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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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1939年7月从学校毕业,当时中央航校迁至云南,已经改名为空军军官学校。

    父亲来昆明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在巫家坝机场,蒋校长为我们一百多名学员颁发证书,颁授空军佩剑。

    父亲作为家长代表上台致词。

    我们驾驶“老道格拉斯”做飞行表演,意气风发,迫不及待想冲向战场。

    大合影里,我站在倒数第二排,从照片看不清脸,后面拉着横幅:风云际会壮士飞,誓死报国不生还。

    父亲他以我为荣,尽管去施展拳脚为国尽忠,但要生还,要平安归来。

    我默然点头,却不敢承诺什么。

    温琰在大轰炸中失踪,父亲和青蔓遍寻重庆找不到人,她还活着的希望随时间推移越来越低,我已心如死灰。

    正式编入作战部队后,我把自己当做尖刀利器,剩下半条命的价值就是对抗日寇,到底,到死。倘若有幸活到胜利那天,我会走遍神州大地寻找琰琰,一年为限,找不到的话,就去陪她,免得彼此孤单。

    父亲离开昆明前夜与我秉烛长谈,他怕我消沉,刻意避谈温琰,而询问了许多关于前程的话题。当初我报考空军,纯粹是为抗日,可军校的政治课程却让人感到非常不适。他们歪曲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树立蒋校长独/裁思想,对此我始终心怀抗拒。从军效忠于国,并非效忠于某个人物,对吧?

    我所见到的,还有党国内部充斥着无能和腐败的现象,后勤部门的长官盗卖零件、汽油,使地勤工作全无保障,飞机经常发生故障。

    我们不怕死,不怕苦,更不是没有人才,然而装备落后,远远无法与敌机抗衡。

    在大后方,成都遭受空袭的损失仅次于重庆。

    我的同学和战友陆陆续续牺牲,有的甚至遗体摔得粉碎,以至于无法收殓。我侥幸活了下来。某次与敌机缠斗,子弹全部光,就用手/枪射击,最后连手/枪的子弹也没了,我突然下定死心跟他同归于尽,接着迎头撞去,对方却仗着飞机性能的优势巧妙躲开。

    我的一位同学,因为飞机陈旧失修,两次遭遇机械故障,不得不弃机跳伞。那些飞机不少是由各界同胞集资捐献,他心疼愧疚,发誓绝不跳第三次。谁知某回警戒飞行返航,他的飞机又发生严重故障,而他没有服从跳伞的命令,与飞机一同坠落地面,机毁人亡。(1)

    ……

    无法排解的压抑将我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我想我成了另一种行尸走肉。

    39年底,我随大队从成都转战广西,参加桂南会战,支援在昆仑关战斗的陆军。我们掩护第一大队的轰炸机出击南宁东北40千米处的昆仑关敌阵,夺取制空权,保护我地面部队不为敌优势空中力量所伤或限制行动自由。

    1940年初,我在掩护苏联志愿军执行轰炸任务时负伤,数月后成都空战再度负伤,也许战死是军人最光荣的归宿,我等着迎接那一天。

    盛夏,青蔓突然带来温琰的消息,把我从死水中捞上岸。那封电报辗转送到医院,我刚动完手术没几天,想立刻回重庆,刚下地就被护士抓个正着。

    此生从未有过的欢喜让我笑得合不拢嘴,他们都以为我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温琰没有死,我媳妇儿没死,还活着!我的半条命也回魂了,胸膛里的心脏重新跳动,血液不再冰冷,我好快活啊!

    等着盼着,先等来了父亲和黄芷夏。

    父亲告诉我,温琰失踪的一年,其实和朗华在一起,她好像得了癔症,认不得人,言行举止状如孩童。

    我简直要疯了。

    不能想象她的遭遇,她受过多少罪,吃过多少苦头,而这种时候我居然都不在她身边……陈秋意你真该死!

    汹涌的思念令我坐立难安,黄芷夏留在医院陪我解闷,可我总是走神,满脑子都是温琰。

    离开上海以后,我们已经三年没见面了。

    我想她,想得心乱如麻。

    没过几天,父亲给我寄来一沓照片和一句话:温琰和谢朗华已经公开关系,且传出婚讯,你莫再执迷不悟。

    我对着照片几个钟头,一个字都不信。

    黄芷夏很仗义,先前求爱被拒,还愿意帮我策划偷溜出医院。等我回到重庆,没曾想,温琰竟然已经离开。她再次将我半条命带走。

    青蔓对朗华恨之入骨,而我也不知如何面对她,我必须亲自找朗华问个清楚。

    为什么是温琰?他为什么偏找上温琰?难道一切还不够糟吗?

    起初我并不想对朗华动枪,可当他气定神闲地坐在我面前,讲述他和温琰这一年多的生活,饮食男女,相依为命,很多事情他没有描述细节,但想象空间已经足够将我杀死。

    而我还在尽力克制。

    直到朗华起温琰被囚禁歌乐山,跳窗摔断腿,为了走出去甘愿用美人计向他服软……我掏出手/枪,朗华亦然。

    “砰!”

    “砰!”

    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情同手足,肝胆相照……

    ——

    回到成都不久,日军来犯,其秘密研制的零式战斗机出现在中国上空,这种新型日机反应极其灵敏,速度快且航程远,甚至能咬紧世界上速度最快的轰炸机而不被甩掉。

    由于对其性能一无所知,空军仍照以往的办法避战远遁。可我们飞行员无法忍受这种消极避战的鸵鸟政策,纷纷向上级请战。

    高层进行多次会议,决定集中力量机动编组,以大型战斗群来应付日军的挑战。

    我们与第三、第四大队共同编组,全倾整个空军的战斗机力量,对抗零式日机。

    璧山空战。

    零式的续航力远超想象,敌我双方的战机性能相差一个数量级还多,格斗中,我的伊-152无论爬升、滚转、下降还是加速,均不如日机,被咬尾多次,遭受十几次攻击,密集的射弹将我的座机得体无完肤,防弹钢板叮当作响。(2)

    发动机的润滑油漏光,燃油也耗尽,我迫降在一块稻田里,心爱的飞机摔得七零八落。

    三十分钟的激斗,零式以碾压之姿将我们击溃,这次空战我方损失24架战机,牺牲十名飞行员,受伤八人。

    如此败绩令国民政府震惊,委员长大怒,认为空军太不中用,要派大机群复仇。

    参与会议的其中一位副队长眼圈儿通红,起立道:“我是航校3期,您的学生,今天为了救国家,救同胞,我万死不辞……我们的飞机,本来在数量上质量上就都不如他们,如今他们又拿出今年新出的飞机,来我们十年前的旧货,我们连还手的机会也没有……为服从命令,我必定战死给您看!”(3)

    璧山之役后,为了减少无谓牺牲,保存最后仅有的实力,航委会决定尽量避免与敌机正面交锋。可日军的零式投入战场后,气势凶猛,斩尽杀绝,至年底,我方作战飞机仅存65架。

    现有战斗机的性能已经大大落后,12月,我们奉命前往新疆哈密接收苏联新型伊-153战斗机。

    可是这种新机依旧无法与零式抗衡。不得不承认,此时日本航空工业已处于世界一流水平。而我国没有发达的航空工业,唯有从外国购买飞机,且受国际政治影响,英美不愿卖给我们优良的战机。

    41年6月,苏德战争爆发,苏联志愿队尽数撤离中国,我们无法再得到苏方任何援助,这无疑又是一次沉重的击。

    在飞虎队来华前,空军经历了最黑暗的日子,所有飞行员亦视为耻辱,落后的装备使满腔热血无处抛洒,面对敌寇只能避战,耻辱、耻辱至极!

    ……

    那段日子,我亦跌入人生低谷。

    五月,天水空战再次遭遇惨败,日军拍下现场照片,从重庆上空投下,蓄意羞辱诋毁。当局下令追查严审,参战的十几名飞行员被隔离审讯。至此后,曾经战功赫赫的驱逐大队被取消部队番号,队员的军服也被迫戴上“耻”字布条。

    而我们的大队长、副大队长和司令官因天水之战被捕入狱,判了徒刑。

    两位队长并非嫡系出身,上面想找替罪羊,自然找到这二人。

    我实在看不惯他们如此对待在第一线浴血奋战的飞行员,于是向航委会控诉,结果也被扣押监/禁。

    几个月的牢狱之灾让我对党国产生悲观情绪,心灰意冷。

    父亲托关系将我保释出狱。

    从此我离开了亲爱的空军部队。

    1941年11月,秋风萧瑟之际,我从重庆启程,踏上寻找温琰的漫漫长路。

    作者有话要:

    (1)(2)(3)参考《浴血长空——中国空军抗日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