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当日温琰从朗华的运输公司开走一辆2.5吨重的道奇卡车,车上还有没卸完的日用百货,她拉到成都的市场销售一空。
那时并不知道秋意驻防在成都,但即便知道,温琰也不会去找他,不想见他。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以后她只有自己一个了。
日子还要过下去。
成都的黑市大多设在茶馆,温琰花钱弄到以假乱真的执照和证件,开着卡车前往云南边境,计划去缅甸仰光进货。
而这一路比她想象中更加凶险。
过綦江,进入贵州境内,经桐梓、娄山关、遵义、贵阳、安顺,接上晴隆二十四拐,地形复杂,路险难行,稍有不慎便会翻车摔下悬崖。
群山莽莽,风光惊美。
过了胜境关进入云南,昆明连接着滇缅公路。
彼时我国沿海港口全被日寇占领或封锁,云南边疆二十万民众用九个月修建成的滇缅公路,从昆明到缅甸腊戍,军需物品、药品和各国支援的军火武器由此运入国门,是大后方唯一的国际通道,被称为“抗战输血管”。
温琰领教了贵州山路的崎岖,抵达昆明之后歇了几日,租下一间的旧仓库,她就住在仓库旁边的木房。
安顿妥当,那天下馆子吃饭,听见隔壁桌的男人谈起两个月前的璧山空战,空军惨败,牺牲十名飞行员。
“滇缅公路每天三百吨军需物资运回国,就跟石头丢进河里头,听个声音就没了。”
“日本的飞机厉害,新出的零式战斗机,国军不过啊。”
温琰吃不下饭,四下搜寻这两个月的报纸,看到牺牲的飞行员名单,上面没有秋意,可她又哭了一场。
哭完洗干净脸,继续上路。
经过贵州之行,温琰对自己的车技很有把握,她不怕苦也不怕累,行车谨慎,可不料还是栽在了滇缅公路。
保山至下关一带,是滇缅公路最险要的路段之一,功果桥下浑浊的澜沧江奔涌流淌,过桥后不久,温琰在保山一处急弯险道翻车。
她当场昏厥,醒来时天已漆黑,大雨倾盆,右腿被汽车大梁下一颗五寸长的螺丝穿入,疼痛钻心。
为了爬出车底,温琰咬牙拔出大腿,雨声嘈杂,却听阵阵惨叫:“啊——啊——”
刹那间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血流不止。
她扒着石头和烂泥往外爬,这时坡上有两人提着灯摸索下来,用不大标准的国语问:“你怎么样?车上有没有桐油?!”
他们是怕汽车爆炸。
温琰被雨淋透,尽力喊道:“没有!我的腿受伤了!”
两个男子将她救出车底,其中一个惊讶道:“你是司机?怎么是个姑娘?”
另一个道:“先送医院吧!”
他们抬温琰上坡,开车送往当地卫生所救治,但因伤势过重,第二天又转到昆明白龙潭医院。
没过几日,病房里倒是来了一位访客,温琰认出是当晚救她的司机。
“我叫秦衡。”他约莫二十出头,皮肤黝黑,脸蛋却很清秀,手里拎着水果和吃:“你的伤怎么样?”
“医生最少要在这里住个把月。”她笑:“这两天还在想,该去哪里找你们道谢,另外那位大哥呢?”
“出任务,不在昆明。”
温琰量:“你们是做什么的?”
“你看呢?”
温琰思忖着,眉梢微扬:“南侨机工?”
秦衡笑起来:“我没有穿制服,怎么猜出来的?”
“刚才你出任务,那天又在晚上赶路,而且第一时间询问车上有没有桐油,很警觉,你们平时应该不是运送普通货物。”
秦衡点头:“我是新加坡华侨,祖籍福建,你呢?”
“重庆人。”
“跑车做生意?”
温琰轻叹:“是啊,想去仰光进货。”
秦衡量她笑道:“滇缅公路通车,沿线冒出许多运输公司,来往边境,从缅甸进购大量日常消费品,运到昆明、贵州、重庆,利润极大,一趟来回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温琰随声附和,略带调侃和自嘲:“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嘛。”
秦衡:“一个女孩子敢开车跑滇缅公路,闻所未闻,你的家人呢?”
温琰不语。
秦衡:“我回国两年,一直在边境抢运军需物品,这条公路地势险恶,环境恶劣,而且经常受日军轰炸骚扰,如果只为求财,很危险,不值得你拼命。”
温琰笑笑:“谢谢你提醒,我会心的。”
秦衡与她不过初识,自然不便多劝。
一个月后温琰出院,她的道奇翻下山坡,所幸只受了些轻微的损坏,拉起来仍可以照常行驶,早前她已经雇人将车子安置在保山。
重新启程,踏上蜿蜒在横断山脉纵谷区的滇缅公路,沿途悬崖峭壁、急弯险谷,滇西至缅北一带更是著名的烟瘴之地,毒蚊猖獗,疟疾流行,下关风龙陵雨,气候变幻莫测,雨季道路泥泞,常有塌方出现。
温琰在这条路上跑了一年多。
秦衡所在的运输大队驻扎于保山,负责芒市到保山之间的军运任务。
他们偶尔见面,吃沱茶,聊时事。
当年滇缅公路修通,急需大批技术熟练的司机和修理人员,南侨总会主席陈嘉庚先生号召南洋华侨回国支援抗日。
秦衡放弃优渥的生活,与堂兄一同报名回国,通过训练考核,编入先锋大队。
抢运的日子,机工生活清苦,风餐露宿,因敌机袭击,为了安全,夜间运输不准开灯,只能摸黑前行。
41年5月,天水空战后不久,某日温琰到部队找秦衡询问海外汇款事宜。
“我想寄一笔钱给南侨总会,是在你们新加坡吧?”
“是,你要做什么?”
“捐款献机。”
秦衡怪道:“国内也在筹款购买飞机,为什么舍近求远?”
温琰摸摸眉骨,轻声叹道:“我在重庆捐过了,但是……不知道国民政府会拿多少去买飞机,思前想后,不如转投华侨团体。”
毕竟南侨总会的主席是一位让人敬重的老先生,值得信任。
秦衡量她,不由笑道:“我你跑这么多货,早该过上安逸的生活,怎么还在这条路上冒险,原来赚的钱都拿去支援空军了?”
“尽一点绵薄之力而已。”
秦衡写下地址和汇款方式:“其实南侨总会之前给我们机工团赠送过很多生活物资,但是都被官员克扣,发到手里的又破又少,党国的腐败真是无孔不入。”
温琰眼帘低垂,心中只想多挣些钱,希望空军能开上好的飞机,不要总得被那么惨。
6月初,日军轰炸重庆,造成十八梯隧道大惨案,温琰正载货回渝,听闻惨剧,当即入城参与救援。
在街上,看见了青蔓。
她穿衬衫与裤装,沿途拍照记录,访问幸存者。
温琰见她如今很好,心里安慰,没有过去招呼。
救援结束不久,她返回云南。
1942年1月,温琰的卡车在功果桥附近被日机炸毁,她躲在路边的大石洞中幸免于难。
满车货物付之一炬。
失去吃饭的家伙,温琰头痛,计划以后该如何是好,原想找秦衡商量,她女扮男装去运输队开车,可秦衡出任务,并不在保山。
等到三月,日军占领缅甸仰光,我国远征军入缅作战,秦衡负责运送兵员和军火,愈发忙碌。
可巧这个时候冤大头出现了。
仰光沦陷,曼德勒告急,当地的印度商人急需脱货求现,大五金日用百货不论件数,而以仓库的容量来论价出手。
朗华亲自领着车队赶赴边境,到曼德勒抢购这批廉价货物。
他的十辆卡车进入滇缅公路不久就被温琰盯上了。
等朗华满载而返,途经保山,夜宿城内,温琰趁他们熟睡,摸黑偷车。
“哪个?你做啥子?!”
守夜的两个司机将她逮住。
“偷车贼!还是个女的!”
温琰掏出勃朗宁让他们闭嘴。
两人赶忙后退,却也不甘心放她大摇大摆离开。
“年纪轻轻的,居然做贼!”
温琰跨上驾驶座,扭头瞥道:“我是劫富济贫,奸商的车,偷就偷了。”
“你就算开走,不出三天肯定被抓,等着坐大牢吧!”
另一个胖子盯着她的脸,突然一个激灵:“是你啊,老板娘!”
温琰拧眉,扯嘴“啊?”了声。
胖子突然扑上去,两手紧抓方向盘,整个人吊在车门边:“不行啊,老板娘,上回你已经偷走一辆美国道奇,当时是我值夜,这回不能再偷了啊!”
温琰记起他来,瞧着觉得好笑:“我这个不叫偷。”
“你是直接抢。”
温琰歪着脑袋:“我跟你讲,以前在上海,我和谢朗华做黄包车生意,一辆本金五十块大洋,36年的五十块可是大钞票,还有每月净赚租金二三十,都是他理的,几年下来,你算算赚了多少?我拿他的卡车抵这笔款子,理所应当。”
胖子咋舌:“卡车抵黄包车,你也得出口啊……”
另一人道:“满车的百货你晓不晓得值好多钱?”
“我管它值多少。”温琰使劲儿拨开胖子的手,“砰”地关上车门,口中烦道:“奸商发国难财,活该遭劫!”
罢发动货车,趁夜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