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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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走得近了,他虽然清瘦,但不失高挑,一会儿的功夫,就完全挡住了萧望舒凝望的视线。

    “阿姊,可认出我了?”

    没有了那把玄色纸伞,他腰上垂挂的几缕宝蓝络子露了出来,步履行走间,带着那方轻薄环珮也一晃一晃的,上面似乎纂刻了一只蜷缩的兽。

    长孙蛮掩饰般垂了垂眼睫,“你……”

    除了方才那一遭的不满,他心情又像是变得极好,面容含着轻柔的笑,抬手按在长孙蛮的肩头,却没有使出半分力道,仿佛在对待一件绝世珍宝。

    “阿姊,原谅我,在这个时候与你相逢。我本来算过几日再来寻你的,可惜那个黑衣人贸然出现,盗走了阿吾殿的东西,我不得不追逐至此,遇见了你。”

    阿吾殿?

    长孙蛮眼里尚有疑惑,他看见了,却笑着带了几分歉意,目光又重新放回在少女身上。

    “所以我想知道,叶姑娘的那声’父亲’,可是在唤那个黑衣人?”

    话到这个份上,长孙蛮没有办法再强行带走萧望舒,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涌上心头的情绪除了有欣喜,更多则是对神秘的迟疑,以及那份不经意间产生的恐惧。

    的确,如此近的距离,面对这样一个能悄无声息靠近她的人,即使他曾是那个瘦弱的少年,但这仍无可避免地让长孙蛮有些恐惧。

    她不欲侧过身,去面对侧前方立在原地的青年,也无法看到萧望舒紧了紧下颚,这般细的动作,几乎无人察见。

    萧望舒连呼吸都微微凝滞了几息,她需要抬高下巴,才能看清男人的脸。

    阿吾殿,传中诞生冥王的轮转台,也是九幽冥界王权的象征,自被前任魔尊攻下冥界后,阿吾殿就不见其影,上一世直至她沉入无妄海海底前,修仙界才猛然爆出了有关阿吾殿的传闻。

    现在所处的时间里,修仙界应该根本无人知晓这件事,而眼前人却自称为追逐黑衣人,从阿吾殿来到此处。

    萧望舒没有退缩,她面色如常,平静回望着男人。

    “是我胆怯,慌乱之间看花了眼,他不是我的父亲。”

    “是吗?”

    他笑了笑,目光仍落在少女的瑞凤眼上,许是一张脸过于白净,那份笑容也透着清风雅韵的无害。

    两人气氛僵持,长孙蛮不欲再做停留,她抬手拉过他的衣袖,迫使男人回正了视线。

    “浣儿从不会欺瞒于我,她不是,便是不是。你也不必在此纠结,我尚还有许多话要问你,阿拙。”

    她最后轻轻唤了他一声’阿拙’,蓦然让男人两眼一亮,面容上的笑也有了许多真心实意,他乖乖没再盘问,只一心看着她。

    天上的乌云太多了,月亮早已躲了起来,夜色黑沉,长孙蛮的心也被压得喘不过气,她看了一眼安静的阿拙,此时此刻,他方有了几丝熟悉的音容。

    也就是这个时候,长孙蛮才从混乱的神思中逃脱出来,她抿紧唇,积压心头的疑问越累越多,如同一座高山,横在她烦躁沉闷的心口。

    直到三人回到海边筑,久候多时的彭栾秋松了口气,忙不迭收起了手上的玉简,也不管那头的师父会不会噎住气,反正师叔总算是’安全无虞’的回来了。

    “师叔,您去……?”

    他憋了许久的话还没完,就见长孙蛮带着一个男人直入房门,徒留他和叶师妹站在假山流水的庭院内。

    “啊这……叶师妹?”

    彭栾秋尴尬的挠了挠头,他把希望寄托于这个面冷心热的师妹身上,期待她能道出些实情,好让他跟那头焦头烂额的师父汇报一声。

    萧望舒没有心思跟他细,眼睛瞟向窗棂上被烛火投射的影子,嘴里却囫囵应付道:“师兄,这是师父的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彭栾秋紧紧捂住袖兜里闪光不停的玉简,只当自己眼瞎,没看见他的严师三长老即将暴跳如雷。

    屋内燃了烛火,破开昏暗的夜色,长孙蛮坐在案后,煌燃的烛花爆了一声,惊醒她略有些放空的思绪。

    长孙蛮回过神,看见对侧一直盯着她的阿拙。

    “你……阿拙?”

    他又轻轻笑了起来,眼神中流露出熟悉的神色,一如当年她伏在榻侧吃着酸杏,阿拙站在珠帘前,一边替她张望着婢仆,一边又回过头露出微笑,安抚住心惊的她。

    阿拙仿佛一直都能看出来,她的迟疑不决。

    “阿姊,我是阿拙。”他的声音与那时没有多大区别,只是微微沉了些,更像是一个蜕变长大的男人,“我是你的阿拙。”

    长孙蛮顿了顿指尖,“阿拙,你……当时也是被困,我的意思是,你原本就叫阿拙吗?”

    “我一直都没有名字,如果有,那也算是一个许多人都用了许久的代号吧。是阿姊给了我名字,我就叫阿拙。”

    “许多人都用的代号?”长孙蛮莫名想起了他刚刚提过一句的阿吾殿。

    “是,那是一个流传了很久的代号,我虽然自出生就被冠与了它,但是没有人这样唤过我。阿姊唤我’阿拙’,我很喜欢。”

    他的眼角微微上扬,俱是一派温和满足的欢愉。

    “是你之前得’阿吾殿’吗?我为何从没有听过这个门派……”长孙蛮蹙起了眉心。

    “是我考虑不周,不怪阿姊。只是阿吾殿向来隐于世人,且……并非正道,我实在担心,阿姊会因此疏远于我。”

    长孙蛮摇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那份笑意在悄然间退却,男人也变得不再像阿拙了。

    “也并非如此。许多过错不过是一念之差,孰正孰邪,谁又能分得清呢?”

    他得了这个答案,面容松懈几分,又露出了微笑,“阿姊果然是阿姊,兄长曾劝我勿要执念前尘,阿姊身为正派首席,必定不会与我亲近,可现下看来,兄长也会有偏颇之论。”

    “兄长?”

    “阿姊应该听过申州终南之境的摘星楼,我兄长正是楼主薛占星。”

    长孙蛮这回难掩惊讶,“你薛占星?薛占星既是你的兄长,那你缘何又会在阿吾殿?”

    “阿姊错了,确切来,兄长与我都应该在阿吾殿中。若非百年前魔尊晏师危攻入九幽冥界,兄长也不会耗费三魂之力,将阿吾殿移往虚空,保住了我冥王一族的命脉轮转台。”

    薛拙的目光完全锁住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移,似乎想要看清楚长孙蛮的一番话是否出自真心。

    阿吾冥王,长孙蛮这算是理清了眼前这个阿拙,为什么相隔数十年,仍是记忆中没怎么变化的模样。早就清楚他不是凡人,现下听到这番言论,除了最初的惊讶,心头那些疑惑也猛然消散了几分。

    这倒是得通,为什么他能在三万万修士中找到她,又为什么拥有如此深不可测的修为实力。

    长孙蛮恢复了冷静,她没有再开口。

    关于他的疑惑,已经解开了,就没有必要再继续讨论更不为人知的秘密,就如同今夜初见他时,长孙蛮提醒的那句话一样。

    好奇心害死猫,不管是他,还是长孙蛮,亦或是其他人,谁都逃脱不了这个铁律。

    薛拙也没有再提话头,他安分的坐在对面,身旁燃着一支红色的火烛。

    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能看见红烛逐渐燃至末端,滚烫油亮的蜡油一层层堆在烛台,长孙蛮的声音平稳又有些冷淡。

    月头悬落,已经快是天明时分了,他背着窗棂,正好能看见微光洒落在她不动的眉目上。

    “我死后,那个孩子可平安活下来了?”

    薛拙迟迟没有答话,长孙蛮缩在案下的手渐渐紧握成拳,蜷缩在掌心的指尖死死压住,她垂下眼,手撑着几案欲以起身。

    他开了口,有着难以忽视的愧疚。

    “抱歉,阿姊,我不知道。”

    长孙蛮没有看他,只是压在几案上的指甲泛着惨白。

    薛拙垂着头,“他出生的时候,正巧谢明岑过来了,我没有办法守住他。后来……辗转之下,我混进谢府,当了马奴,虽然平日里不怎么进得去内庭,但许多消息还是能有所耳闻。”

    “他的消息……谢家从没有适龄的郎君,直至我死去,也未曾再见过那个孩子。所以我不知道,阿姊。”

    他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无可奈何的辩驳,轻易散了长孙蛮最后的冷静。

    她弯下脊背,紧绷的指尖松懈垂落,如同一只拔了喙爪的年迈老鹰,茕茕悬立在山巅高崖。

    薛拙张了张嘴,屋外却传来一声古怪的声音,听来像是满含不可置信。

    “师叔,师叔!玉……玉虚真君在外面,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