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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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期的两个月,温琰来往于城乡之间跑百货,挣了点钱,人也被晒黑一圈。

    “还好马上要开学了,你不用在外面野。”青蔓整日替她担心,现在总算松一口气。

    夜里八点过,屋子亮着灯,温琰趴在桌前做功课。四角桌下点着蚊香,青蔓先前煮了绿豆汤,放在水缸里凉着,这会儿舀了两碗,端出来,不巧竟撞见朗华进门了。

    稀客啊。

    “哎哟,感谢,你怎么晓得我口渴?”

    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毫无自觉,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抬手把碗夺走,抿两口,夸赞道:“嗯,好甜哦。”

    青蔓瞪住他,面无表情,忍着恼火转身去厨房。

    朗华笑着落座,低声问:“她又给你补课啊?”

    “嗯。”

    “我来了,你眼皮子都不抬?”

    温琰咬咬笔头,瞥过去,竟见他身穿西装,脚踩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好个俊俏公子哥。

    “怎么样?”朗华颇为得意:“我这套西服帅不帅?”

    看来赌徒混得不错,还没栽跟头呢。

    温琰继续埋头写字,懒散讥讽:“大热天穿成这样,宝批龙,骚不骚?”话音刚落,左颊被一把掐住,只听他笑着发狠:“你要翻天了是吧?”

    这时青蔓看见,忙呵斥:“不要欺负琰琰。”

    朗华轻轻冷哼,松开手:“听你最近到处跑生意,捞多少油水啦?”

    温琰回:“不多,不够你一晚上牌。”

    她讲话夹枪带棒,朗华骂了两句,又怂恿道:“你很有天赋,本来就该早点跟我出去赚钱,早点过上好日子,浪费时间读那些书,有个屁用。”

    青蔓霎时瞪大双眼发出警告:“谢朗华!”

    怎么了吗?他摊摊手,皮笑肉不笑:“好嘛,当我鬼扯。”

    这时温琰开口:“放寒暑假我可以去跑货。”

    朗华高兴起来:“我把我会的都教给你。”

    温琰点头:“你先教我开车。”

    “开啥子车?”

    “汽车呀,公路通了,我迟早要学的。”

    朗华很意外,神情茫然:“我去哪儿给你找车子来学?全中国都没几个女人会开车。”

    温琰头也不抬:“租一辆不就行了。”

    “租车好贵晓不晓得?”

    “你不是有钱吗?”

    “……”朗华吃瘪,转眼见青蔓也用斜斜的目光在看戏,便没好气地扯起嘴角,歪着脑袋冲温琰笑眯眯道:“欠你了是吧?租车可以呀,但要学不会,我断你的狗腿。”

    后几个字简直咬牙切齿。温琰掏掏耳朵,得了便宜卖乖:“麻烦你破费啦。”

    真欠揍啊,要不是青蔓在旁边盯着,他一定要收拾她一顿才算罢。

    没过两天,朗华果然弄到一辆雪弗莱汽车,也不知租的还是借的,开到僻静空旷处,路上顺便给温琰讲交通规则,想到哪里教哪里,毫无章法。

    温琰认真,拿纸笔记录着,不时停顿细问,把朗华问得颇不耐烦。

    “你才十五岁,不能考驾驶执照,没必要记那些。”弄得他也紧张起来。

    温琰翻开本子:“我都安排好了,一会儿你先教我汽车机械常识和修理技术,拆胎扒胎补胎,完了再教开车。”

    朗华难以置信:“我哪有这个功夫?让你把车子开动就差不多了。”

    “驾驶学校就教这些呀,重庆路况那么差,万一半路车坏了,叫天天不应,我总要自己会修才行。”

    朗华道:“直接送你去驾校不是更轻松?”

    “我要上学,哪有时间啊。”温琰抬眸量他,轻哼:“你自己要教给我本事,这么快就后悔啦?”

    朗华撇撇嘴,不情不愿道:“没有,但……”

    “我还是回去跟青蔓读书吧。”

    “你敢?”朗华对此向来与青蔓较劲,因而语气一转,坚定道:“等你开学后晚上跟我出来练车。”

    她冲他笑:“你晚上不牌啦?”

    “教完你再也不迟。”

    “……”

    就这么,温琰跟着他学习驾驶和修车技术,一恍两三个月过去,天气转凉,她成功出师。

    “等到放假我可以帮人拉货了。”

    “你还不能考执照,怎么拉?查到要罚钱的。”

    “去黑市弄本假的不就行了?反正我已经会开了。”

    朗华闻言倒吸一口气,忍不住戳她脑门:“好的坏的都学那么快,我看你要翻天。”

    彼时已傍晚,夕阳落尽,晚霞浓墨重彩,铺满山城的街巷,他们两人到面摊吃抄手。

    灶台上头烟雾滚滚,老板把锅端开,拿火钳往炉子里添煤球。

    朗华先吃完,放下筷子,点一根烟,坐在旁边瞥着温琰。她被油辣子和花椒麻得满头大汗,双颊和嘴唇红通通的,眼泪也快冒出来。

    朗华弹了弹落在腿上的烟灰,忽然问:“我是不是还有货款在你那里?”

    “嗯。”

    “多少?”

    温琰想了想:“六百八十块。”

    朗华垂眸思忖,不由嘀咕:“才六百多。”

    才?温琰提醒:“那是我爸爸两年的工资。”

    朗华不语。她量他的神情,觉得古怪:“你缺钱用啊?”

    “没有。”他立刻否认。

    温琰看出不对劲,但并未多问,也没有主动把货款给他。接着留心数日,发现朗华把他那套爱不释手的唯一的西服拿去当了。

    温琰告诉青蔓:“他这么缺钱,肯定欠了赌债。”

    青蔓很担心:“你那里还有货款,他没问你要吗?”

    温琰摇头:“估计他不好意思开口。”接着又:“问了我也不给。”

    青蔓见她如此心狠,十分诧异,暗自替朗华发愁。

    又过数日,果不其然,竟有人上门要债来了。朗华不知躲去哪里,好多天不见踪影。

    这晚温琰放学回家,拐进巷子,忽然被人从后面拽住了胳膊。她下意识攥紧拳头,回身看见朗华的脸,松一口气。

    “吓我一跳。”

    “把货款给我吧,”朗华直接开口:“有急用。”

    温琰也不兜圈子:“还账吗?”

    他绷着脸:“嗯。”

    “欠了多少?”

    他迟疑片刻,不情不愿地答:“不多。”

    温琰点头:“你带我去见债主,我把货款给他。”

    朗华拧眉:“你找债主做啥子?那都是些混堂口的,你不怕吗?把钱给我就行了。”

    “我怎么确定你拿钱去还债还是去赌啊?”

    朗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霎时怒火中烧:“温琰,那是我的钱!”

    她“嗯”一声:“但现在在我荷包里头。不然你叫债主直接找我也可以。”

    他怎么可能让那些亡命之徒找她一个姑娘?

    朗华被气得肝儿疼,提脚就走。

    青蔓得知以后也帮朗华求情:“你就给他吧,都到这种时候了,还钱要紧啊。”

    可温琰就是油盐不进,什么也不给。

    朗华无计可施,算跑路,外出躲一阵子。

    这晚他摸回家收拾行囊,没想到被义字堂分社的人逮个正着。

    “谢先生,你好找。”

    为首的外号老虎,带着五六个弟兄把朗华扣下。他们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但没有找到任何值钱的东西。

    “哥,只有一个银圈圈儿。”

    老虎收起手.枪,拿过蒜头镯。

    朗华已被揍得脸颊青紫,跪在地上,鼻子淌血。

    他试图撑着膝盖站起来,手用木棍猛击他的腿弯,“噗通”一声,又重重地跪了下去。

    “谢朗华,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晓得你最近很风光,跟几个堂口的哥哥过牌,大家都认识。”老虎抬脚踩住他的肩:“但做人要讲道理,你欠我们三哥的钱,逾期不还,还想跑,那就有点不过去了哟。”

    温琰闯进门时,正好看见这一幕,素日不可一世的朗华被人踩在脚下,狼狈、难堪、血腥,惨不忍睹。

    她迎头上前制止:“不要人!”

    话音刚落,自己也被狠狠掌掴,险些站立不稳。

    朗华大骇:“琰琰,不关你的事,你来做啥子,快点走!”

    老虎摸着银镯,稀疏的眉毛飞扬:“你哪位?”

    温琰被扇得眼冒金星,脸颊火辣辣地疼,恍惚了片刻,站定了,望向一屋子凶神恶煞,心里也怕啊,怕得发颤,使劲稳住:“他欠你多少钱,我还。”

    “你?”老虎冷笑:“谢朗华欠我们堂口两千块钞票,你还得起吗?”

    温琰一听,扭头离开。

    老虎拍拍朗华的脸,语气讥讽:“哪里来的姑娘,你该不会指望她救你吧?两句话就吓跑了,嗤。”

    跑得好啊,好……

    朗华心想,今天难逃一劫,到底都怪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住在巷子里的老百姓哪里敢招惹这帮泼皮呢?没人帮得了他,躲开也属人之常情,很合理。

    “给我。”老虎下命令。

    朗华闭上眼。

    “不准!”

    温琰又跑了回来。她喘气,把两叠法币放在桌上。

    老虎倒觉得新奇,拿过钱飞快数一遍,不由皱眉:“怎么才一千块?”

    温琰心虚,面色强做镇定:“拢共凑到这些,剩下的我们会尽快还的。”

    老虎慢慢绕着她转了两圈,然后掏出匕首转向朗华:“按规矩,今天拿不到两千块,必须断你一只手。”

    温琰呼吸停滞,忙道:“他残废了还怎么还钱?”

    “规矩就是规矩。”老虎让兄弟把朗华按住:“既然还了一半,那我拿两根手指回去交差也够了。”

    温琰脸色惨白,扑过去救人:“不行!不要动他!”

    “琰琰……”

    拉扯间,温琰又挨了一巴掌,霎时头晕眼花,耳内嗡嗡作响。妈的。朗华发狠,挣扎起身,将左右两人击倒,刚把温琰拉入怀中,抬头却看见了黑洞洞的枪口。

    凡胎肉.体,赤手空拳,若只与人搏斗,即便个头破血流他们也不怕的,但是枪和子弹怎么拼?

    朗华心想今天肯定完了。

    “十天!”温琰挡在他面前,硬着脖子直面枪口:“给我十天时间,肯定把剩下的一千块还清!”

    老虎轻蔑冷笑:“就凭你个女娃娃,十天能弄来一千块?现在姑娘都这么狂吗?”

    温琰:“你面前的钞票不就是我弄来的?如果朗华废了,一个钱都赚不到,对你们有啥子好处?再宽限十天,等我把钱凑齐……”

    “要是凑不齐呢?”老虎阴沉沉断她的话。

    温琰咬牙:“那么你们义字堂就变成我的债主了,我比男的值钱吧。”

    朗华扣住她的胳膊:“琰琰!”

    “闭嘴。”

    老虎见状思忖半晌,收起抢,慢慢笑道:“那倒也是,既然你心中有数,十天后我来取款,如果拿不出,或者少了半分钱,莫怪我跟兄弟伙不客气哈。”

    完轻蔑地瞥朗华两眼,带着骂骂咧咧的一干人等离开。

    “等一下。”

    温琰把他叫住。

    老虎停下脚步回头,面色阴沉。

    温琰用力咽一口唾沫,壮起胆子:“那个银镯子不值钱,还是还给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