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和我是同类◎
也许是二人被狐女的诅咒捆绑在了一处, 莫名多了一点旁人没有的灵犀。在寒河出声之前,孟香绵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他似乎回来了, 就在不远处。
眼泪把瞳仁的焦点冲散。虽然余醉的劲头还很大, 她作不出什么有效的思考, 只是本能地不想把这样怯懦而丑陋的哭相暴露给人看。
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于是头也就越埋越低, 枯望着一片密闭的漆黑。
嗓子早已堵住了, 话必然要带上几声哽咽, 孟香绵不想开口。寒河有问,她也只是以摇头来回应,摇得似个拨浪鼓。
是叫他别再问的意思。
……
日头升的太慢, 挂在云边, 浓云一聚,就又将它吞了回去。
偏偏这时候, 风也起来了,拍得窗啪啪地响,凡间的烛火总是太过脆弱,禁不得一点摧拉, 倏地就灭了, 露出原本被火舌包裹着的那根焦黑蜷垂的芯子。
房间里一下子淹没在昏晦中,好似天公为她满脸的泣涕找了一块遮羞的布,孟香绵这才勉强肯抬了点头, 用手背揩了揩眼泪。
可惜手背不顶用。
她也顾不得太多, 抄起了衾被的一角,就往脸上一阵抹。
寒河见她不想话, 原本就静静立着, 此时却忽而:“心不把被子洗净了, 鸨母不肯放你走。”
……这是什么唬孩的语气!孟香绵闷闷道:“她敢,我付了那么多金子呢。”
嘴上辩驳,但脑袋醉痛兼哭痛的醉鬼如今大概并不比孩精明多少,半点挨不得吓,很快就松手舍了那被子去。
就在此时,眼前突多了一截衣袖。
原来寒河瞧准了时机,竟把自个儿的袖子递过来了。
孟香绵扭头不领情:“我不洗被子,也不洗你的衣服。”
着就准备举起了胳膊,准备眼泪鼻涕都往自己的衣袖上糟蹋去,自己的怎么折腾都无事,比别人的靠谱。
但仅有的一点神智还是提醒了她:你现在穿的,好像也是他的衣服!
……
寒河走过去倒了杯水,递给她:“需不需要帮你解解酒。”
以灵力清心,或许可以让她好受一些。
孟香绵不答,胡乱伸出一只手去接握住了杯子,可寒河却没有要松手的架势,她抢了抢,杯子纹丝不动。
究竟是要给她喝还是不给她喝?她只能狐疑地仰头。
如此一来,光线再黑,寒河还是看见了她的眼睛。又肿又红,哭的像晕开了陈年的劣质胭脂,湿津津的,让人既不忍见,也不能漠然置之。
可明明不忍见,他却不知着了什么道,一直凝对着。或许,是生怕一错开眼,她就会在伴着这刺目的哀红,崩断、破碎在他跟前。
“到底怎么了?”寒河问。僵持了一会儿,他终于松放去瘦劲的指节,把杯中茶往前一送,道:“可以喝了。”
原来,茶水在案上空置了几个时辰,早就冷透了,他刚刚递给她时一想到,便用灵力温了一温,如今不烫不凉,恰到好处。
孟香绵握杯的手还没搁下,明显能察觉到手中骤然升腾起来的暖意,但她识海混沌,思想晦滞,也不懂怎么就热了起来。
只是浇了几口,水入喉与肚,暖得舒服。她抱着杯低低道:“我梦见我爸妈了。”
这一,伤疤揭了个边,好像就由不得自控了,想要一股脑地都抛出来,将那层闷着人的纸捅破。
她带着郁色道:“他们死了……本来记不太清了,医生我有点脑震荡。我们一家三口出了车祸,偏偏我活下来了。”
饶是孟香绵了许多他不能立刻明晰过来的词,却不妨碍寒河理解此中的大致意思。他了然道:“怪不得。你过,你独自在山中长大,举目无亲。”
孟香绵看向他,水光里一片晶晶明明,忽然苦涩一笑,挥挥手:“不是山中,是——”
她噎了一噎,那些林立的高楼广厦,鸣笛声和警报声,远光灯和霓虹灯,在脑中逐帧切换。舌齿间磕磕绊绊,总算想到了如何描述:“是,另一个,世、界。”
旋即重新垂眉低目,盯着手中白瓷上的刻花,也不知为哪一茬伤了神,突兀道:“我是个异类。”
异类?
寒河挑眉。
本来他将她的一连串话听了半懂,便试图去构想,何谓她口中的另一个世界。
三千凡世,大千世界,本就各有不同,却不知她的另一个世界该是怎样的天地。
至于异类——
“你若是异类,我岂非更是?”寒河低头一笑。
不老不死,无病无伤,不知何所来,不想何所去,翻手无边法力,覆手裁夺生杀。这天下之大,还有谁敢称一句与他同类?
孟香绵抱着膝,先前哭的被抽干了力气,不知不觉便又在暗沉沉的氛围中,软瘫瘫地醉睡去了。
他懂了,听闻各人有各人的醉法,她的醉法,就是嗜睡。
寒河扶孟香绵躺下,想要离去时,孟香绵中途惊醒了一下,迟缓地翻了个身,侧卧过来懒懒看他:“你去哪儿?”
寒河被叫住,也不辞将正事与醉鬼听,认真答道:“趁天未大亮,去县衙看看。”
孟香绵团起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问:“去县衙干什么?”
“叠春坊既陷人命官司,不论自尽他杀,县衙皆有记档。这楼中上下,倌伎仆婢,身份来历,也都应已审查。”他这么一答,却和催眠似的,孟香绵果然再度失了反应。寒河好笑地望了望她,轻声完:“看看卷宗,或也能看看……人心。”
离开前,却是猝然一回身,指尖泄露一丝灵力,飞去一线幽光,将窗关得严紧。
而后将将迈出门槛,神尊大人的脚步又硬生生一顿。
他于心念中默自一唤:“青狼。”
青狼当即从山山水水外受召而来,闪现于厢房中,它天性聪敏,目力也好,一下子就奔到了孟香绵床边。
纵然知道作妖的乃是凡人,而不是什么妖鬼,可人心的阴狠,或许并不输于邪物,有青狼守着,寒河才放心离去。
这就是所谓挂碍、羁绊么?他想。
***
县衙不大,不过几进厅堂,几个园子。凡卷宗机要,都贮藏于一间阴黑的库房中。屋子也不设窗,防日晒也防贼。
四扇镂花大门用厚帘子挡了太半的光,门上挂着铜箍大锁,门外有人带刀值日值夜。
非衙内之人,轻易不得出入。
……除非会法术。
若守门人倚着廊屋的柱子,微微后仰,就地而眠,鼾声似轻雷。全然不知一身玄衣已如夜走的鬼魅,登门入室。
这些案卷牛皮纸封上都标了序号,以年月日排列,循次看去,不难找到叠春坊的这一卷。
属于叠春坊的案卷不出意料的很厚。几月来一条人命接一条人命,确实没有轻薄的道理。
寒河负手静立,也不动手翻动,仅仅垂目看去,目透纸背。
可以看出,县衙的人并没有糊弄了事,叠春坊所有人员的身份背景都一张张写明了归了档,甚至附了画像,每个死者现场勘查的记录也都十分详备,通篇都有注脚和补充,若非涉及到邪物,人力不胜邪物的怪力,断然不至于至今不能破案。
也不算枉负了进门那一屏山水朝阳、磊落石出的彩绘。
寒河继续扫了几页,令他存疑的是,几个死者除了都是叠春坊的挂牌倌人,却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这些人和凶手,似乎也不该有什么深仇大恨。
几盏茶之后,他转身,回到叠春坊。白昼已经堂而皇之、彻头彻尾地降临于天地之间。
大亮了。
叠春坊的人盯梢了一夜,也没发现他一夜游走。
至于床边的青狼,本可以功成身退,可它偏将脑袋和身子都伏贴在地上,不肯动弹,耍赖了。
不过青狼还没耍多久的赖,寒河前脚坐下,后脚门就响了,“二位公子,妈妈让我来送早膳。”
是送来吃食的。
咚咚咚的叩门声,力道不。寒河沉了沉眼。
还睡着的孟香绵果然被吵醒了,懵懵地坐了起来。
寒河一直冷着脸,送膳的丫头手脚都利索上许多,很快放下东西逃离去。寒河却没将门掩上,只运起术法,屏绝了外头的耳朵和视线。这样一来,屋内的人能看到外头的形况,外头的人却只以为屋内的人在静坐喝茶。
楼中的姑娘婢女都渐渐起来了,已比昨夜热闹不少,寒河敛眸,他要等的人,稍后也许就会经过。
孟香绵还不知道这一夜寒河收获极丰,她一睁眼就发现了青狼,理了理衣衫下地,伸手出去,放在青狼身前,青狼立刻就兴冲冲将狼爪子搁了上来。
然后,无辜的青狼便受了自家主人的一记眼刀。
“她看不到青狼么?”孟香绵问道。
偌大一只狼,若是刚才那个丫鬟能看见,魂都得吓掉。
“嗯。”寒河点头,“它在人前可以隐匿。”
这些送来的粥羹寒河自是不用,但孟香绵尚没有完全改掉一日三餐的习惯,见早点式样还算合胃口,便坐下吃了起来。
她边吃边笑道:“青狼好厉害。”
于是趴着的青狼,又受了第二记眼刀。
孟香绵也没忘记昨天自己喝醉了睡睡醒醒,似乎还做了个噩梦的事,试探着道:“我昨晚……没什么吧?”
寒河毫不留情,答的干脆:“了。”
完了完了,喝酒坏事!孟香绵一听,恨不能当场昏厥了事!
她的那些秘密,哪个是能见光的!
于是,挖了一勺粥即将要送到口边的手陡然刹住,孟香绵颤颤巍巍地问:“了什么?”
“你,”寒河的目光落在她唇上晶莹的粥粒上,一笑,慢吞吞道:“你和我是同类。”
◎最新评论:
【撒花】
【这个理解能力非常OK】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