巧了,许社长有心事?”
许缘竹摆摆手:“没有没有,何先生的哪里的话,无论何时,我们许家的门都是向你敞开的。”
天气渐冷,两人了会儿话,何聿秀手里捧着的茶没喝几口已经凉了,许缘竹今日的状态也不太好,频频咳嗽,话也不是很多。徐芝凝进来送果盘,听见他咳,忙放下果盘关了窗,拉上了厚重的帘子来挡风。
屋里顿时暗了下来,许缘竹却还在画画。
何聿秀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提醒道:“要不歇一会儿吧。”
许缘竹点了点头,:“好。”却在添添改改,画了好几笔才放下。何聿秀凑过去一看,只看他那幅画上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有间屋,屋里一个枯坐的人,人手捧着本书,正看向窗外,似在沉思,似在发呆。画面上方有行娟丽的字:“不见芝来草萧萧,老竹阴室昼寂寥。”
何聿秀一看,笑了,递给徐芝凝。
女人是极欢喜的,尤其是看到了旁边的字后,更是藏不住自己嘴边的笑,许缘竹捏了捏眉心,伸展了一下肩膀,看见她笑也笑了笑,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何聿秀发现许缘竹的咳嗽似乎越来越厉害了,忙问:“不要紧吧。”
许缘竹摆摆手,:“没事,老毛病了。”
徐芝凝放下手中的画,给他递了一杯水,拍了拍他的背,担忧道:“老爷,要不再找医生过来看看吧,总咳也不是个办法。”
许缘竹摇摇头,“没事儿,就是多吸了几口烟,我的药已经够多了,吃够了…”
话还没完,他又咳了起来,何聿秀也忍不住劝道:“社长真的不找医生看看?药虽难吃,但总归是对身体有益的。”
许缘竹闻声,态度稍软,吩咐徐芝凝去把医生找来。
徐芝凝应声出去了。
两人在屋内又了会儿话,没一会儿,听到了外面有车响,何聿秀踱到窗口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便见一辆熟悉的车驶了进来,他心头一动,愣了一下,忽然听见身后的许缘竹问:“绍清回来了?”
何聿秀轻轻“嗯”了一声。
“稀罕,这个点儿回来。”
确实挺稀罕的,这疯子既然那么忙,这时候跑来许府干什么了?
何聿秀不知道他的是什么主意,只见他从车上下来,腿长肩阔,惹眼得很,他正量着,许绍清突然抬头,正巧和他的目光撞上。
随即许绍清露出一个笑,朝他大喊了一声:“聿秀!”
树上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何聿秀忙放下帘子,心道这个疯子。
屋内的许绍清自然也听到了,哼了一声,:“这兔崽子,越来越没礼貌了。”
正着,许绍清便推门进来了,眉眼含笑,看上去十分高兴。
“爸。”
许缘竹看了眼他,“没进门就听见你在底下喊了,什么时候这么不知礼数了?何先生是我的老师,我尚且要尊他敬他,你怎敢直呼何先生的大名呢。”
何聿秀只觉如芒在背,他心中暗道许绍清直呼过的又何止是大名呢?但在长辈面前,他终归也不敢太过造次,连声:“我不在意这些称呼的,何况名字取了本就是要被人叫的。”
许绍清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衣,闻声戏谑地看了眼何聿秀:对许缘竹:“爸,你这就太守旧了,我不过叫了一声,有什么要紧,何先生都不在意。”
许绍清看了眼何聿秀,见对方当真没有被冒犯到的样子,才哼了一声饶过他。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干什么来了?”他问许绍清。
许绍清喝了口水,:“我这不是和何先生心有灵犀,知道他今天来,我也赶忙来瞻仰一下他的风采。”
这种玩笑话倒是没人放在心上,何聿秀听着心里却咯噔一下。
他瞪了许绍清一眼,顿时觉得这屋里的气氛着实尴尬,但许缘竹闻声只是眼中稍带了几分疑惑,问他:“你俩之间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许绍清侧头看了眼何聿秀,笑了一声,倒也没算让他难做,只:“您还不知道吧,我和何先生现在可是邻居,近得很。”
许缘竹顿时一愣。
许绍清看他的脸色,挑了下眉,道:“看来您对何先生的关注比对我的关注都多,既然您都记得何先生家住何处,怎就不记得我如今住在哪里。”
许缘竹尴尬地喝了口水,随即道:“我为何要记得你住在哪里?去报社找你岂不是比去住处找你更方便?”
许绍清一想也有理,便也不接话了,紧接着他慢慢悠悠,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许缘竹面前。
“爸,我最近办了份杂志。”他。
他的语气极为平淡,像是在今吃了什么一样。何聿秀闻声看向他,却还是从他淡定的神色的中看出一丝紧张。
许缘竹没有接过来,只放下杯子,轻声:“你的杂志我看过了。”
居然看过了?许绍清脸上的表情有些绷不住了。
他放下杯子,站起身,准备挨骂。
但预想中的责骂没有到来,许缘竹反而点点头,站起身:“我看了,你做的不错,有几分力度。”
许绍清心头一颤,万没有想过从许缘竹口中竟能听到这样的话。
但紧接着许缘竹又:“我老了,不愿折腾了,本想让你们这辈平平安安的,但既然你非要去撼大树,那就去吧,不过《灯下》是灯下,灯下有多黑,我管不了,但《宁报》一定要是亮的,你懂吧?”
许绍清心里波动很大,他看着许缘竹,心情十分复杂。
“我明白,《宁报》是您的心血。”
他早就该明白了,《宁报》才是他最疼爱的那个儿子。
许缘竹没话,只是走向他,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个中意味,尽在不言中。
这时徐芝凝过来了,她先是跟许绍清了个招呼,见对方只是十分冷淡地点了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老爷,医生来了。”
许缘竹点了点头,:“请他进来。”
来人是个老中医,胡子颇长,出身于医学世家,颇会吟几句诗,和许缘竹投缘,许缘竹近来生病不愿去医院,总是找他来家里。许绍清看见来人又是这个老中医,眉头皱起,俨然一副不欢迎的样子。
何聿秀凑过去,问他:“怎么了?”
许绍清抱胸看着那老中医,:“此人我信不过。”
何聿秀看过去,便见那老中医抬起两根手指,寸把长的指甲压在许缘竹的手掌下方,轻拢胡须,问他:“许社长近来可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许缘竹:“乏力,头昏昏沉沉,吸会儿烟能清醒一点,但是总咳。”
那人问:“上回开的药吃了吗?”
许缘竹:“吃了,还是老样子。”
那老中医点点头,:“社长这是积劳成疾,长期熬夜再加上抽烟,身体怎么会好,我再给您开点新药吧。”
许缘竹点了点头。
许绍清却早就疑心这人是江湖骗子,他每回来都给许缘竹开一堆药,要价颇高,但吃了总不好,偏生许缘竹还总爱找他。他沉思着,正想寻个由头把他赶走,便见那老中医翻开随身带的布兜,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包来。
许绍清扫了一眼,正疑心这人又想卖什么假药,便见那纸包被开一角,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他看见那东西的瞬间,脸色顿时一变,险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那老中医还在介绍他的药。
“许社长,这是近来进的一种新药,叫舒心丸,别看这一粒,但吃了后神清气爽,心情舒坦……”
许绍清猛地一下抢过来,将那纸包完全开来,又闻了闻味道。
没错…
“哎…你怎么…”
许绍清阴着脸,问他:“你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那老中医被他的神色吓到了,不知他怎么突然发难,顿时支支吾吾起来。
“这药…这药……”
“你知不知道,卖这个是犯法的?”
那老中医闻声大骇,后退了几步,摆手道:“许少爷你可不要胡话,这舒心丸大药房里都有卖,怎么可能是犯法的,难道他们卖得我就卖不得?”
许绍清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详细,这里面的成分是什么?”
那老中医顿时不话了。
许缘竹见状皱了皱眉,喊了声:“绍清。”
许绍清没有回头,只吩咐了几个人把他押送警署。
许缘竹站起身来,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许绍清重新开那纸包给他看了一眼,:“他要给你吃红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