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嵯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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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孙蛮一瞬间懂了他的话,反手一掌就要推开身后护着的妇人,却哪知还是晚了一步。

    王婶子暴起一爪挥在她脖颈上,撕裂般的疼痛蔓延开来,长孙蛮吃痛,翻身跳下高台,脚步趔趄了一下。

    她身上那件白衫虽不比平日里着的门派衣服,但好歹也是个护身的灵器,虽品级低了些,一旦破防就是个废品,但招架不住人家好看啊。

    长孙蛮默默咽下血泪,下次再也不塞些花架子进乾坤袋了。

    游宵飞墨黑的瞳眸在长孙蛮身上转,他看到那三道血淋淋的口子时,不免发出一声喟叹。

    “顶好的皮囊,偏生不安分。若非伊水动了怒,我也不愿这般伤害你。”

    他话间转动着指上的火焰戒,眼眸里明明灭灭燃起了幽紫的火焰,“杀了她。”

    空气中浮动的紫灯轰然大亮,舔舐着精致灵巧的灯架,黑烟徐徐腾飞,充斥在众人周围,谷场里沉寂的村民开始沸腾,他们露出漆黑尖利的指尖,张牙舞爪朝长孙蛮走来。

    长孙蛮捂着血流不止的伤口,看见眼前这番人间炼狱,生出了几分胆寒。

    游宵飞到底有多丧心病狂!

    识海里被强制按压下的那团黑烟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丝丝缕缕舒张着灵体,膨胀挤压下破开了长孙蛮下的禁制。

    脑仁儿里针刺般疼痛袭来,长孙蛮冒出冷汗,二指并拢急速运转体内灵根,空气中浮动的水雾被疯狂馋食,狂风带着气旋包裹她周身,凝成一个坚固的冰球。

    冰球防御只能维持片刻,她必须分出神魂直入识海,先灭了识海黑烟,不然很有可能还未出手,就被游宵飞先行控制。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行为,一旦冰球破开,游宵飞也能随时取她性命。

    此时的长孙蛮,犹如困山猛虎,行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没有人能操纵长孙蛮的命,除了她自己。

    阳光直下,却透不过袅绕黑烟,冰球外寒风四溢,那些早已丧失意识的村民围在外面,砰砰砸个不停。

    长孙蛮闭上眼,沉下神识,迫使自己不去考虑现下处境。

    想再多也没有用,长孙蛮太过于清楚,一旦这个冰球破碎,不等混天绫飞出,她识海内蔓延的黑烟便会犹入无人之境,与猖狂肆虐的紫灯遥遥呼应。

    她没有选择,也没有帮手,更没有退路。

    泛着冰蓝色光芒的神魂飘然落地,脚下冰原万里无垠,不远处海水泛澜,澎湃的波涛怒号,一次又一次卷起海浪,试图拍下半空中蒸腾散发黑烟的灵体。

    长孙蛮凝眼,注视着那团滚滚浓烟,试图看清它的本源。

    但很可惜,那团灵体似是生了灵智,无数黑烟包裹住它自己,比之之前愈浓,任人肉眼凡胎无法看穿。

    “什么鬼东西!”长孙蛮蹙起眉尖,额心现出的山峰,“既然不想让我看清楚,那我干脆一点。”

    她抬手结印,翻飞的海浪被寒风拂过,无数水雾霜结半空,形成细碎锋利的冰棱。长孙蛮操纵着冰棱,推掌袭去,一颗颗化为利箭,带着风声破空而飞。

    冰芒大亮,照亮那方黑烟笼罩的地方,长孙蛮全神贯注仔细观察,终于看清那团黑烟似是破开了一个更黑黝黝的洞口,宛若巨婴之嘴,有着极大的吸力,直将飞去的冰棱吞没。

    瞬息间,那团灵体陡然膨大三四倍,像餍足的孩童,缕缕黑烟喷薄而出,似是在嘲笑长孙蛮的灵力一去不回。

    “怎么回事,这个东西为什么消灭不了。”长孙蛮蹙起眉,她碾了碾脚下因风力产生的细碎冰屑,满脸烦躁。

    却在下一秒,她动作微顿。

    等等……

    长孙蛮抬起脚,绣着银花的白鞋已有些浸湿,她足尖那点润意应该不是幻觉。

    她天生冰灵根,识海中但凡陆地均千顷冰封,连海水都带着寒意。这里没有温暖,根本不会出现冰雪融化的现象。

    除非是这个东西在作祟。

    长孙蛮一瞬间就想通了问题的症结。

    当时伊水用紫焰将她识海扰乱,留下了这团东西,怎么想都会与她有关。再者如今碰到了与其本宗本源的紫灯,又变得张狂不受控制——

    摆明了这根本就是之前那团没有被混天绫绞杀干净的紫焰!

    谁还没个火呢。

    既然想要玩火,那她就奉陪到底!

    长孙蛮五指微拢,触在自己心口,那里潜藏着一朵幽紫的丹焰,曾是司青衡为护她命种下的本命天火。

    水火不相容,更何况是遇火即化的冰。

    司青衡千叮咛万嘱咐,不到万不得已生死攸关之际,千万不得轻易动它。

    因为一旦取火,丹焰将离开司青衡设在心口的禁制,这不但会影响她体内奇经八脉,更有可能伤及丹田中的灵根。

    根本就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下下之策。

    可现在命都快保不住了,长孙蛮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蚀骨锥心般的疼痛犹如浪潮,拍在长孙蛮的心口,她操控着掌心灵力,寸寸远离。

    灼热滚烫的天火滑过心尖,剧痛之下长孙蛮难以维持站立,她猛然屈膝半跪,整个人像是受了百次鞭刑,大汗淋漓滚落,草草流入湿透的衣襟。

    长孙蛮颤抖着嘴唇,面色苍白,她全力托举起掌心火焰,脆弱的灵根又一次疯狂运转起来,气流携着寒风呼啸奔腾,那朵丹焰瞬息飘往高空之上。

    突然间,神魂像是被人突然袭击,长孙蛮没能忍住刮骨疼痛,一口鲜血喷涌呕出。

    神魂不比肉身,疼痛比之以往更会加剧百倍,想来是她为取天火,灵力大减,冰球后续之力无以为继,才被人破了防御。

    只是凡人如何会有伤她神魂的能力?!

    长孙蛮抬手封住自己周身大穴,凌厉看了眼识海上火焰缠斗的景象,再不多做停留,闭眼回往肉身。

    再睁眼,自己倒在谷堆下,嘴角鲜血直流。

    长孙蛮按住胸口钝痛,滑落的衣衫露出瓷白藕臂,耶珠藤毒液造成的伤痕斑驳明显,手背上最为严重的一处似乎再无力镇压它带来的绵绵腐蚀,蜿蜒流出青碧色脓汁。

    她抬起头,看着信步走来的男人。

    游宵飞不知何时烧掉了自己的袖子,袒露双臂,那上面花纹攀附,红色的纹路隐隐透出几分熟悉。

    疑惑涌上心头,长孙蛮保持伏地的姿势,未再动弹,喘息之机少有,她不能太过莽撞。

    哪成想,一圈火焰围了过来,紫色中掺杂着红色,跟在洞府里见到的相比,威力减少不。

    难不成……他们俩重伤了伊水?

    三人逃出游园后,长孙蛮秉持着先救人的准则,一意孤行。魏山扶则是回身引怪,势必要将试炼进行到底。

    至于魏山扶,他心心念念自己想要找的宝贝,对着长孙蛮好一番歉意,却也直接奔着魏山扶而去了。

    所谓发,也不过如此,长孙蛮在来邺村的路上时,对酗酒一事更加后悔。

    长孙蛮抹掉嘴角鲜血,迟疑中爬起了身。

    男人大笑出声:“你分明已经灭掉了我的火焰,又何必装出一副溃败柔弱之势!”

    “你是伊水?!”长孙蛮警惕万分,疼痛已经不能再使她冷静思考了,现在她必须速战速决。

    ‘游宵飞’未做回答,双臂攀绕上火焰,冷笑着冲了过来。

    显而易见地答案,让长孙蛮心底的不安幡然加剧,她回身躲过杀招,召出混天绫挡住形势猛烈的火焰。

    仙器既出,伊水显然是又怒又怕,当日在洞府中,她的灵体不心被混天绫抽过一鞭,也就是那一鞭,几近断掉她的一只手——

    无论她耗费多少灵力,都没有办法愈合那处淤痕,反而愈有扩大之势,紫焰横生,差点把她自己的灵体皮肉吞噬掉。

    更别提之后那两个少年!

    她好不容易借血契之力逃回游宵飞身上,正好撞见长孙蛮神魂离体的作死场面。

    ‘游宵飞’的目光滑落,眼前少女形容狼狈,乌发连同衣衫被火焰舔舐,变得残破不堪。

    反正她身上已然破防,自己无需去做冒险之事!

    他抬起火焰攀附的双手,振臂一挥,身后宛若行尸走肉的村民神情振奋,眼珠似被火焰吞没,幽紫昏暗,面容逐渐变得贪婪可怖。

    他们手中紧紧握住火焰幻化而成的刀剑斧钺,奔涌过来,像是看见了一件什么绝世奇珍。

    长孙蛮早在看见他往后退步时,就猜到了几分。

    再怎么暗骂卑鄙无耻,这番阵仗对于长孙蛮而言,还是无法面对。

    她可以就地斩杀害人的精怪妖魔,也可以屠戮不修正道的假义之辈。

    但她没有办法,对一介凡人动手。即使现在的他们,早已不是羸弱的普通人。

    “伊水,现在的你又何尝不卑鄙人?!”

    长孙蛮竭力控制混天绫身上的杀伐之气,生怕灵气四溢,直接将这一圈的凡人就地湮灭。

    伊水却铁了心要置她于死地,根本不理会她分毫,“只要能杀了你,我当一回人又有什么。”

    破空声炸在耳畔,长孙蛮偏首折腰,耳鬓垂落的秀发却没躲过,生生被人斩下。

    男人的声音轻慢而又鲜活,透露出几分畅快,“看看,看看,这就是你所谓的人族。可悲啊,可悲呐,我不过是对他们了几句话,就都迫不及待的争抢。”

    那柄未砍在长孙蛮脖颈上的火刀,下一刻势头半分未收,直直在簇拥在她身后的妇人身上。

    “啊——!”

    急促的惨叫戛然停止,热血喷涌在长孙蛮回过头的眼眸,世界刹那间变成一片血色。

    那个被横砍下的头颅滚在长孙蛮脚边,她垂下长睫,与王婶子那双瞳仁儿剧缩的眼对在一起。

    其实她并不是嫌弃那盘油酥饼,只是幼时潦倒痛苦之际,唯一的慰藉便是霜霜做的酥饼。

    自上山门,踏入仙途,长孙蛮为修得道,不受心魔困苦,曾立誓许诺前尘尽断。

    但总归是忘不掉的。

    长孙蛮忍住回忆里缠绵的伤痛,鼻尖痛到发酸。

    她从不愿伤及凡人,是因为她曾也是凡人,同霜霜一样,整日饱受药汤折磨之苦,只为了活下去——这么一个毫无抱负的愿望。

    长孙蛮从来都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平凡之人。

    她格挡住挥来的刀剑,身上爆发出温和而强大的灵旋,将周遭数人推搡开。

    伊水见状,不免为她的慈悲心肠感到好笑,“怎么,就算是他们互相厮杀,也觉得是理所应当可以被原谅的吗?”

    黑烟浓稠,紫火跳跃在空气中,少女侧着脸庞,迎着火光,那双被鲜血湿的双眼温润而冷漠,她轻启唇扉,一字一句,铿锵掷地。

    “你不是人,永远不会懂一句话——人之初,性本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