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嵯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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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想不到,面前形容颓败的少女会猛然间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战意。

    仅仅是因为死去了一个贪婪蒙昧的妇人吗?

    迎面来的红绸阻碍了她的思想,伊水别过脸,游宵飞常年未取下的面具倏然滑落。

    少女手上的动作微顿,而后厌恶地一缎子呼了过来。

    伊水不知道,此时此刻她所宿下的身体,现今是如何丑陋。

    男人脸上红纹遍布,青筋暴凸,撑得面目全非,像是花枝埋在土壤里横亘交错的深茎,时不时鼓动着猩红的血水。

    那张光滑的下巴没了遮挡,显出嘴沿上一层浮露的皮缘。

    伊水暴怒,连带着’游宵飞’的面容更加扭曲。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她话音刚落,被灵力拂倒在地上的村民像是解除了障碍,他们手中武器火焰更甚,映照出脸上凶恶残暴的堕落。

    乌压压的人群,一呼百应,蜂拥而上。

    混天绫朝伊水飞射而去,此恶灵不灭,邺村的村民就无法醒来,长孙蛮被意识不清的人们辖制,一时半会儿无法脱身,只能由混天绫与之缠斗。

    仙器有灵,即使她与混天绫结契不过数载,但多年陪伴,它总归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

    火焰中的紫色已大多被红色代替,看来伊水现在受创不,灵体已在破溃的边缘,只要混天绫能伤她几分,她也有把握唤醒被控制的村民们。

    但伊水是灵,不是以往她对付过的愚蠢精怪,她幻化成形的时间不少于百年,再者如今堕为恶灵,更是见了不少的人心丑恶。

    她对看透人心一事,实在比长孙蛮要多得多,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伊水一看便知。

    一个从未通晓人事的无知少女,怎么会懂得人心险恶。

    长孙蛮被困在接踵而至的村民内,她身上衣裳破损,早已破防。

    混天绫现下与伊水斗法,如果她贸然再用灵力抵挡众人,只怕她现今修为不稳,误伤他们。

    受伤事,如若神魂疼痛反复,她很有可能控制不住波动,直接将众人覆灭在冰雪中。

    为今之计,只能以肉身格挡。

    长孙蛮暗自苦笑,斗时也不免分神想了一茬,幸好灵璧师叔是个闹腾的性子,每每在她刚下定昼峰时搞些偷袭,还大言不惭是为她师父考校功课。

    生生将长孙蛮笨拙忙乱的手脚磨炼成一介灵敏的武夫。

    回过神,细细的哭声让她转动目光。

    两鬓双髫上还缠着紫色丝绦,那是出门离去时,长孙蛮回赠姑娘送来兔子灯的’薄礼’。

    春寒料峭,东阳未起,薄薄的雾气罩在山阴,长孙蛮投眼看去,分不出一里外的水陆树林。

    这可有些难办了,都游园在村外三里地的荒泽里,浓雾席卷之下,她一个从没踏足此地的生人,如何能寻得?怕是又要在原地转。

    向来没什么方向感的长孙蛮,担心得很是一番道理。

    姑娘也不知何时起来了,抱着一笼灯,趿着灰布鞋就奔了过来。她散乱的细发被风吹拂在眼睛上,长孙蛮上前几步将将扶住她,才免得大清早就出一桩’掉牙血案’。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心摔破相就不好看了。”

    姑娘尚还懵懂,并不知道好看是不是跟每日能看上仙灯一样重要,“星星仙女,你要回天上去了吗?”

    少女半蹲着,正帮她整理好凌乱的额发。听到这么一,有些哑然失笑,她提起乾坤袋往里狠掏了几把,终于扣扣索索摸出几粒为数不多的梨膏糖。

    “喏,这是梨膏糖,很好吃的,你尝尝。”她指了指姑娘怀里快被压变形的灯笼,“需要我帮你挂上吗?”

    不同于昨日酸甜的梅子糖,香浓的梨味儿弥散在舌尖,月月高兴得眯起眼,肉肉的腮帮子鼓成一团,惹得长孙蛮不免伸出魔爪,女孩儿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囫囵不清。

    但大抵是听明白了。

    少女葱白莹润的指尖如玉,挽在毛刺横生的灯杆上,很是粗糙硌手。

    长孙蛮却含着笑,抖落出乾坤袋里两根绣有紫丁香的丝绦,她手指翻飞,轻巧系在姑娘头上,亮丽的紫色垂在她眼角,衬得那双猫眼清明婉约。

    “这是回礼。等星星再回来的时候,会送给月月更好看的。”

    此时此刻,男人的那双手像蜿蜒而上的毒蛇,死死紧咬住猎物的咽喉,他笑得猖狂肆意,混天绫旋绕在半空中,感知着主人心意,为难又彷徨。

    “你放了她。”长孙蛮疲软了双手,火剑贴着她脸颊呼啸而过,灼烧着她七上八下不能安定的心。

    伊水扼住姑娘的喉咙,像是火焰最后轰然的壮烈,嘶鸣,“可以啊!束手就擒,乖乖等死!你能做到的。”

    她笑得恶毒快活,宛若做最后一把巧力的推手,誓要将悬崖之巅的少女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世间丑恶无非几种,她作为游荡世间百年的灵,早已看遍。

    一个有着大好前途的修仙者,嘴里嚷嚷着凡人本善,怎么?她还真能为了一介蝼蚁,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荣华?!

    她从幽幽燐火,等到如今修为大成,耗费了多少心血,谁人知晓?!

    每一个满口假仁假义的人族,为了一己私欲痛下杀手,屠戮了亲朋满座的大有人在。泯灭人知、丧尽天良的人族,才更像是恶魔。

    她什么都没做,她只是帮他们依从本心。

    急速飞逝的灵力从身体里滑落,抽丝剥茧般将本源内幽紫的火苗戮尽,伊水颤着手,再也无法控制住内心最恐惧的事情到来。

    长孙蛮咬牙看着那头神色癫狂的男人,暗道不好。

    姑娘哭了许久,声音已是哑了,抽泣的模样像足了被人遗在街角的奶猫。

    那双剧缩的瞳仁儿又晃在长孙蛮眼前,她深吸一口气,死死闭住了眼。

    王家纵然有诸多不是,纵然求子心切,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确爱过这个孩子。

    如若不爱,大可以弃之不顾,何至于七岁之龄仍不经世事,玉雪可爱。

    如若不爱,年纪尚的她又如何懂得,去爱她的父母——茅屋之下的深夜徘徊,念念不忘只为爹娘所谓的’仙灯’。

    长孙蛮从不知道幼童七岁该是什么样。

    她也好,霜霜也罢,一个困守药池整日被毒物缠身的敏感自卑,一个缠绵病榻从未有过放肆大笑的病弱之躯。

    “如果有一天,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的。到时候我们就住在五柳巷!怎么样?”她很少会有这么兴奋,连苍白的唇色都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长孙蛮如是想,抬起手用袖子擦干霜霜的口水,“为什么住那里?”

    霜霜趴在她肩上,手拢着耳朵,热乎乎的气流灌进她发痒的耳蜗,“因为那里有糖葫芦!听师弟很好吃的。”

    “而且,有很多很多孩子,听他们玩儿的花样太多啦,师弟每次都玩累了才回来。”

    她作为掌门之女,字辈过高,即使是师弟,也是十来岁的大孩子了。

    “哦。”长孙蛮点点头,“可是,我们都长大了,为什么还要跟孩子玩呢?”

    “的对哦。”霜霜焉了气,搭下稀疏的眉毛。

    时间过去太久,长孙蛮从未回忆过这段往事,却还是记起了她的眉眼。

    以及她扯了扯被子,毫不嫌弃地盖住了长孙蛮久泡药池的身体。

    “那就等下次师弟开溜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好了!”

    的约定比调配药水还管用,霜霜枕在柔软的锦被中,沉沉睡去。她会心翼翼滑下床榻,在掌门夫人细心掖好被角后的鄙夷回望中,轻手轻脚退出水上云榭。

    长孙蛮幼时除却霜霜,再未见过其他同年岁的孩童。

    但她明白,月月这样,就很好了。

    “你还要抵抗?!”

    伊水收紧了手,温热的脖颈带来一片滑腻。她嫌恶的掐紧指尖,一股涓涓细流从月牙印里冒了出来,洇着手背粗粝的肌肤,一片暗红,“再不照做,休怪我收不住手了!”

    “慢着!”

    少女没有迟疑,垂下手,“我做。”

    她亭亭静立在黑烟燎火中,任刀剑袭来,劈砍在大腿上。

    耶珠藤毒液腐蚀的伤疤翻卷皮肉,长孙蛮屈膝跪倒在地,神魂内压制住的疼痛被挑拨,她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抽搐着身体,吐出粘稠的黑血。

    长孙蛮闭上眼,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旋绕着最初的开始。

    杏花满头散落,鼻尖沾染上馥雅清秀的淡香,她低头跪拜在雪青色衣角前,不曾回头看去一眼。

    砌玉流泉,鸿雁高飞,霜霜挣扎着哭倒在云榭高槛,她流着泪,苍白的唇色更加灰败。

    司青衡拂过幼童头顶的落英,她轻轻牵住那双红痕斑驳的手,缓慢而坚定地叮嘱。

    ——这是业障,也是你的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