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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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倦云筑临靠高楼,也是当初那位裙下臣一并修建的客栈,占地极为豪华,若是改个名字叫’倦云园’,恐怕也没人会有异议。

    倦云,倦云,听听这名儿,好一个痴情种。

    往日里的九重仙门,是不会轻易踏足无妄海这片地界的,故而从不会为选择一个合适的下榻之所感到困扰,长孙蛮少时倒是来过几次,却都是一头扎进试炼里,风餐露宿,哪里还会有挑剔的功夫。

    这会儿也一样,彭栾秋寻了许久,万般无奈下只好捧着房牌,苦着脸低声了半晌。长孙蛮没去计较这些,拧了拧眉拿起房牌。

    所以弊端也很明显,终归是他人的地界,彭栾秋一个年轻弟子,怎么能拦得住鼎鼎大名的剑君。

    天色将露浮白,浅淡的苍青色徐徐铺开,英英流云舒卷,不时露出丝丝缕缕的霞光。

    长孙蛮走出屋门时,抬头望了一眼远方,从下至上的描金色蔓延着,再过不久,那轮红日就要破开海面了。

    她远眺的目光回落,穿过中庭一片艳艳的红枫,依稀窥见了他的身影。

    或许是此处鲜有人住,每年也只有这几日才沾了人气,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黄叶,海风穿庭,不时有几片红叶枯落,着旋儿飘然坠地。

    长孙蛮站在台阶上,时间过得不算久,她垂着眼理了理袖口,这才举步,稳稳地踏在路上,碎叶声随着她的步伐响动。

    走得近了,立在石桌前的青年像是才觉察出声响,他转过身,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长孙蛮却察觉出有些不对,她平静的目光逡视一圈后,这才发现他唇瓣生出了浅色的浮皮,像是有些干涸。

    一丈之隔,长孙蛮停下了步子,她静静立在原地,面容冷淡,丝毫看不出方才在屋中的那份心神不宁。

    清的秋风还带着寒意,大抵是临海的缘故,空气中都蓄满了湿润的水珠,她轻轻吸了口长气,却被灌进鼻腔的冰冷刺激得滞了下气息。

    长袖下躲着的手心掐了掐,长孙蛮眨了下眼睫,稳住了想要咳嗽的欲/望。

    魏山扶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许久没有过话一般。

    “你,……”

    他只了一个字,却又突然停住了,垂下眼眸,嘴角绷得有些紧。

    长孙蛮蹙起眉尖,莫名的烦躁犹如潮水般袭来,她收回目光,不愿再逗留这儿,折身往来路走去。

    又一次,她的手被男人握住,不,或许死死钳住才更为准确一点。

    长孙蛮仍侧着身,她偏了偏头,神色没见半分不妥。

    “这种事还要发生多少次?真君。我已经给了你答案。落到旁人眼中,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天色还没大亮起来,他逆着仅余的光线,让人瞧不清脸。

    “不会误会。我,……这不是误会。”

    魏山扶的话停了又停,那道流畅的下颚线绷紧了些许,长孙蛮等了好半会儿,也没听到他再什么,她失了耐心,正过身,一双眼稳稳落在他肩头。

    “那好,我再重复一次。你我争斗不合,天下皆知,当了一百六十年的死敌,以前是什么样,以后也是。不管世间怎样变化,不论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魏山扶,你的道,从始至终,都与我长孙蛮没有任何关系。”

    她抬起被握住的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可以放手了吗?”

    魏山扶并没有及时放手,相反的,长孙蛮还感觉他又加紧了几分,直惹得她有些疼。

    “你给我——”

    “有关。”

    她冷下声音的低喝没有完,就被魏山扶断,即使是逆着不大明亮的光线,长孙蛮仍感觉到他正用那双从来都古井无波的眼眸,定定注视着她。

    像是怕她没有听清,又像是在给谁做提醒,他低低的重复着那句话。

    “有关,长孙蛮,你与我的道有关。”

    “魏山扶,你倒退的是修为,不是脑子。”

    她瞥来的一眼很是淡漠,完又再偏过头,只留着如云的鬓发面对青年,像是极不情愿再多看他一眼。

    长孙蛮传来的声音又冷又清。

    “你若是还听得懂人话,就给我放开。不要逼我出手。”

    魏山扶紧了紧手心,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慌乱无措,脑子里混沌一片,即使距离他恢复记忆的那一刹那已过了一夜。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他丢掉的情根,会蜷缩在长孙无妄的眉心,仅仅只是疗伤之际松懈了几分,它就重新爬回了他的身体。

    那段绯红细丝没有阻碍地就回到了故地,识海的沃土被它轻易拱开,等魏山扶神魂归心时,它早已顽固地、狠狠地扎入地心。

    无数封存的记忆,一股脑灌回心尖,伴随着太阳穴紧促跳动的神经,魏山扶一度神智恍惚。

    他撑住微颤的诛何,手指青白,拼尽全身的力气,才按住了几欲跪倒在地的身体。

    魏山扶自出生,就是林冰羽座下的天之骄子,他从未尝情爱,也从未生了旁的心思。那时的他,生命中只有剑道,也惟有剑,能让魏山扶清楚感知到,自己还留存于世。

    而这一切的一切,戛然而止在那场仙门大比上。

    他的世界,除了剑,从此还多了一个长孙蛮。

    这是个脾气不大好,修为不大好,资质也勉勉强强的对家首徒。

    那会儿的魏山扶背着一柄剑,立在山巅上,扫了几眼林冰羽案前的试炼玉简,他没有像往年提起袋子就走了,而是低垂着长睫,仔仔细细挑了挑。

    果不其然,她尽择选了些难度较大的,少年的面色还没有以后那般沉稳,他轻轻笑了笑,像是破开冰层的冬阳。

    “师尊,我想快些完成这次的试炼进度。”他收拢掌心的一叠玉简,抬眸向端坐案后的男人解释。

    这是个不置可否的答案,难度越大的试炼,进度增长也就越快。林冰羽没有再问,只递给他一本崭新的剑谱。

    “此为观心。回来时,我会考较你的剑术。”

    他自三岁握剑伊始,就不断修习林冰羽的剑法,长至如今,早已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如饮水晡食,未觉不妥。

    魏山扶接过了那本剑谱,连同手中玉简,一并放入怀中。

    试炼进度的确如他所,完成得很快。两年时间里,魏山扶与长孙蛮这两个最不可能联手的佼佼者,在一次次竞争追逐中,渐渐将其他的同辈天才甩在身后。

    即使他从没生过竞争之心。

    魏山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端看她气得眼眸明亮时,他总会有些淡淡的欢愉。

    彼时她喝着涩口浓茶,耳边充斥着讥嘲不堪的话,魏山扶立在回廊下听了些许,待进去时,黄白衣饰的男弟子消了声,长孙蛮正拍着桌子,气势十足的回敬了几句低俗之言。

    那是一张上好的紫檀木案,肆中雅座够多,却惟有她这一桌,甚是招摇堂皇。

    魏山扶没有迟疑,安然坐在对侧,在她惊疑不定的眼光中,摸出怀中雪绢,拭尽紫檀木案上的茶水。

    “你你你脑子被坏了?”

    “你舌头能捋直了?”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继而又侧过身,再接再厉,续上了刚刚才一半的低俗之言。

    那方男弟子早就被他的举动惊得愣怔,现下更是忘了自己要什么。长孙蛮猖狂极了,她顺杆上爬,气势汹汹问候了对方十八代祖宗。

    末了,鸣金收兵,她叉着腰,一口干了剩下的浓茶。

    这厢方整理完帕子,魏山扶淡淡开了口,得不外乎是些敲的话,可比之刚才的长孙蛮,着实是体面好看了许多。

    他常年管束苍山众多剑修,对这项见人人话、见鬼鬼话的本领,尚算精通。

    男弟子初入九重仙门,虽是个内门人员,但风言风语也听了不少,对长孙蛮这个空降的首席大师姐,那叫一个满心忿恚不满。

    山门里撑腰的师兄不在,况且面前这位又是十四州立于顶端的剑道天骄,他不敢多言,讷讷应了几声,拾掇拾掇行李,带着一干弟子就奔出茶肆。

    徒剩一个正苦着脸的长孙蛮,呸呸几下,连忙把舌尖上黏着的茶叶吐出来。

    魏山扶移回的目光,撞在她嫣红色的唇瓣上,以及那一点微微露出的粉嫩舌尖。

    那时正值夏季,茶肆外阳光炙热,他闻见了清幽的苦茶味儿,魏山扶却没有在意,低下头理了理衣襟。

    当夜,他做了一个充满茶香味儿的梦,不同白日里的那一丝丝苦,梦中到处翻滚着她的气息,又娇又软,她落着泪,露出粉嫩的舌尖,弥漫开甜津津的芬芳。

    魏山扶从此有了他的念。

    林冰羽的剑向来很快,分心之际,他被落石台。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他爬起身,捡起地上的剑,没有看见男人幽深的眼眸里凝结出淡淡杀气。

    以致于再度从邺村归来时,林冰羽的剑锋扬在他眉心。

    “你动了情。”

    “我没有。”

    魏山扶在与长孙蛮同行的岁月里过太多谎话,他面对这位教养自己长大的尊师,也能面不改色的掩去真心。

    林冰羽轻笑了一下,这很少见,少见到魏山扶都微微缩了瞳孔,心头开始乱跳。

    “观心剑,看的就是那颗无情剑心。你连一层都勘不破,又怎么敢’没有’?”

    山风凶猛刮过,魏山扶茫然摊开手,掌心蜷缩着一段绯红细丝,他眨了眨眼睫,轻轻收拢指尖,几年来压在心口的巨石被移去,他似乎又回到了清明的岁月。

    记忆慢慢消淡,许是三日,许是十天,等到魏山扶早已记不起那段少年情动时,他终于又见到了长孙蛮熟悉而陌生的脸。

    他认得她,却不再识得模糊的青葱过往。

    他同她挣扎在摩诃镜结界中,生死之际,阴差阳错跌入百载凡尘。

    魏山扶没有情根,自然不会动情,亦不会感知到她那样的苦楚,他的的确确曾那样冷眼旁观着,她一世又一世飞蛾扑火般的爱慕。

    三英樰林归来后,谁都料想不到,没有情根的他会再度偏离剑心,日复一日的参道,是魏山扶无法迈过的高槛,他第一次颓唐垂下手,汗水滚落脸颊。

    他注定无法看破玄机。魏山扶不会知道,很多很多年以前,尚是少年的他,也曾这样无力过、挣扎过。

    这是他如出一辙的执念。

    直至今日此时,魏山扶只能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又沉又涩。

    “长孙蛮。”

    他这一声唤得极低,长孙蛮挣了挣手,半分也没动弹,她扭过脸,盯着他那截白玉一般的手腕,使劲拍下去。

    声声清脆,一会儿就见了红痕。

    魏山扶却没松手。

    他仍然死死攥着,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稻草,任凭长孙蛮怎么拍,那只手的力道不曾松过分毫。

    冷光迸现,美人提着刀,面似冰霜。

    “最后一遍,松手。”

    魏山扶没有退却半分,他哑着声,收拢的指尖绷得青白。

    “我想起来了,长孙蛮。所有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