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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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虎带人走了,留下满屋狼藉,如同抄家一般。

    朗华被得不成人样,抬手抹了把鼻血,见温琰双颊红肿,指印还留在上面清晰可见,顿时心里揪了一把。

    他想找药膏给她擦一擦,转身却踩到翻在地的油灯,玻璃碎片在脚底发出细细的声响,好像把他的自尊也踩碎了。

    抽屉盒子歪七扭八,没有灯,看不清,胡乱扯出一些没用的物件,朗华心烦懊恼,无比泄气。

    温琰累极了,瘫坐在藤椅里,面无表情。

    “你坐下休息会儿,身上不痛吗?”

    朗华背对着她站在一扇窗前,微微垂头丧脑,不知在想什么。

    “喂。”温琰催促:“你过来,还有很多事要商量。”

    稍待片刻,他回身越走越近,到她跟前,弯下腰,伸手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接着划过一个弧度,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目光深深量。

    瞳孔如夜,不可见底。

    温琰冷不丁一愣,心想他在搞什么鬼?

    “唉呀我没事。”现在哪还有时间矫情啊。温琰推开他的手,把从老虎那里要回来的蒜头镯搁在桌边:“我记得这个是你妈妈的东西,收好。”

    朗华撑着扶手,一动不动地看她:“你根本不该管我,把个人的钱搭进去不,还背上债务,一千块法币啊,十天。”

    温琰却并无大难临头的慌张恐惧:“不止,马上过年了,重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催债到除夕夜为止,除夕一过,旧债自动延续到端午。”

    朗华见她如此笃定,心中的绝望也跟着消散了几分。

    “袍哥恐怕不会让我们拖到端午。”

    “过完元宵总可以的。”温琰似乎早有计划:“我们还剩二十多天时间,要赶紧想办法弄钱。”

    朗华垂下头,肋骨又疼,咬牙捂住。

    温琰叹一口气,扶他坐下。

    “最快挣钱的办法除了赌博就是炒股票,但我现在一分钱都没了,拿啥去搏?多几天少几天又有什么区别?”

    话音刚落,左颊忽然挨了一巴掌,他发出轻呼,看她的眼神充满惊讶。

    原来温琰气笑了:“我警告你,再提赌博两个字,我把你丢到嘉陵江喂鱼!”

    这么凶?

    朗华半晌回过神,揉了揉脸,此刻什么都无所谓了,自暴自弃道:“好啊,听你的就是。”

    心里却想,山穷水尽,索性带她跑路吧,就算他跑不脱,也要拼尽力气把她送走,离开重庆,无论去哪儿,只要别落到袍哥手里……

    “我都安排好了。”

    温琰的声音断朗华混乱的思路,她竟然有安排?她能有什么安排?

    “昨天我去储奇门药帮找你的前老板,求他帮你过这一关。”

    “你什么?”朗华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周先生?”

    “是啊。”温琰冷冷瞥两眼:“别怪我啰嗦,你真是不会做人,离开药帮以后也不晓得回去看看人家,逢年过节送个礼,也不至于临时抱佛脚。现在出事了才想起求人帮忙,换做我都懒得搭理你。”

    朗华心中复杂情绪难以形容,他本来以为自己完蛋了,可这个姑娘却在背后为他铺垫出路:“他……周先生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温琰语气随意:“我稍微在店外边跪了一会儿,他就心软啦。”

    “你……”

    朗华屏住呼吸,忽然间不出任何话来。他用力盯住眼前的女孩,心中暗潮汹涌。怎样形容那种感觉呢?他是孤儿啊,没人疼没人管,还讨人嫌,父母在时忙于革命,为理想奔波,他永远被排在最末。十二岁父母俱亡,亲戚避之不及,为了生存他跑过码头混过药帮,指天恨地,不仅跟同龄人抢饭吃,还要跟大人抢。他曾经因为几个铜板和人得头破血流,那种苦日子,真的不想再过了。

    于是他凭着一番狠劲与聪明,贪婪地充实着荷包,像条狗似的,闻见铜臭味就立马寻去。

    后来也有人爱他,女人,漂亮女人,喜欢他,对他好,但那些好都是需要回报的,要他拿出感情或者身体作为交换。

    可温琰图什么呢?竟然待他至此。

    温琰喜欢秋意,他知道。不过为了从一起长大的情分……她变成天上皎洁的明月,来照亮他这阴暗角落里见不得人的沟渠。

    “明天跟我到储奇门找周先生,看他怎么安排。”

    温琰轻碰疼痛的脸颊,准备回家抹药。

    朗华问:“你不用上课吗?”

    “反正都快放假了,保命要紧。”

    完她就这么走了。

    夜深,青蔓趁祖父祖母熟睡,偷偷溜出门来看朗华。

    锣巷的老百姓不敢招惹袍哥,当朗华在屋里挨揍时,青蔓被禁足家中,不准掺和。

    她担心得要命,揣着外伤药摸进卧室,看到他侧躺在床上,面朝里,身体呈微微蜷缩的姿势,像个……像个孩子。

    青蔓刹那愣住。

    上一次见这情形是什么时候?至少□□年前了吧。他就是浑啊,这个浑球,自甘堕落,不听劝告,现在倒霉了吧?知道错了吧?

    青蔓咬唇,心中恶狠狠道:该背时!让你去赌,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活该被得稀巴烂!死了也就算了,现在又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谁看?

    青蔓越想越气,坐到床边,推他胳膊:“喂。”

    朗华转过头,迷迷糊糊睁开眼,声音带哑:“琰琰。”

    青蔓看见他伤痕累累的脸,心里疼起来:“我带了药,你快涂一些。”

    朗华问:“琰琰擦药了没?她脸都肿了。”

    “等会儿我去看她。”

    朗华肋骨疼,缓慢翻身平躺:“我好得很,一点儿都不痛。”

    青蔓把灯点亮,拿出纱布和药油,嘴角往下咧,眼泪也像珠子断线似的滚。

    “哭啥子嘛?”

    不问还好,一听他这么问,青蔓抽噎得更厉害。

    “啧,”朗华颇感无奈:“我又没死。”

    “你还敢!早就劝你远离赌桌,但凡听进去半个字,今天也不会落到这种下场!”

    她梨花带雨,只顾着伤心,把伤患丢在一旁,朗华觉得她完全忘了自己是来送药的,忍不住好笑道:“别哭了,大不了我跟你去教堂向神父忏悔,行了吧?”

    青蔓“噗嗤”一声,抹抹眼泪忍俊不禁:“居然还有心情涮坛子。”

    朗华好几天东躲西藏,周身疲惫,着着就睡着了。

    灯光昏暗,青蔓坐在床边看他许久,轻手轻脚的,把凌乱的屋子收拾干净,天快亮时方才离开。

    次日,温琰带朗华到储奇门药帮去见他的前雇主。

    他们两人也算周老板看着长大的,念在从前的情分,周先生托关系给他们找了些活儿,一是给药商运送中药材,二是替米商运米。

    温琰虽然才学会开车,而且没有经过考试,但山里无人检查,她就跟朗华一起开货车上路。

    重庆是山城,蜀地难行,山路更是凶险,朗华担心她的技术无法胜任,但温琰却一点儿都不怕。

    “你不相信我就是不信你自己。教我的时候没敷衍吧?”

    “没有。”

    “那不就行了。”

    两人勤奋,日夜兼程,轮流驾驶,朗华细细观察,见她开车时专注稳妥,跟车子磨合得也快,渐渐安下心来。

    他肋骨还疼,偶尔强撑,被温琰发现,会立刻制止。这样算来,倒是她这个徒弟驾驶时间更长。

    某天晚上赶夜路,朗华开了几个钟头,温琰将他换下,想在天亮前回到重庆交差。

    “山里跑夜路很危险,你好生点。”

    “我晓得。”

    奔波疲惫,冬夜漫长,朗华望着前方隐约的山坡,比夜幕的颜色还要深,车灯射出两道亮光,摇摇晃晃,他在颠簸里沉入梦乡。

    醒来周遭静极了,只有些微风声,车子停在路间,一旁是光秃秃的土坡,另一旁是悬崖。

    温琰的脑袋轻轻砸落他肩头,睡着了,两只长了冻疮的手揣在棉袍袖子里,呼吸清浅,脸颊暖呼呼的,那温度似乎要沁入他的皮肉和骨血,在发烫。

    万籁俱寂,天边一轮孤月,隐约照见远山的轮廓。

    后来朗华总忘不了这情景,忘不了巴蜀凛冽的寒冬,他和温琰奔波于成渝公路和重庆周边,经过荒山野岭,孤村矮坟,偶尔见到人烟,不过是零落在坡上的土房,还有送葬的丧幡,随着哭声飘摇,唢呐吹尽了人情世故,命如纸薄。

    朗华心里荒凉。

    以前他一个人跑货,雨风吹,路途艰难,从未觉得寂寞。此刻与温琰作伴,倒是滋味齐全。他好像不是孤鬼了。

    其实早就想把她培养成帮手,雌雄双煞,招财进宝。现在愿望实现,却跟想象中全然不同。

    如果能一直这样在一起,就他们两个,相依为命,苦点儿也没关系……哦不,不对,最好还是做一对富有的男女,享乐人间,吃苦这种事就算了。

    朗华不自觉笑了笑,转念想起秋意和青蔓,笑不出来,点燃香烟,一根接着一根。

    温琰迷迷糊糊睁开眼,见他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夜色发呆,了个哈欠,问:“你在想啥子?”瓜兮兮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丢下烟头:“过年都没给我妈上坟。”

    “青蔓肯定会替你去的,放心。”

    “她是她,怎么能代替我?”

    “你买点香烛纸钱,在路上烧也一样。”温琰伸了个懒腰,拍脸颊醒神,准备继续赶路。

    “我来开吧。”朗华:“你再多睡会儿。”

    两人交换位置,他又点了根烟提神,温琰背对他,揣着两手盹儿。

    “琰琰,”朗华静默半晌,忽然开口,问:“你还喜欢秋意不?”他:“等你毕业,我带你去上海找他吧。”

    没有回应,悄无声响。

    她不可能那么快睡着,肯定假装没听见罢。

    朗华笑了笑,用一种捉弄的语气:“如果你不喜欢他了,那正好,嫁给我,我们两个比较般配。”

    温琰依旧纹丝不动。

    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得寸进尺:“要是青蔓晓得我喜欢上你怎么办?她会不会跟你绝交,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温琰屏住呼吸转过身来,将他上上下下量个遍,费解又恼火:“你日妈有毛病是不是?脑壳遭车撞啦?犯哪门子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