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在六月底迎来盛夏, 每日气温都在35摄氏度以上。老房子空调效果极差，黎漫刚想等下月初发了工资后换个新的，这边乔颂文就先她一步做了这件事情。

    乔颂文没有露面，也没有提起此事是他做的。黎漫还是猜出是他, 电话过去, 大大方方的称谢。挂了电话后, 又按照发.票上的金额将钱全数转给了他。

    黎家遭难之前，黎漫跟乔颂文也是这样的相处模式，经济上彼此独立。她跟他的恋爱, 图的从来都不是他优渥的硬件条件。

    黎浪的调查结果要等七月中旬才会出来。很多受害者已经迫不及待地找到黎家的新住址，上门用极端手段要求黎浪赔钱。后来是附近派出所的民警干预，称投资有风险，黎浪存不存在诈骗需要法律定罪，他们无权动“私刑”, 黎家这才免于被“骚扰”。

    等待期间，黎漫和黎一卖掉了黎浪之前送给她们的所有奢侈品, 加上黎浪之前给她们的转账, 两人一共凑了七万。黎家有几位家境贫寒的亲戚，跟随黎浪投资后亏损, 黎漫从这部分钱里拿出一些补偿给他们, 剩下的，算留给黎一上大学用。

    眼下日子虽然清贫拮据，黎浪或许还要接受罚款的惩罚，但黎一跟黎漫仍以积极的心态面对。

    每天大清早, 黎一会乘坐公交车到离家最近的地铁站，再搭乘半时地铁赶往她的学生家。

    丛岚放暑假回青川，得知黎一的境况后, 给她介绍了两个学生，一个需要她补数学，另一个需要她补英语。

    “保送清华”“明诚年级第一”是她的金字招牌，学生家长都很信任她。在跟吃冰分队补习的日子里，她积累了大量讲题的经验，这份工作她做起来游刃有余。

    这天晚上下课后，黎一胡乱咬着一个饭团乘扶梯进地铁站，隐约中，感觉到身后跟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手机屏幕熄灭，她从上面看见身后这个人的影子，少年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俊朗的脸藏在帽檐之下。

    嘴巴里的饭团索然无味，黎一垂下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头，走下扶梯，她放缓脚步，少年却没有跟上来。

    随着人潮走进地铁里，黎一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站着。她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乔慕杨的身影，待下一站到站，一部分乘客下车后，再抬眼望去，英挺的少年宛如忠诚的护卫，长身玉立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

    手里剩下的半个饭团被捏的又软又热，黎一倚靠在车厢上，拼命忍住鼻酸。

    两周前，乔慕杨婉拒了好朋友们想帮他过生日的心意，独自一人迎接他的十八岁。当天他给黎一发了条微信，问她要给自己过生日的承诺是否还能兑现，黎一只回复了他四个字——生日快乐。

    乔慕杨不知道的是，他有一个很少使用的邮箱，在当天晚上，收到了一封来自黎一的生日祝福邮件。因为断定他不会知晓，所以黎一才发送这封邮件。

    邮件里是一段视频，是他生日当天，黎一去追一场日出时所拍摄的。画面是日出，旁白是祝福。

    这是女孩对少年最真诚也最纯粹的祝愿。这是他的十八岁生日，是他从少年到成年的分界线，无论如何，她都要送上自己的心意。

    二十多分钟的车程，黎一和乔慕杨不曾挪动位置，也不曾变换站姿，他们就像两棵树，站成相邻却陌生的姿态。

    换乘公交车后，乔慕杨坐在黎一后面的那一排位置上。车辆出发，黎一的耳机被摘下，少年把自己的耳机塞进她的耳朵里。

    这是乔慕杨自己录制的《you belong to me》。

    她只告诉他她喜欢这首歌，却不曾告诉他她为什么喜欢这首歌。

    他猜到了。因为是他唱的，所以她喜欢。

    多年后，黎一在被问到高中时期让她印象最深刻的画面是什么时，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是在参加的一个英语口语比赛现场，看见一个绝美的少年动情地演唱《you belong to me》。

    一首歌听完，乔慕杨摘下耳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递给黎一。

    “是什么？”黎一问。

    “你回家开看了就知道了。”

    “你哪一天走？”黎一又问。

    “七月十三号。”少年露出笑脸：“那天你会来机场送我吗？”

    黎一轻轻地点一下头：“会。”

    “明晚几点下课？”过了会儿，少年漫不经心地开口。

    “五点半。”

    “好。”

    回到家中，黎一开这个U盘，少年清透澄澈的嗓音从听筒里流出，像黄昏时缱绻的风，沁入女孩的心里。

    黎一曾经给他开过的歌单，他一首首学会后翻唱录制下来，给他开过的书单，他每一本都选取精华段落朗读，做成合集。

    原来当初找她要歌单和书单竟然是这样的目的。他应该录了很久，花了很多心思和精力，他是想用他的声音陪伴着她。

    原本在他的设想里，当她听到这些内容时，他已经身在异国他乡，而他们俩也已经超前迈了一步，不再是单纯的同学关系。因为每一段录制的最后，他的都是——黎一，晚安，好梦。我很想你。

    -

    直到离开的前一天，乔慕杨每天傍晚都会准备出现在地铁口，跟黎一一起搭乘地铁，再转公交车，送她回家。

    两个人话的很少，大多数时间都一起听歌。黎一每次只让他送到区门口，因为害怕他看见楼道里那些来找黎浪赔钱的人留下的类似“骗子还钱”的喷漆。

    少年很有分寸，只目送她进区后就离开，他从不问她需不需要什么帮助，也不问她辛不辛苦，害不害怕。

    他只是想送她回家。

    少年送女孩回家的最后一天晚上，两个人走到区门口，女孩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木盒，送给少年。

    “是什么？”少年问。

    女孩答：“我很珍视的东西。”

    “谢谢。”少年也拿了一份礼物送给女孩。

    是十根新的头绳。

    “那一天，我们被逵哥堵在楼梯间里，我低声了一句话，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是什么吗？我的是，我没有被逼，我是自愿的。”

    ……

    “跑什么，跑了罪名不就坐实了。”

    “可是被抓住也很烦啊，万一不清……”

    “万一不清，你算怎么办？”

    “那我就，是我一厢情愿，你是被逼的。”

    “我没有被逼，我是自愿的。”

    ……

    女孩笑了，少年也笑了。

    这时，乔慕杨又：“黎一，你扎不扎头发都好看。”

    黎一微怔，随后露出自信的笑容。

    “明天见。”

    “明天见。”

    -

    隔天清，黎一早早地出门去赶机场大巴，人刚走到区门口，遇上一辆警车。她警觉地停下脚步，眼看着这辆警车开到了黎家所在的楼栋门口。

    黎一飞奔回家中，警察向她跟黎漫出示了相关证件，又简单问询了一两句话后便将黎浪带走。

    黎漫有些颓然地坐在沙发上。黎浪文化水平不高，跟她和黎一的叙述中，自认为自己是没有涉案的。

    但是黎漫始终不确定他到底参与多少，公司是否以他的名义进行了违法操作。现在他正式被带走配合调查，可见事态比他们之前分析的要严重很多。

    黎一走到窗边，静静地看着黎浪坐进警车里。她的额头抵在玻璃窗上，死死抵着。这个时刻，她听见了成长的动静，由是一种分崩离析的痛感铸成，是一瞬间就发生的事情。

    再见了，少女黎一。

    -

    来给乔慕杨送行的亲友有很多，有他敬重的爷爷、伯父伯母，有关心他的堂哥堂姐，有他在一中和明诚最要好的几个朋友，还有暑假明明有旅行计划，却为了他取消，从上海赶回来送他的江崇。

    唯独，没有黎一。

    少年在遗憾中踏上去往遥远国度的飞机。关机之前，他发了一段话给那个女孩——

    “黎一，你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不管前路如何，都请你不要忘记，你有我这样一个朋友。”

    几个月后，乔慕杨意外发现那个很少使用的邮箱里，在他十八岁生日当天，收到一封视频邮件。

    “……乔慕杨，那天你对我，成年人的世界会有很多残酷的地方。那我愿你未来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都能像现在这样保持一颗纯粹的心。至于那些残酷的东西，如果是人生的必经之路，我希望能有人陪你一起面对，如果可以不用触碰，那我就安心做个观众，看机灵的你四两拨千斤。乔慕杨，你真的很厉害，你的人生，一定会繁花簇锦、光明顺遂。”

    黎一，也愿你未来的道路，繁花簇锦、光明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