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吴钩

A+A-

    嬴般若开锦囊,指尖捏出一卷极薄的纸条。

    ’动心了吧?我就我本事不差,你还手抖。好好享受啊,他可是你命定的良人呢。’

    女人手一抖,锦囊中露出半截黄符,她狐疑的翻看了良久,终于在背面极的角落,看见一排蝇头字。

    ‘这是叶送给我的好东西,想用它时,一定不能手软哦。’

    她真是信了她的鬼话。

    嬴般若懊恼的将黄符连同纸条,一把塞进锦囊。

    是夜,干燥清爽的味道又一次弥漫上鼻尖。

    嬴般若看着他,面容露出不解,“王上,妾已是灵祝了。”

    男人微凉的薄唇贴着她眼尾,嬴般若只看见他白皙脖颈上来回滑动的结喉,和那一点殷红勾人的痣。

    姬空的吻满含情/欲,落在她颤巍巍的眼睫上。

    “是寡人的灵祝。”

    月至深空,乌云消散,那点清冷的银辉洒进暖帐,他背肩的乌发散开,垂垂欲落勾绕在女人指尖,一扫一扫,撩拨得那寸柔荑漫上绯红,又痒又烫。

    一声呜咽,嬴般若再也忍不住,她圈住男人的手臂无力将坠,又被滚烫粗砺的掌心截住,狠狠按在他的腰间。

    “妾本为发妻,王上何故……?”

    “灵祝佑国,寡人身为齐王,自然需为众将士考虑。至于寡人之妻——”

    他突然停下了手,嬴般若混沌的脑子晕晕沉沉,看不清男人的面色,她眼里雾气蒙蒙,只记得月光皎洁,姬空眼底暗潮漫涌。

    “……嗯?”

    嬴般若后知后觉反应到他似是问了一句话,可话里了什么,她现下怎么想得清。

    像是不满她迟迟不应一声,姬空肆意的手使了些蛮力,霎时间疼得女人面落盈盈宝珠。

    嬴般若脑子清醒了会儿,她心底暗骂狗男人事儿精,又不得不屈服于他的’威逼’之下。

    湿热滚烫的玉津温养着那方刺痛,嬴般若垂着泪,心底不自觉有些委屈。

    她想起自己无缘无故被送来齐国,嬴满空有勇武却心无城府,被人算计又让她来背锅;现下还被这个男人玩弄于鼓掌,比之贵族间豢养在外的外室还不如。

    娇生惯养的楚姬,楚人奉为信仰的灵祝,如今生生沦为被人亵玩的玩意儿。

    更别提自己心头那不争气的乱跳。

    嬴般若一点都不愿承认,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生了这般危险胆大的心思。

    是他归来时令人为之侧目的耀眼?或是满月一语成箴的话?亦或是他出征前,遥遥投来的一眼。

    还是黄昏暮色下,她透过凤冠下的繁琐珠帘,与他的初见。

    嬴般若的泪真实起来,她生了脾性,推下男人伏在胸口的脑袋,声声抽噎。

    “疼。”

    有那么一瞬间,嬴般若明显感觉到男人的动作有些不受控制,却又在几息过后,他撑起身与她对视,急促的呼吸扑在脸颊。

    “寡人曾得一珠,夜犹明曜,又恐他人觊觎,为之奈何?”

    嬴般若泪眼相看,呜咽:“王上既得夜明珠,可要宝匣金屋贮之!”

    她得赌气,却没深思男人的话里有话。

    姬空低笑,吻她靥上水珠,声音哑得磨人。

    “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寡人起高阁,欲奉卿卿明珠。”

    那夜的话已经过去很久。

    嬴般若心头的滚烫,却在日复一日中,宛若山巅火洪,流出灼人难耐的熔浆。

    夜夜与他的床笫之欢,似乎真的让她轰然倒塌下心防。

    直到暮秋蔼蔼,她于昏沉中见到了嬴满。

    一别数载,那年站在巍峨城墙上,目送她远去的少年已经变得高大成熟,他两鬓蓄起了短短的胡茬,一双眼明亮如刃。

    “姊姊,是我。”

    嬴般若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而且还是没有任何传信,突然就出现在齐宫中。

    姬空呢?

    他是否已经知道嬴满悄悄潜入齐境,或是,他知不知道这个人,现在正站在她的面前。

    “你怎么来了?”

    许是她得有些冷淡,嬴满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情绪有些激动,“姊姊,可是还在生鸮奴儿的气?”

    嬴般若没话,就这样盯着他,嬴满眼里有些着急,他握紧了手中的凝脂暖玉,“是我不好,我不该听信吕俞的蠢话,姊姊放心,我已与他决裂,自此楚秦再无瓜葛!”

    吕俞就是秦俞王,当初害她千里迢迢来到齐国的罪魁祸首。

    可现在的处境,嬴满与他决裂?

    嬴般若皱起眉,她要是记得没错的话,当初秦俞王可是许了嬴满十二郡城池,如今同意决裂,可不是吕俞甘愿舍下的。

    “吕俞也同意?他如今除了依附于你,还能有什么……”

    这段话戛然止住,嬴般若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愕然,她抽出了手,赶忙关住半开的窗棂。

    而后,她急忙走向嬴满,拉至角落,低声问道:“他投靠齐国了?!”

    嬴满无奈,十分诚实的点点头。

    “是。不过他如今不再是秦王,而是姬空麾下亲封的幽州王。”

    嬴般若满脸复杂,她看向嬴满的目光带了些怜惜。

    嬴满不知所觉,他又拉起嬴般若的手,一脸诚挚,“姊姊,跟我回楚国吧!”

    “回去?我如今已是齐国的灵祝,我若与你回楚,你觉得姬空会放过楚国吗?”

    “姬空狡诈阴险,姊姊怎可待在他的身边!回楚一事,姊姊不必担忧,我已派了亲信在殿外等候,只需姊姊同我一道,必能安然回楚。届时万军阵前,鸮奴儿亲取齐贼首级,以慰姊姊多年屈辱!”

    这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嬴般若看着眼前这个情绪激愤的弟弟,有些不忍破他过于高远的抱负。

    “鸮奴儿,姬空勇谋过人,智计无双,你贸然对上他,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不若暂且回去,等我谋划一番,再做算。”

    嬴满被她推搡着往殿门走去,他却握住臂上的手腕,再次低声道:“姊姊,何不信我一回?你同我一道回楚,待祭过先祖在天之灵,姊姊不又是楚国灵祝了吗?也好过在这齐宫里,步履维艰,受人磋磨!”

    先祖……

    嬴般若脑子里想起了祖父的笑脸。

    那时节的经书总也誊写不完,她尚算年幼,握笔都成困难,却在楚襄王的示意下,每日浸泡在云香书卷中,昏昏瞌睡之际,还要被教习姑姑用戒尺敲醒。

    她委屈又难过,扑在祖父怀中哭泣。

    祖父却开怀大笑,他下巴上蓄起的美髯一抖一抖,扫在嬴般若沾满泪痕的脸上。

    “般若,你的路是我定下的,你可会怪我?”

    她纠结得眉毛都扭曲起来,也没想明白祖父的话,只是懵懂着:“我不喜欢被关在屋子里。”

    “谁都不喜欢被关起来。可是般若,你只有这样,才能安然的活下去。”祖父搂着她,俊雅的面容已隐隐有些苍老,“你母亲幼时,也曾这样与我撒娇。我心软了,所以害得她过早离我而去。”

    “母亲也被关起来过吗?”

    “是的。我那时没有能力保护好她。”

    祖父的脸隐在幽幽烛火下,他别起她散乱的耳发。

    “般若,你要记住,你是楚国的灵祝。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安稳度过一生。”

    嬴般若垂下眼,回拢的思绪翻滚在心尖,她按住手腕上愈发紧的力道,缓声:“鸮奴儿,我答应你,你先放开手,弄疼我了……”

    那句话并没有完,近旁的殿门被人踹开。鱼贯而入的守军冲在最前,他们手执铁戟,迅速包围起两人。

    嬴般若抬眼,定定看向殿门外安座的男人。

    羽林四环,数排弓箭手绷紧重弩,箭尖定在二人身上。

    姬空侧倚在玄黑王座上,一只腿屈起,靠在椅沿,膝上搭着的手正把玩玉杯。他没看她,脸上的笑容未减分毫。

    “楚王大驾,寡人有失远迎。现送上齐国厚礼,也不算迟?”

    “佛口蛇心之辈!猖獗至此,岂辱我楚国无人?!”

    嬴满气得抽出腰上软剑,作势要向周围砍去,嬴般若连忙按住他。

    “姊姊!你……”

    “你什么!还不快跑啊!你的人呢?!”

    这话终于提醒了他,嬴满摸出怀中骨哨,吹出一串尖利刺耳的长鸣。

    几息间众名黑衣人飞身而来,渐渐有些黑得苍穹爆出一朵绚丽的火花,王座之后站出一人,他看着夜幕,面露诧异。

    班子休提醒自家君王,“王上,城北有奇兵突袭……”

    “哈哈!姬空,你再不赶过去,心我四十万大军压境,直取你勐阳王都!”

    嬴满显然是被援兵壮足了气势,声音激昂振奋,好像下一秒他真的会攻陷齐国腹地。他拉住嬴般若,躲在重重黑衣人掩护下,几近杀出重围。

    嬴般若显然也被吓了一跳。

    她被嬴满拉着往前奔跑,秋风一吹,脑子里卡住的思路终于活络起来,她反手抓住嬴满欲扬起手势的臂弯。

    “勐阳城北地靠妫水东面,你能驱策四十万楚军入妫水,除了秦国还能有谁?!嬴满,你骗我!”

    妫水为秦国母河,发源于秦国腹地王都,若非吕俞放行,嬴满不可能将大军压境至勐阳。

    嬴满却挣脱开她的手,反剪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嬴般若送到马鞍上,自己也随后翻身骑上。

    “姊姊!事急从权,楚国需要你的归来!”

    急促的铁蹄声从后方传来,追兵将至,嬴满狠狠下马鞭。

    颠簸中,嬴般若听到他不似以往冲动的话,嬴满的声音很平稳。

    “我确实没骗你,吕俞投靠姬空,已成幽州王,而我只不过同他做了笔交易,归还秦地十二郡,他放我入妫水。”

    嬴般若抓紧马鬃,生怕奔袭激烈,把她抖落下去。

    “吕俞难道是个傻子?!他放你入秦,岂不是明摆着叛出姬空!”

    “傻子?姊姊,你可知我还他十二郡,吕俞正好顺水推舟重振秦国。我与姬空鹬蚌相争,他自然乐见其成。本就不臣,又何来背叛一!”

    嬴般若恍然惊觉,他已经不是那个有勇无谋的少年楚王。

    “你既知此行于楚国无益,又何苦执意前来?”

    “谁无益!”

    呼啸的箭声破空而来,两侧亲卫接连倒下,嬴满一夹马腹,抱紧了怀中的人,他目视前方的眼睛亮得骇人。

    “寡人亲迎灵祝回楚,我军士气必定大振!再加上有姊姊坐镇楚宫,天佑强楚,我定斩齐贼项上人头!”

    他急策的马匹忽然剧烈颤抖起来,一个磕绊,嬴满与她同时滚落于地。相携其后的亲卫连忙滑下马,拱卫在身侧。

    奔腾的骏马嘶鸣,嬴般若看着高大黑马上的男人,不自觉攥紧掌心野草。

    他的瞳仁儿一如当初浓浓玄黑,吞没了所有的光亮。

    “嬴满,寡人等了你足足半载,你终于来了。”

    轰然间如同巨雷惊响,嬴般若瞬间刷白了脸色。

    四月孟夏,姬空站在千阶青石上,看着万军铁刃,悠悠引出班子休’无可奈何’的谏言。

    白日,她入祭祀宫,成齐国灵祝;黑夜床榻间,他又抵足厮磨,与她交颈而眠。

    日日复夜夜,至九月九,暮秋重阳。

    嬴般若看着他,心尖涌动的活浆寸寸冰凉,变得犹如顽石,灰涸冷硬。

    视线中迎面走来熟悉的靿靴,他的足尖停在咫尺之距,而后蹲下,干燥清爽的气息不再,浓郁的血腥味儿混着湿润的青草,一股脑窜入嬴般若的鼻间。

    她皱起了眉。

    下一刻,那双手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了莹润的脸庞。

    她终于看见姬空眼底汹涌的浪潮。

    “你背叛了寡人。”

    嬴般若垂下眼睫,没有反驳他的话。

    她只是在想,姬空坐在殿外多久了呢?

    是她出那句’我答应你’,还是她仓惶关上窗棂,又或者是她见到了嬴满的那一刻起。

    锋利的剑刃泛起冷光,他徒手握着剑身,丝毫不在意掌心直流的鲜血,抵在她纤弱的颈间。

    “寡人从不担心背叛。千刀万剐,烈油烹心,车裂炮决,你都可以选一个。”

    嬴般若扯着嘴角笑了,她的眼睛仍旧低垂着,笑声震颤,使得她的肌肤割上血刃,霎时流下一道血痕。

    姬空睇视着她,眼眸幽深晦暗。

    “姬空,你父大举挥师攻燕,杀我亲母,你算无遗策,而今屠我君主,我一介女流之辈,又岂敢劳烦齐霸主大动干戈。”

    男人的手瞬间从刃上滑下,拦住了她冲击而来的力道,鲜血喷洒在玉白的耳廓。

    嬴般若冷着脸,看他扔下王剑,淋漓殷红的掌心垂在膝旁。

    “寡人起高阁,欲奉明珠。奈何明珠蒙尘,不堪相看。”

    夜色垂临,嬴般若又回到了熟悉的宫闱,只不过不同的是,祭祀宫外重兵把守,而姬空,再未踏足。

    她每日伏在案侧,手捧经文,一笔一字誊写起熟悉的梵语。

    貌似只有这样,她那颗鲜活的心,才不会反复遭受锥心刻骨之痛。

    她的的确确,真真切切,生出了隐晦危险的爱意。

    嬴般若执着楷,眼睛盯着案角锦囊出神。

    贸然闯入的侍儿断了她的思绪,嬴般若看见她匍匐在地,急声道:“灵祝大人,王上召您前去。”

    广袤无垠的云台高筑,连绵暴雨滂沱,嬴般若跟随侍儿穿过亭台楼阁,终于在大开的殿门前见到了那道身影。

    与姬空再见,已过了数月。

    她走近了些,这才看清台阶下伏拜在地的朝臣,雨水混着泥浆,湿了他们的鹤冠朝服,嬴般若望去的那一眼,正看见班子休执着竹笏,怦然跪地。

    班子休大声长吟:“王上!至四月以来,暴雨不断,荥水剧涨,河西已漫千顷屋田,流民暴动,长此以往,河堤溃决,我齐地数十郡,必遭洪涝,至此殃及国本,动摇我齐国。望王上,准灵祝祈天赐福,消止齐国灾患!”

    “望王上,准灵祝祈天赐福,消止齐国灾患!”

    浑厚的声音从跪拜在地的齐臣口中传出,嬴般若耳朵不聋,她听得清楚明白。

    接连暴雨,终于使得这个长期以来立于不败之地的国家,感受到了为难。

    姬空没有回答他们,他只侧身看她,掩在旒冠后的眼不大真切,语气平静得未起波澜。

    “明日辰时于此处开坛祭天,灵祝可有异议?”

    嬴般若停在离他一丈的距离,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同样平静的望着他。

    檐外大雨倾盆,如同苍穹抖泻的万斛宝珠,颗颗分明,砸在嬴般若早已冷却的心尖。

    一滴,一滴。

    她慢慢蜷缩起手,掐住了掌心,华美锦缎沾上了雨雾,贴在腕间,连同她胸膛里慢慢回响跳动的心,变得潮湿又阴冷。

    嬴般若的眼移开了,她望向阶下,雨中匍匐的人很多,有年老的,有年轻的,他们的脸混在雨水中,一双双眼睛似乎也格外湿润。

    她分不清他们脸上滑落的水痕,是雨,还是泪。

    齐国已经下了太久的暴雨了,嬴般若没去仔细算过日子,祭祀宫是宫闱最高处的殿阁,她被囚禁在里面,每日放眼望去的,除却连绵群山,就是缭绕不散的云雾。

    她知晓四月以来雨势不断,流民四起,也知晓长此以往,齐国必受重创。

    窗扉半启,一直服侍她的侍儿躲在朱栏转角,掩面低泣,嬴般若摸着案角上浅紫色的锦囊,懒懒阖上双眼,斗转的笔锋停在’楚’上,她不愿再去琢磨心底的挣扎。

    以致此时,嬴般若转回视线,与方才大雨中模糊的人脸相比,她终于看清了珠串之后男人的眉眼。

    姬空微垂鸦羽,眄着双目,面容冷淡又轻漫,他未曾笑过,投来的视线不偏不倚,定在她腰际垂着的锦囊。

    嬴般若放开手,指尖颤抖。

    他知道,他从来都知道。

    她救满月,她谈情爱,她得批命,她获仙缘。

    男人没有回避目光,似是许久不得回应,他皱起浓眉,乌黑的瞳仁儿逆着光,昏沉幽暗。

    “寡人在问你如何。”

    嬴般若看着他,半晌,突兀笑了,色如春晓之花,靡靡灿烂,又有些颓唐。

    “你从来都算好了一切,又何须问我如何。的确,我见不得百姓流离遭殃,我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可姬空,你要知道,即使身为灵祝,我也有无法办到的事,而你,只是恰巧碰上了我,而我,甘愿一试。”

    他静静立在那里,背后是无休无止的雨,阶下是臣服的万臣,天幕苍青低垂,嬴般若不愿再看他,她闭上眼,转身往回路走去。

    “我即刻回宫祈祝。你我此生也不必再见。姬空,你应明白,这是我唯一所求。”

    她怕再多看他一眼,都会丢失最后的体面。

    嬴般若仰头,远处积云蔽天,雨珠像是从她发热的眼眶中滚下,哗哗啦啦落了满城。

    那一幕定格成永恒。

    岁月悠久,桌案上誊写的书册又堆了不少,侍儿支起火盆,艰难抱了几摞搁在殿外,她朝跟随其后出来的女人声抱怨道:“大人,您每次写了都要烧掉,还不如送往膳房当柴火呢!”

    “滑头,我如今都几月才烧一次,你怎么还那么多闲话。”

    嬴般若拿起两本生灰的书,拍了拍,扔进蹿高的火苗,她姿势不雅的蹲在那儿,没有再多一句话。

    侍儿叹口气,认命的把手中书册放进火盆。

    这里是齐宫最偏僻的高阁,却供奉着齐人最信仰崇敬的灵祝大人。

    是,也许五年前,她还是那个被百姓弃之敝屣的楚姬,可自从那年雨涝,大人祈天赐福,保住了齐国泱泱沃土,万民自此也为之信服。

    可大人似乎一点也不开心,她每日抄着经文,每日焚着云香,每日每夜,终望着窗外群山出神。

    夜半入帐,本意瞧她是否睡得安稳,哪知她披着月色,寂坐在窗前。

    侍儿只是个自入宫侍奉的婢子,并不懂她已位至极尊,为何还思念颓颓欲败的楚国。

    却见她摇头,淡色的琉璃目朦朦胧胧,“我不思念它,我只是在看月亮。”

    记忆里的那张脸没有模糊,嵌在眉峰下的眼眸也依然夺目,他那时背着漫天银辉,乌黑的发扫落肩头,遮掩住颈间一颗朱红的痣。

    他吻尽她脸上的泪,他,欲奉明珠。

    少时不曾读透的心经,竟在夜夜明月中,逐渐了悟。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除却一条微薄的命。可姬空没有割下她的咽喉,那柄剑锋利如初,却挡在他掌心。

    她以为,他终究会有一点温存不舍。

    哪里知道,这只不过是君王不愿舍去尚有价值之物的凉薄本色。

    他用一个女人,凝固起久战疲软的齐人;用鬼神之,构建起极度忠诚的信仰。

    即使她求不来天命,求不下云销雨霁。

    一夕天明,百姓只知河水退散,涝灾将止,却不知离奇失踪的数万暴民,被铁蹄坑杀垦田。

    其实她也不知。

    直至伏霆重伤潜入齐宫,直至他将传位血帛呈于桌案。

    “班子休欺君罔上,伙同旧臣叛国谋逆,七军统帅于滨水设伏……吾王求您,救齐。”

    嬴般若摊开沉甸甸的锦缎,浓厚的血味儿混着案上雅香,几欲使她作呕。

    姬空死了。

    死在了征西路上,他之前没有缘由的就停止了东伐攻楚,惹得群臣上下极为不满,而后又率领军队往西,开疆拓土。

    至滨水河畔,半道折戟崩殂。

    嬴般若扔掉帛书,底下跪着的将领浑身浴血,她平平开了口,声音冰冷讥诮。

    “他为了这个王国,曾数次蒙骗我,欺瞒我,折辱我。他死了,还要我救这个国家,伏霆,你们算错了棋子。我,不会救。”

    伏霆没有起身,他只是仍旧跪在原地,腰腹间洇血的口子早已浸满衣裳,此时正一滴滴往地上淌去,慢慢凝成一圈血泊。

    他想起了那个男人。

    军帐外叛军靠近,却分毫没有影响他寡淡的神色,高耸的火盆燃烧极旺,无数蹿在浮空的灰烬落在他手上,他平静撕下裂帛,写下最后的遗命。

    “拿给王后,她能救齐国。”

    “王上!臣一定能厮杀出逃命的路!齐国不能没有您,您跟臣……”

    姬空抬眼看他,黑眸像是粘稠的沼泽,不知深浅尽头。

    伏霆舌尖的话再也无法开口。

    “逃?寡人从不会逃。”

    “你若能见她,就……”他沉思了会儿,高昂的叫喊在帐外喧嚣,伏霆看着王座上的男人撑着王剑起身,步下木阶。

    他突然舒缓着面容轻笑,眉眼极尽张扬与嚣张。

    “就,寡人求她。我姬空,求她救齐。为万民,为太平。”

    安静的祭祀宫恍若隔世,伏霆终于动了动唇,他牵扯起细碎皲裂的口子,含着鲜红的血珠。

    “王上,他求您,姬空求您救齐,不为这个国家,只为万民,开盛世太平。”

    落日滚入此起彼伏的群山,耀眼的金芒刺在窗下玄石,凉爽的秋风吹拂起地上血帛,翻滚着,紧紧贴上女人的足腕。

    血的味道浓郁不散,如同那时他干燥滚烫的手,握着剑刃,拦下了她欲自戕的决心。

    他,欲奉明珠,奈何蒙尘不堪看。

    姬空心底到底在想什么,嬴般若从未看透。

    高殿王座上的幼童,已成翩翩少年郎,她坐在垂帘后,手握印玺,考校起他最后一次政务。

    “鹘,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多怨,陵压百姓,何策?[1]”

    “可使平民皆习兵,其知有敌,则破其奸谋,折其骄气。[1]”

    鹘满怀炽热的看向她,不若看向她手中的印玺。他已经成长了太多,满腔抱负积压在心头,他想要展翅高飞,翱翔在幅员辽阔的大齐。

    他不愿再当齐少帝鹘。

    嬴般若的面容已生上皱纹,再无娇妍,她的眼眸倦怠而深沉。

    “哀家有一惑,困扰至今无解。”

    “您讲。”

    “明珠蒙尘,不堪相看。此话何解?”

    鹘俊朗的面目缓和下来,他笑着朝年迈的太后解释。

    “明珠不比瑞玉无价,蒙尘不比烛火煌煌,如流民果腹充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此束之高阁,不愿再看罢了。”

    不愿再看吗。

    嬴般若笑了,她垂下松弛的眼,缓缓靠向攀龙玄椅。远处流云英英,昏黄的日光铺在殿外长阶,她想,她似乎终于看懂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