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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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驹过隙,眨眼已是三年。

    重新来过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他父亲虽然能画出左手梅,但这不代表他也能画出,勤勤恳恳三年过去,他笔下的画距离他先前的手笔,还是有些差距。

    他沮丧过、失望过,但在绝望之时,心底仍然有个声音告诉他,再坚持一会儿吧。

    他就这样坚持了下来。

    这三年并不安生,战火今日烧到这儿、明日烧到那儿,京都学*纷起,大中学校的学生为了争取他们本该有的权利,一次次的游行、举办群众大会,在街上慷慨陈词,但那声音在这世道中显得格外微弱,随着阵阵炮响,他们的肉体在硝烟中破碎,声音也被湮没在这残山剩水之中。

    无声的恐惧在民众之中蔓延,不少人选择举家南迁,去寻一方安宁之地。

    何聿秀此时却没了四处漂泊的念头,不管外头如何混乱,他只一门心思地画他的画儿。

    先前得罪的人太多,不少人看他如今这样子,在一旁些风凉话,嘲笑他自作自受,讽刺他罪有应得。也有些报记者闻讯跑来捕风捉影,试图从中编个故事,赚些读者的关注。

    他被骗了一回后,索性也不看报了,学着不听、不看,不在意。

    但不管他在不在意,今时已然不同于往日了。从前他的画千金难买,如今他的画无人问津。从前他的画,会被挂在展厅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如今他的画却一挪再挪,最终被放在展厅的偏僻角落里,少有人观瞻。

    起初他的心里是很有落差的,但叔父会指着院子里的花劝他:“你看这院里寂寞两三葩,总还有我们爷俩夸,你啊,不要着急,慢慢来,会好的,你的左手迟早会磨练出来,你的画也迟早会遇见懂它的人。”

    叔父的身体一日不胜一日,但还是会每日去他那里坐坐,有时泡一壶茶,他们两个就能坐着很多。

    彼时何聿秀听见叔父这样,点了点头,思绪散开来。

    “叔父,您觉得怎样才算是懂画呢?”

    何尚敏想了一下,:“画是惰性的,它不言不语、甚至不动,主动的向来是人,一个人,首先要知己,其次才能知画。”

    “知己…”何聿秀眼睛看着窗外,脑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他的心里又蓦地疼了一下。

    “世间有几人能称作是知己呢?”

    何尚敏一眼看出他又多想了,不由得摇了摇头,随即笑了一声,重重地拍了拍何聿秀的肩膀,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话实在有力量,何聿秀眼中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

    他正欲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断。

    “卖报啦,卖报啦,今日快讯,宁浦陷落,党军遗尸千余…”

    那报童声音稚嫩但却中气十足,何聿秀听到这声音,忽然站起身,眉头皱了起来。

    “宁浦也沦陷了?”

    何尚敏点了点头,“是啊,我看这战事是越发频繁了,对了…知文也在宁浦吧,不知他怎么样了。”

    何聿秀皱皱眉,没有犹豫,当下便给知文写了封信。

    信发出去许久,解知文都没有回复,何聿秀心下焦急,四处听他的情况,但迟迟没有他的音讯,直到三个月后,他才收到了解知文的回信。

    信上称他目前正在乡下避难,没有生命危险。

    看到熟悉的笔迹,何聿秀这才放下心来,他正提笔想要回信,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怎么了?”他头也不抬地道。

    “何先生,文远斋的萧先生派人来请您去中亭公园。”

    他找我做什么?

    何聿秀放下笔来,问:“有什么事吗?”

    “萧先生没细,但好像是和您这月在中亭公园展出的画有关。”

    何聿秀点了点头,心下觉得奇怪,但还是决定去一趟。

    “我现在就去。”

    他换了身衣服便往中亭公园走,到了中庭公园,他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萧云。

    “师兄来啦。”萧云笑着迎他。

    何聿秀被这一声“师兄”惊出了一胳膊鸡皮疙瘩,萧云是何尚敏门下的学生,和他向来不对付,他认识他许久,这还是头一回听见他喊他“师兄”,还笑得如此高兴。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好消息,有人要买你的画。”

    何聿秀心下一动,随即又冷静下来,“你给我的画定价十元,自然有人会买。”

    萧云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买家看了你的画,十分喜欢,他不光要买,还要出高价买。”

    “这是什么意思?”何聿秀这回弄不明白了,他皱皱眉,问:“还有这样的人?”

    萧云点点头,:“你猜他出了多少钱?”

    “多少?”

    “一万元。”

    何聿秀愣在了原地,“你什么?”

    “傻眼了吧,我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儿,你,这天地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啊…”

    何聿秀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听不下去了。

    他隐隐有个猜想,但不敢相信。

    “那个人呢?”

    “人?走了。”

    “去哪儿了?”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你还别,那人看上去穿的破破烂烂,出手却是很大方…”

    何聿秀看着空空的墙壁,猛地一下冲出了门外。

    “哎…你去哪儿?”

    街道两侧人来人往,何聿秀站在路中央,扶着膝,大口大口喘着气。

    风顺着衣袖钻进来,他清醒了一些,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荒唐。

    “不…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是他呢…”

    他被关在宁浦,怎么可能来京都。

    意识到这一点,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结束,不知哪个好事的记者将这事捅到了报上,一时间,他成了京都画坛的热门人物。

    “真的假的,一万元…请的托吧…”

    “嘿,你还别,他之前真有过请画托的传闻。”

    “啊,还有这事儿?他真是满肚子心思……”

    谣言四起,他什么的都有,但眼下,何聿秀已经不像从前一样易怒了,他甚至懒得去解释这些事情。

    不过是些胡乱的揣测,又没有什么根据,过段时间自然就淡去了。

    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因为他的不理会而渐渐淡去,随着时间流逝,他“请画托”的传闻反而愈演愈烈。

    而这件事之所以持续发酵,是因为在这件事情之后,不管他的画出现在什么展览会上,总会被人以一万元的高价买走。

    何聿秀觉得十分不对劲。

    事情演变到他不得不出面回应的地步,他拟好了声明,正准备发在报上,忽然萧云叩响了他家的门。

    “师兄,你看这个了没!”萧云一进门,脸上的兴奋遮都遮不住。

    “什么?”

    “是伽蓝!”

    “什么?”

    “一直买你画的那个人是伽蓝!”

    何聿秀捏着那报纸,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声明早就有人替自己发过了,而那声明的署名正是伽蓝。

    “伽蓝是谁?”

    萧云瞪大了眼睛,“你不知道伽蓝是谁?你没看过《海上客》好歹也听过它吧。”

    “《海上客》倒是听别人提起过,是本?”

    萧云点了点头,“对,而且就是伽蓝写的。”

    何聿秀看着那则声明,不知为何,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而有些失落。

    “买我画的,是个家……”

    萧云十分兴奋,“他可是现如今最火的家,你问问文学界的人,有哪个不知道他的名字。”

    何聿秀合上那报纸,放在一旁,捏了捏眉心,:“你走吧。”

    萧云撇了撇嘴,坐在一旁,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怎么,这么厉害的人喜欢你的画,你不觉得高兴?”

    “高兴。”

    萧云看他那样,皱着眉,喝了口茶道:“你敷衍谁呢?”

    何聿秀无奈地耸耸肩,“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的钱买我的画,家出手这么阔绰?”

    “这倒是很奇怪,或许他很有钱吧。”

    萧云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道:“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当面问问他呢。”

    何聿秀愣了愣,“当面问他?”

    萧云点了点头,“找个机会,吃顿饭,交个朋友,也是很好的。”

    萧云这话了不过半月,在一次展览会上,那位名叫伽蓝的家,又以一万元的高价买下了何聿秀的画。

    何聿秀闻讯忙赶去展览的地方,想要见见这位传中的伽蓝,但他似乎不太想见何聿秀,带着破帽子、旧手套,裹着厚厚的围巾和灰扑扑的外套,唯恐交托晚了碰到他,拿到画儿便准备走。

    何聿秀气喘吁吁赶了过来,喊道:“先生留步!”

    那人的身影顿了一下,紧接着加快了步伐往路上走。

    何聿秀觉得奇怪,忙追上去,却觉得那背影分外熟悉。

    “先生为何躲着我走?”

    那人不话,何聿秀又试探性地喊了一声:“先生?”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压了压帽子,哑声:“我怕你…不想见我。”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突然响起,何聿秀的脑中,一瞬间什么东西也没有了。

    路上没什么人,安静得很,何聿秀甚至能听到自己有些快的呼吸声。

    他看着那人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直到那人扭过头来。

    他什么也不出口,只是看着那人的脸,忽然朦胧了双眼。

    眼睛上好像积了层雾,他看他看了很久,直到那人轻声喊了声:“聿秀……”

    他才低声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许绍清看着他,轻声道:“战争一起,宁浦大乱,各方面都在失控,苏队长将我保释了出来。”

    何聿秀沉默了很久,最后才“哦”了一声,:“挺好。”

    “出来后…就好好的吧。”他低声了一句,然后后退了几步,转身要走。

    许绍清忽然拽住了他。

    何聿秀用力甩开,才走了两步,那人又追了上来拉住他的手。

    “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想…好好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我们不是已经结束了么?”何聿秀的情绪波动很大,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

    “我那时是…不想耽误你…”许绍清的心钝钝的疼。

    “不想耽误我?呵…真是什么话都叫你了…”何聿秀眼睛一红,别过头去,低声道。

    许绍清抓起何聿秀的右手,摩挲着他手上那旧伤疤,哑声道:“我出来后才知道,你的手……”

    一提起这个,何聿秀的眼睛便一阵酸涩,他抽出手,后退了几步,同他之间闪开距离。

    “我明白了,你现在觉得我是个废人了,所以可怜我,跑来当我的画托了?”

    “不…不是可怜,也不是画托,是喜欢,是觉得你值得。”

    “呵…许大少向来会好话…”

    “不…没有骗你…”许绍清顿了顿,哑声道:“君既为我倒却鹦鹉洲,我便替君槌碎黄鹤楼。如今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你若此时要我的命,我也是给的。”

    何聿秀抬眼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谁要你的命……”

    天上簌簌落起雪来,落在何聿秀的头上、肩上,许绍清替他掸下去,又擦了擦他脸颊上的泪,轻声问他:“那么…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完————

    作者有话:

    完结啦!感谢陪伴~

    感觉写了好久好久…头一次写这种题材,中间一度想要放弃,但还是坚持下来了,希望有人能喜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