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浪消失了整整三天, 大雨中，黎一跟黎漫在黎家的老房子前找到了消沉的他。这栋老房子八年前被卖掉，自被卖掉的那一天起，黎家兄妹和十岁不到的黎一就再也没有了家。

    雨水沿着屋檐往下滴, 湿了黎浪的半个肩膀。他头顶的阴霾有些像他年少时为了黎一的妈妈犯事时那天的样子。

    他神色淡漠又伤感地看着妹妹和女儿, 先前的精气神消失殆尽。

    黎漫试出了黎浪的密码, 查到了他的账户后台情况和他的资产情况，他们的机构被查封后，他过往所拥有的所有收益全部被封存, 而他把所有的身家都压在了这些金融产品里。

    经此一难，他相当于从高楼跌进谷底。

    黎一她们赶来之前，某楼盘销售第N次电话催促黎浪交付尾款，黎浪之前跟售楼部签订了全款购房的合同，现在如果他拿不出尾款, 之前的定金也无法要回。

    黎浪没有接这个销售的电话，他给妹妹和女儿买房的梦又一次破碎了。即将四十岁的他仍旧一事无成, 还给妹妹和女儿拖了后腿, 他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黎漫在黎浪身侧站定，没有像往常一样责备他, 痛骂他。她像时候那样, 安稳地站在哥哥的身边，徐徐开口道：“哥，你也过你是从一无所有走到这一步的，那除了付出的时间跟精力, 你也不算是亏了太多。”

    黎一也不知道黎浪有没有被这句话安慰到。在来的路上，她听黎漫跟从事律师的老同学电话，对方, 黎浪的公司如果不是操盘方，那他们是整体走进了一种金融陷阱。现在这样的陷阱有很多，受损的人也有很多，只不过他们比旁人输得更惨。

    这位律师又，即便不是组织者，也没有违法，但是他们的公司一定存在违规操作。有消息称，黎浪的老板已经被相关部门带去调查了，就算是最终没有受到法律制裁，面临一定程度的罚款是必然的。

    除了法律层面的危机，在黎浪这里投钱的亲朋好友，有一部分人一定会把亏损的原因怪罪到黎浪的头上。毕竟他们能投资，都是因为黎浪当初不停地跟他们鼓吹这个项目有多好。

    黎一只是单从姑姑的脸色就能看出来，这场风浪没有那么快平息。

    乔家伯母最初投资的不多，后期投资用的都是赚来的钱，所以整体算下来并没有亏钱。可是乔家的几个亲戚受她的影响投资后赔损不少，现在正找她麻烦。乔家老先生得知此事后，气得不轻，大骂她糊涂，又连夜把乔颂文叫到他正休养的山庄去谈话。

    这场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黎一的鞋被雨水弄湿了，她心里的难受胜过鞋袜濡湿的难受，她看着终于不再年轻气盛的父亲和强装出镇定替哥哥收拾烂摊子的姑姑，从到大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堡垒在这一刻轰然倾倒。

    黎浪如同行尸走肉般，跟着妹妹和女儿回了“家。”

    这处房子是黎漫昨日紧急租赁的，面积很，位于市郊，算是一家人暂时的安居之所。

    黎一知道以黎漫的个性，她很难继续在乔家住着，趁着乔家父子都不在，她们姑侄俩一致决定搬走。

    当天下午，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上门来找黎浪调查该事件，他们称，因为有大量群众举报这个金融产品，公安局正在立案，不久后警方也会介入，到时候黎浪或许需要继续配合办案。

    仅仅只是参与者，还是同时也是组织者，会成为官方界定黎浪是否涉案的重要依据。

    -

    围绕在黎家的是挥散不去的忧愁。黎一好像从未经历过如此难熬的夏夜，比时候家中没有空调的酷暑天气还要难熬。

    高飞在群里组织大家去附近的避暑山庄玩两天，顺便给乔慕杨过生日，大家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唯独黎一一句话也没有。

    邵星璇私发消息过来，问黎一：【仙姑，你在忙吗？】

    黎一直到晚上才回复：【嗯，最近有点忙。】

    邵星璇：【我们在计划怎么给乔过生日，你看看群消息呗。】

    黎一想起自己要给乔慕杨过生日的承诺，忽然一阵鼻酸。

    这时黎漫来敲门，乔家父子来了，黎一心中一惊，胡乱收拾了一下情绪，跟着黎漫去到客厅。

    简陋的装潢，吱吱呀呀的旧沙发，墙角堆砌的还来不及收拾的包箱，乔家父子精致的外表跟这样杂乱无章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黎浪仍像个木偶似的坐在角落，黎一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安静地看向乔家父子，轻轻颔首跟他们了个招呼。

    “黎一，我们下楼溜达一会儿吧。”乔慕杨提议道。

    黎漫拍一下黎一的肩膀：“去吧，回来的时候去门口的超市买一包垃圾袋。”

    黎一跟在乔慕杨的身后出了门。楼梯道里的灯坏了，乔慕杨开手机里的手电筒照亮脚下的路。黎家在五楼，他们走到四楼时，楼道里被邻居堆满了杂物，黎一没留神，显些被绊倒。

    “当心点儿。”少年提醒着，绅士地递过来一只手。

    黎一没有牵他的手，客气道：“没关系，我看得见。”

    两人安静地走到楼下。

    雨后的城市被高温天气卷席，空气黏腻。老旧区高木耸立，蝉鸣声不绝于耳。

    到了有路灯的地方，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两个人的脸，乔慕杨侧头看了黎一一眼，女孩的神色很平静，明亮的眼眸不再如水一般清澈，里面掺杂了太多的担忧和伤感。

    “黎叔叔会平安度过危机的。”这个开场白表明，乔慕杨已经知晓了全部事情。

    黎一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乔慕杨。

    被女孩恳切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慌，少年摸了摸眉毛，继续道：“如果心里担心或者是难受，随时都可以找我聊天。”

    听了这话，黎一露出恬静的笑容，偏过头，淡淡道：“乔慕杨，我们俩聊点别的吧。”

    “你想聊什么？”少女问。

    “我跟你聊一聊我吧。”

    “好。”

    黎一深呼一口气，开始跟乔慕杨讲述已故的妈妈。她忍住心酸回忆了那几年的痛苦，也跟乔慕杨提到她对黎浪的感情，直言不讳她的情绪底色其实一直跟黎浪境况的好与坏挂钩，她的底气大多来自于黎浪。

    她从来没想过要跟任何人聊这些，包括黎漫。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赤诚地在另一个人面前提起这段经历。

    乔慕杨认真地聆听着，对他来，他也是第一次担当一个走心的听众。他面前这个女孩对他来意义深重，见她如此真诚地跟自己交心，他感触十分复杂。

    他问黎一：“所以那次口语模拟赛，你是抽到了关于父母的话题，才发挥失误，对不对？”

    “对。”黎一把自尊心全部铺陈在心爱的男孩面前，带着不管不顾的勇气，她继续道：“在我爸回归家庭之前，我最敏感的点是物质。在我姑去市一中当老师之前，我们家是没有稳定收入的，日子过的特别紧张，跟你一件很难以启齿的事情啊，我不知道你懂不懂女孩子用的卫生巾，其实好的品牌价格是不低的，像我这种来一次大姨妈恨不得流干身上血的弱鸡体质，每个月对卫生巾的用量特别大，而我从来都不舍得买好一点的……”

    赤贫的童年岁月，拮据的少年时代，为了不想长大后做一个为钱发愁的人，所以死命读了三年书的暗淡初中，以及一边刻苦读书，一边总想些办法赚点外快的高一和高二……

    这些通通是黎一心中最敏感的角落，她全部铺陈在乔慕杨的面前。

    她不为别的，她只是想让眼前这个少年真正地了解到一个真实的全面的黎一。

    女孩用很轻松的口吻讲述着这些逆向经历，单看她的神情，不仔细听内容，还会以为她是在讲某一件有趣的事情。

    乔慕杨听着这些长长的句子，看着黎一这双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慌不忙的眼睛，再一次见识了这个女孩的坚韧。

    在物质上，他们经历了全然不同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乔家家底优渥，乔慕杨从来不用担心零花钱短缺，他的吃穿用度都是顶级的。他对贫穷的理解大部分只来自于书籍和电影。

    在精神上，他们都缺少母亲这个角色的陪伴，不过比起乔慕杨即将和妈妈团聚的温馨，黎一才是永远地失去了享受母爱的权利。

    少年想点安慰女孩的话，但话到嘴边，又没能开得了口。他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女孩的手。这是他目前能给到的最有力量的安慰。

    女孩在少年温热的掌心里感受到温暖。她不需要他什么，更不强求他对此产生同理心。她这一切，都不为了博得他的任何情绪，只希望赢得他对她接下来这个选择的理解。

    “乔，你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孩。”黎一这句话时，微微地扬起头。少女飞扬的面庞上彰显了她对口中这个少年的爱慕。

    乔慕杨有些懵，他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对他这个。他偏过头去，女孩的眼睛是笑着的。

    “你为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暑假。”黎一温柔地着，“我爸那个人，最擅长讲故事，你替我教训坏蛋的情形虽然我没有亲眼看到，但是听他讲，我脑海中就有了特别多的精彩画面。你当时一定很酷。你为我做的第二件事情，是故意坐我爸的车回家，替我破了那个很荒唐的流言，我其实一直很想知道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你怎么突然……”乔慕杨脸颊有些发烫，他想弄清楚黎一突然陈白这些事情的原因。

    “你不要话。”黎一难得在他面前强势一回。

    乔慕杨沉默了七八秒之后，示意她：“你继续。”

    “你为我做的第三件事情，是请我跟星璇帮你补语文，以此帮助我们逃掉跑操。当时的你简直是大救星，我们都爱死你了。”

    顿了顿，黎一的脸上出现一个无比灵动的神情，她道：“参加演讲模拟赛那次，你我不过如此，其实并不是嘲讽我，你是怨我没发挥好，我们不能一起去上海。你会隶书，是你去找校长换榜的，你硬生生地把第一名的乔慕杨和第三名的黎一两个名字写在一起。你莫名其妙地跟我讲什么跟异性相处的边界感，其实是你在吃醋我跟别的男生对视。你明明想要个妹妹，却又不想要我这个妹妹，也不是嫌弃我，你是怕有情人终成兄妹这种烂俗梗发生在你身上。你给祁知然补英语是假，想送我回家才是真。你想球，直接去附近的高校，那里球友水平更高，你更尽兴，可你非要留在学校，你分明只是为了想跟我待在一起……”

    乔慕杨的姿势不曾有丝毫改变，神色全部藏在黎一看不见的地方。黎一这些话让他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有所反应。

    黎一又换了个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记得你过，如果不确定对方是喜欢你的，你会选择暗恋……”

    “黎一……”少年终于开口断了女孩的话，“既然你话都到这里了……”

    “不，你什么都不要。”黎一深呼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坐的比刚刚更端正了一些，她看着少年的侧脸，“乔慕杨，请你保持你的骄傲，请你永远都保持你的骄傲。”

    女孩和少年互相看着对方，他们认识这么久了，第一次用这样复杂的目光审视对方。

    女孩又开口了，“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我很讨厌等待，我喜欢在身边抓得住的感觉。时候，我总是看着妈妈等爸爸回家，一整夜一整夜的等，家里有任何困难都是妈妈一个人解决，我生病了也是妈妈一个人照顾。我很感激能在青春里遇见你这样一个优秀的男孩，不过，我不会等你。除了我等不起，我也需要振作起来，去把我所有的精力都用于我的前途，现在的我，需要时间需要物质，我不会接受施舍和怜悯，我只想靠着我自己的力量去完成我的学业，去重塑我的命运。我也必须要肩负起守护一个不成熟的爸爸的责任。”

    到这一句，少年终于听懂了女孩所想表达的一切。他垂下他骄傲的头颅，低低地发出一声无奈地浅笑。

    “所以我可以理解成，我已经被你拒绝了吗？”

    “我们谁也没有表白，也就不存在拒绝。乔慕杨，其实我根本不喜欢Kobe，也不喜欢看番……”

    乔慕杨，其实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要早。

    乔慕杨，谢谢你也喜欢我。

    乔慕杨，祝你前程似锦，再见。

    黎一松开乔慕杨的手，起身离开。

    女孩倔强又决绝的背影融进这无尽的黑夜中，仓促地带走了少年的青春。

    后来乔慕杨很少回忆起这个夜晚，因为只要他一想到女孩用最温柔的语气着最心酸的话语，就感到无尽的迷茫。

    如果这一年，他不止十八岁……

    如果这一年，他不必去到遥远的国度，可以守护在她的身边……

    可惜没有如果。

    他不知道别人的青春是如何散场的，但他的青春，是被一个叫黎一的女孩亲手翻了页。

    而故事中的这个女孩，她在跟挚爱的少年残忍告别后，撑开一个新买来的垃圾袋，套在自己头上，独自坐在夏夜里尽情哭泣。

    从她十岁那年，她妈妈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这样痛哭过。

    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也明白，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遇见一个像乔慕杨这样耀眼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