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7月,东亭市彷佛一个大型蒸笼,路上行人就像一个个行走的包子,随时随地能被蒸熟。地表温度高达50℃,气象局下达高温预警,警示市民做好防暑措施。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三晚,荣达出事了。
“庄云倩投河自尽了。”荣达大群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条信息,瞬间群内炸开了锅,江穗月开群聊时,已经有接近200条信息。
随后,她接到贺闯的电话:“接下来可能会有媒体找你,记住,什么都别。”
挂下电话,江穗月一时还没消化这个消息,她将聊天记录一页页往上翻,越看心越凉。
庄云倩在第一批裁员名单里,前不久刚离开荣达。自荣达成立,她就已经在这儿工作,和所有老员工一样,日子久了,就成了一颗可有可无的螺丝钉,每天按部就班,有自己一套应付职场的法则,工作完成不算太出色,对公司毫无贡献,存在感极低,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要裁员,这种员工首当其冲。
35岁的年纪突然下岗,很多人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但江穗月不明白,得多绝望,她才会选择去死?
接下来,如贺闯所言,很多媒体收到消息,源源不断的电话进来,她强起精神,一一应付过去。
群里不断有信息弹出来,身边同事突然死亡,还是用自杀这种方式,多日以来的裁员风波终于让他们找到一个发泄口,一个个控诉着荣达跟深信通的不人道。
制止他们传播对公司的不良信息是江穗月的职责之一,可这会,她选择沉默。
在江穗月印象中,庄云倩是个很不起眼的女人,她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眼睛下方那两个大眼袋,因为这两个眼袋,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很多。明明很高,可她终日佝偻着背,看上去很丧很颓废。她离开公司那天,江穗月碰巧在电梯口碰到她,她那时正在讲电话:“今晚随便吃点吧,妈妈好累,宝宝乖啊。”
据,她有个女儿,具体多大,江穗月不知。
隔天,公司的氛围很微妙。昨天聊到半夜,微信群被解散,群主正是贺闯的助理,只有她有解散群的权利。
贺闯在办公室踱步,手上的香烟一根接着一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这种事?”他声音沙哑,眼睛里布满血丝,想来他应该一夜未睡。
“庄云倩被炒,荣达有没有赔偿到位?”江穗月淡淡问道。
贺闯闻言,缓缓吐出眼圈,他沉默着摇头,半晌,长叹道:“公司只赔了6个月。”
江穗月鞋尖点地,一下又一下,她有种兔死狐悲的悲凉感。庄云倩是老员工,最终只能落得这种下场,哪天荣达要开了她,估计连半年赔偿都没有。
“做好她家人来闹的准备吧。”贺闯道。
他话音刚落,外面一阵喧闹,江穗月起身,开门去看,被直直冲上来的男人了一拳。她猝不及防,身子往后倒。
“无良公司,赔我姐姐的命来!”男人大吼道,越过她,冲进贺闯的办公室。
接下来一幕幕,在江穗月眼里,就像一场黑色哑剧,争吵,动手,推搡,劝架,痛哭,跪地,撞头… …她耳朵嗡嗡响,方才那男人用了狠劲,一拳正中她脸颊,疼得快没有知觉。
她挣开人群,回到自己办公室。
“江经理,我送您去医院吧。”许允之见到她,吓得脸色苍白。
“不用。”江穗月抽了张纸,按了按鼻子,果然全是血:“你帮我把门关上吧。”
保安上来,这场闹剧才结束,很快,办公室又恢复了一贯的安静。
江穗月头靠着椅背,眼睛闭上,脑子里全是方才那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庄云倩不过35岁,她的父母估计也就60上下,居然头发全白了。
庄云倩自杀一事,被有心人利用,各大媒体开始炒热,还短暂地上了热搜,深信通股票直接吃了两个跌停板。
贺闯因为这件事着急上火,已经好几天没合眼。
“你跟我去一趟庄云倩家。”这天,她接到贺闯的电话。
“去谈赔偿的事?”江穗月问道。
“嗯。”
“你先跟我透个底。”
庄云倩家在一个旧区,楼梯房,楼道狭窄破旧,见不到一丁点阳光。东亭市有许多这样的老区,旧得就像出土文物,然而价格高到离谱。
开门的是一个女孩,五六岁模样,长得很像庄云倩,想必这就是她女儿了,江穗月心微微一痛:“你好。”
“你好。”女孩道:“你们是谁?”
贺闯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外公外婆在家吗?”
女孩让道给他们进。
房子很,目测不到50平,她跟贺闯一站进去都稍显逼仄。窄的客厅设了一个简易的灵堂,庄云倩的黑白照挂在正中央,庄母见到他们,一句话没,直直看着他们掉眼泪。
贺闯跟他们进屋聊,江穗月就在客厅陪这个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庄晓。”
“你爸爸呢?”
“爸爸死了。”她看了眼母亲的黑白照:“现在妈妈也死了。”
江穗月见她毫无波澜地出这两句话,如鲠在喉。
“我妈妈还会回来吗?”她对江穗月笑笑:“以前我妈妈我爸爸死了,但我有时候还会见到他,现在妈妈死了,我是不是也还是能见到她?”
江穗月张了张口,她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答她。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庄晓:“这是姐姐的联系方式,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电话找我。”
庄晓收下,乖巧地了声:“好。”
从庄家离开,江穗月上了贺闯的车,鼻尖还残留着那股供香的味道。
“一家四口人,只有庄云倩有收入,她又要供房,又要养父母养女儿,真是不容易啊。”贺闯道。 。
江穗月看向窗外,芸芸众生,每个人都很忙,他们都在忙什么呢?
“如果当初赔偿到位,她也许就不会死了。”她缓缓道。
贺闯苦笑:“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一条人命,居然只值200万吗?”
“ 200万多不多,少不少,至少能让他们还清房贷,还有剩余的钱养孙女。”
手机震动,江穗月开锁一看,原来是房贷的扣费信息。
如果换作是她被裁员,就靠她那点存款,能在这座城市支撑多久?
“我想离开这里。”她脱口而出。
“去哪里?”贺闯侧过头看她。
“哪里都行。”她伸手去解开安全带,从庄云倩家出来,她一直觉得呼吸不畅:“就想喘口气。”
“荣达现在一摊子破事儿还等着我跟你去处理。”他道。
“停车。”她突然扬声道。
贺闯见她已经把安全带解开,车内警报声响起,连忙把车停在路边:“怎么了?”
“我请个假,今天不回公司了。”
江穗月毫无目的地地走,她此时此刻不想去公司,也不想回家,她觉得最近心里挤压了太多负面情绪,急需释放。可她不想去找徐芳,一见到徐芳,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何晋深。
走着走着,脚步微顿,她抬头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店面,想也没想便走了进去。
“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我找陈知秋。”
“您是想做什么项目呢?”
“都可以。”
陈知秋受江穗月引荐,进了这家美容会所已经一个月,还没过试用期,但她战战兢兢,尽心尽责,短短时间内已经积累了还算不错的口碑。
江穗月换上浴巾,躺在美容床上,她需要片刻的放松,她知道,陈知秋能给她。
“工作还习惯吗?”她问。
“谢谢你穗月姐,这里什么都好。”她柔声笑道。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完,江穗月一愣,这句话,似乎是今天第二次。
她什么时候成了大圣人,处处慈悲为怀?她原本最不屑的就是与人为善,还因此嘲讽何晋深,没想到她如今成了自己曾经最不屑的人?
原来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真的能潜移默化地受对方影响。
江穗月闭上眼,脑子里全是他,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在上班?跟那个女孩腻歪?他怎么能让别的女人挽住他的手?为什么不方便接电话?他真的能这么快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在无数个疑问中,她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一会是何晋深放大的脸正在控诉对她的不满,一会是庄晓惨白着脸求救,一会是贺闯头上长出犄角要吃了她,更离谱的是,她梦到自己穷困潦倒在海边捡垃圾… …
醒来时,江穗月摸了摸颈后,全是汗。
“醒啦。”陈知秋的声音传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声音带着沙哑。
“今天预约的客人不多。”
“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这个梦消耗了她太多精力,所以这一觉,像是睡了,又像没有。
从会所出来,天已经黑了,江穗月站在门口,久久未动,她很茫然,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茫然,她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曾经她觉得东亭市很好,因为这里适合她这种人生存。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站在高处俯瞰平凡众生,可原来,她也只是芸芸众生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