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吴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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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郡的仲夏很热,万里无云,日头高挂青空,长街上群树葳蕤繁茂,开遍了洁白如玉的琼花,清香浮动,丝丝缕缕的风吹起地上金箔,着旋儿又扑回嗒嗒作响的马蹄上。

    躁动喧哗的人群簇拥在街巷,翘首看着街市尽头渐近的迎亲人马。

    江东最有声望的两大士族操办喜事,谢家主君亲自开仓放粮,于郊外清扬庄大摆十日流水宴,凡是路过此地的人,不论贵贱,皆可坐下吃席,沾一沾这难得一遇的喜气。

    不远处传来清晰的乐声,领头的少年郎君一身红衣,模样清隽温雅,头戴紫金冠,或许是神色有些尴尬,一路行来,颇有些不自在。

    待人马路过一座高楼酒肆时,凭栏张望许久的众多儿郎惊了一刹,显然没想到是这位来迎亲,随后拍着朱栏放声大笑,更有甚者,转身提起几案上预备的美酒,遥遥举杯,中气十足往下呼唤:

    “三郎,今日原是你做东,我等失敬,失敬——”

    被唤三郎的少年迅速涨红了脸,他坐在白马上,手中还握着系了红花的缰绳,怎么看自己都确实如他人所,是个即将踏入洞房花烛夜的主人家。

    “我……”

    他仰起头欲回上两句,却又发现自己不了什么,只能饮恨作罢,安分正身,随着马儿悠悠往前晃去。

    没法子,谁让他阿兄如此不着调,日上三竿了还寻不着人影,父亲急得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生拉硬拽把他支使过来顶缸。

    替兄迎亲,不管怎么样,好歹也得先把相中的媳妇儿从王家接过来吧。

    王谢两家的感情历来不错。

    有传言是曾祖时期天下大乱,故而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有道消息称是因为一个女人,曾祖们不不相识,头磕青山拜了把子。

    但不管怎么,王谢两家感情甚笃的美名,传扬了江东三十三郡。

    前来迎亲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家这一辈最的三郎君,平日里尽爱捧着书卷,江东有名的端方君子,名唤谢明岑。

    他上面除却一位婚宴主人的长兄,曾还有一姊,只可惜红颜薄命,豆蔻娉婷时,就被返乡路上作乱的流寇杀死。

    他早夭的姊姊温柔可人,性子着实招人喜欢,当年江东三十三郡的士族,多少年纪相仿的贵女赠花赠笺,只想与她做闺中密友。

    可谁知道呢,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王家嫡长女,成了阿姊放在心尖上的手帕交。

    白云苍狗,谢明岑不着调的阿兄,被父亲按着头娶了冷傲的王家姑娘。

    长长的车马停驻脚步,喜庆的乐声却从未停止,一路上琼英似雪,被幡幡红绸兜住,谢明岑理了理衣襟,碍着薄面不敢上前,只让随车家仆先行上阶,去缓和一下面容冷硬的王家主君。

    待他装模作样查看完车马是否稳妥后,才清咳一声,撩袍下了马,对着衣冠庄肃的中年男人长揖作礼。

    “世叔,晚辈来迟了。”

    王父冷哼一声,碍着众目睽睽之下,今日喜事不便多言,“哪里,贤侄来得正是时候。”

    谢明岑暗自叫苦,却不敢再,惟恐惹怒这位沉浮官场多年的老油条,到时阴阳怪气教他谢家。

    还是赶紧把人带回家去,才是正理。

    这厢众人在府外看着热闹,王家内庭深深之处,却是一片寂静无声。

    水榭花繁,少许几枝娇艳的海棠迎风颤颤,靠在大开的低窗一角,许是日光太盛,朱红花边泛起星星点点的白,一副褪色/欲败的恹恹模样。

    窗内靠着紫檀木案,置着一尊硕大铜镜,少女被仆妇伺候着穿好嫁衣,心簪上金光灿灿的婚冠,上面繁复精巧的花饰吐露珠蕊,缀下的流苏半遮玉面,影影晃晃中,窥见眉眼间几分冰巅积雪,当得一句天姿国色。

    垂首进来的家仆似是早已习惯这般宁静,他轻言提醒道:“女郎,谢家郎君来了。”

    少女的面庞掩在光影中,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着,仿佛今日大婚的尚不是她。

    “找着他了?”

    “尚未……”家仆的脊背有些僵硬,他不知如何安慰自家找不见新郎官的女公子,“来得是三郎君,郎主先去谢家,以免误了吉时良辰。”

    铜镜中倒映出她的面容,王神光错开眼,雪白的肌肤碰上冰凉珠玉,惊醒了她迟迟不愿离去的幻梦。

    谢今涯不愿娶她。

    那片沉入心海的希冀,怦然碎在谢府内红蜡将烬的烛台。

    身姿挺拔的儿郎青衣落拓,两鬓乌发垂散满肩,他酡红着脸颊,极其漂亮的眉目在酒意熏染下,精致昳丽。

    谢家从霄云楼最隐秘的厢房内,终于找回了醉酒的新郎。

    吉时已过,宾客早就散尽,王神光未同愤怒的父亲一道回去,她只是取下碍眼的婚冠,静静站在曲径深处,廊桥下流水潺潺。

    他推开搀扶的家仆,飒沓流星般走过中庭,丝毫看不出半点儿烂醉如泥。

    等月光幽幽流转,一步步照在脚下,谢今涯这才发现廊桥之上,已看他良久的新娘。

    她自容姿冠绝,性子又冷,是江东士族闻名的冰美人,今日华冠霞帔,雪肤娥眉,朱红的菱唇嫣然夺目,衬出她几分少见的艳色逼人。

    谢今涯停了步子,望来的桃花目很清明,他眼中掬着澄莹月辉,舒朗笑起时,秾丽瑰姿,宛如不可触摸的月下仙灵。

    “阿光,还不歇息吗?”

    王神光没有动身,她仍立在那儿,同桥下曲径的少年郎遥遥对望。

    “你可以告诉我。”

    她用一句话,散了谢今涯意欲蒙混离去的念头。

    少年披着皎皎月色,疏狂风流的眉眼带了歉意,他收了笑容,迟缓中难掩几分郑重,轻声道:

    “阿光,很抱歉,今日让你难堪了,我从来只把你当做妹妹,父亲许给王家的诺言,我无法实现。”

    “明日我便会离开陈郡,愿阿光重觅佳郎。”

    王家世代为官,高祖曾是江溪王旧臣,后天下分分合合,经过几十年的战乱,终于奠定了南齐北秦的二分局面。

    江东位处大齐边缘之地,一条数年前雨涝形成的河流,把三十三郡割裂两岸,齐帝少年时曾大刀阔斧将其分为四十九州府,由各府君代替郡守,治理错综复杂的江东。

    而王父正是其一。

    那年返乡路上,若非王家赶来相救,只怕他也要同妹妹一道,命丧旬黎山腰。

    月光徘徊,逐渐投下廊檐黑影,掩住了少女的面容,谢今涯看不清她的眉目,只见烈烈朱唇微张,皓白的贝齿隐在唇峰下。

    他听到她淡淡应道。

    “好。”

    落下帷幕的闹剧,让王谢的通家之好沦为江东笑谈。

    震怒的王父似是真被谢家气得失去理智,不过半月,王家举族出陈,欲迁入平郡。

    陈平二郡间,既可相隔千里,绕过林立四环的旬黎山,亦可两岸遥遥相望,一苇扁舟渡河。

    只可惜汛期已至,河水湍急暴涨,平坦缓慢的陆路,成了王父为求稳妥的良策。

    王神光坐在晃悠马车上,闭着双眼,等待家仆煨好浓茶。此时已入茂密山林,车外鸟语不断,一声声断她繁琐的思绪。

    如果没有昨日夜雨,她烦躁难以入眠,径自撑伞坐于紫竹巨石上,或许王神光也会一直以为,她的父亲怒不可遏。

    雨丝如柱,三十六骨纸伞挡住浓云滚滚的苍穹,竹林中风声潇潇,掩住了落雨滴在伞面的声音,却没能掩住头顶之上,翠绿掩映的凉亭中,父亲同长兄的轻笑。

    她靠坐在巨石上,一双清凌凌的眼眸宛若琉璃,接相留住纷飞的叶影。

    “当年崔府君催促您数次,为何要等今日谢家折辱,父亲才肯离去?”

    “非也。我贸然出陈,恐他人怀疑,若是别人便罢了,怕只怕勐阳那位猜忌。王谢决裂,我只是顺水推舟,并非刻意,就算日后他人作疑,也有谢家替我遮掩。如此而为之,世人怎能猜到我入平郡,只是为完成秦帝大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