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魔军的气息没有再靠近,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齐齐停在十丈开外,汹涌蔓延的魔气喷薄欲出。
萧望舒抱紧了伏羲琴,神情肃穆,盯着从天边绵延过来的黑线。
难道是魔尊晏钺去而复返了?依他的性子,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是师父为何会相信晏钺的话……萧望舒皱起眉头,只分神了这么一瞬,就听到身旁长孙无妄不可置信的惊喊。
“师尊!——”
如果前来壬州清缴魔族的大批修士还在,如果苍山众弟子还没离去,那这一幕,是足以载入修仙界青史的巨变。
云层堆叠,狂奔的气流形成涡旋,短短数十息,就凝结出一个巨大的环形。八方积雷沿着环云,轰然直下,带着紫金色的电光,炸响开来。
环云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中变得乌黑,天空宛如一个撕裂的巨口,遥遥黑幕中,穿梭着无数雪白的光/气,却又在眨眼间消失于无形,仿佛跌进了吞噬一切的深渊。
而这一切的惊变,皆来自琼花树下,那个低着头的男人。
他仍捧着花簪,一只垂在身侧的手鲜血淋漓,湿了半边白袍,凌乱的乌发缠在他臂弯上,也沾了丝丝缕缕的血。
萧望舒站得不远,自然目睹了这副天地变色的场景,也看得清楚,男人周身漂浮着碎金色的星芒。
像是浮空中停摆的微尘,又像是偶然窥伺到的漫天萤火,无人知晓来历,也无人清楚它们的归处。
这是——
“道心。”
萧望舒抿紧了唇,根本没有预料到会是这般走向,她用极轻的声音着,无人听得这道低喃。
除却她,再也没有人能看透天地失色之下的本相,萧望舒知道,这是识海中聆听魂音的缘故,才让她得以窥见全貌。
而长孙无妄的惊呼,估计是看见风云巨变,心底下预料到了他师尊出了事。
至于她师父长孙蛮……萧望舒凝着目光,落在了脚步微滞的白衣美人身上。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萧望舒曾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参悟这句话,她不想长孙蛮再重蹈覆辙。
长孙无妄当即就走过去,时不时还心注意着周围动静。他想要劝住魏山扶,现下先回苍山才是正事。
萧望舒没有拦住他,长孙无妄过去搅一搅也好,省得那个真君又缠着长孙蛮不放,她这般想着,微微转了瞳孔,游走的视线划过那棵葳蕤大树。
只一瞬,她停住眼,僵直了脖颈,目光定定落在深碧枝叶中,隐藏得足够好的那人身上。
他似乎发现了她,露出的眼睛淡淡扫过,而后又敛着长睫,聚精会神的盯着左侧。
萧望舒抖着唇,几乎不敢移转目光,她知道自己不该再看下去,她知道有些东西就该止步于此,她知道很多事很多秘密不应该再去深究。
可她还是深吸口气,循着他的视线,落在了左侧枝桠上。
毫无疑问地,她看得见他。
丛丛碧叶掩映,与他那件几乎能以假乱真的灵器隐身衣,形成了一个天然屏障。
他摊着掌心,上方放着一块灰扑扑的石头,破碎的道心四处飞散着,自树下径直飘往上方,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一般,尽数钻进了石头中。
不一会儿,那块石头就如同吸饱了彩墨的熟宣,猛然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萧望舒惊惧般缩了瞳仁儿,她才将将看清,就见他收回了手,拢着身上隐身衣急速往南侧飞去。
不行!不能就这样让他离去!
他要魏山扶的道心干什么,他为什么会穿着隐身衣躲在这里,还有……这一切和他在无妄海旁的那番出现,有没有关系。
萧望舒来不及多想,她怕再次错过这条线索,立刻收了琴飞身追去。
长孙蛮正踟蹰着步子,乍然瞥见萧望舒急速离去的身影,心下疑窦丛生,她侧着刀锋,迫使自己忽略那道消沉的身影。
没事的,会没事的。魏山扶可是会坐稳大乘境榜首百年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栽在这里。
她抬起下巴,朝天空中汹涌的景势望了一眼,自嘲般笑了笑。
奔走而来的长孙无妄踩着洁白落花,扑起一道清爽的微风,在他渐渐靠近中,长孙蛮消淡了身形。
她没有再看魏山扶一眼,化成一道迅疾的霜光,直追萧望舒而去。
抛却脑后的,不仅仅是那段折磨,还有空气中蔓延的魔气,大雨不知何时已停了,惟余清风吹拂在脸颊上,让人不自觉想起了繁琐诸事,以及那些留下的淡淡沉疴。
“你……走得这么干脆啊。”昆仑镜沉默了许久,这会儿才干巴巴憋出了一句话。
长孙蛮忙着寻找萧望舒气息,根本没有心思、不,应该是她本能的没有去深思,魏山扶的状况。
经由它一提醒,那些令人恼怒的情绪又侵袭了心头。
“昆仑镜,认清自己的位置。”长孙蛮的声音很冷,“你只是我的魂器。别来置喙我的决定。”
昆仑镜忙不迭连声告饶,“是,是是,我错了,我不该提那混球。你瞧,我这笨嘴,净会惹你生气。”
长孙蛮垂下眼,没去理它,只身下的速度又快上了几分,惹得昆仑镜在识海中哇哇大叫。
“天,天!你可别想不开啊!心驶得万年船,你飞这么快,心撞着别人!就算撞不着别人,也会撞着山啊,树啊,鸟啊……”
长孙蛮果然缓了些速度,硬邦邦憋出一句,“闭嘴。”
昆仑镜颇为识相的住了口,识海中恢复一片寂静,长孙蛮蹙拢的眉心没有松开,她凝着神,仔细探查方才识海中捕获到的气泽。
原来刚刚她减速,不是听了昆仑镜的话,而是急速行驶中,突然感受到了一段略有些熟悉的东西。
也就凝神的这几秒,长孙蛮猛然抬起头。
——是浣儿出事了!
这与那日无妄海感受到的气泽一模一样,是萧望舒危险之际递送给她的讯息。
长孙蛮没有迟疑,立时动用寻踪术,跟随游走的气泽飞驰而去。
越往南走,那道气息就越强烈,直至长孙蛮落在一处藤蔓攀生的茂密丛林前,寻踪术已不必再用,她识海中留存的气息正在自如寻找。
她拨开眼前臂粗的绿藤,上面倒刺罗布,坚硬无比,再往前一点,是两棵夹道的参天巨树,树身大约有六七人合抱之宽。
长孙蛮左右逡巡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踪迹,而萧望舒的气息已经愈来愈强烈……
她提起裙摆,迈过两棵树缠绕着的树根,却在那一刹那,踏入了另一片天地。
满目都是皑皑的冰雪,空气中却没有寒风,也没有坠落的雪花,只有不远处一张巨大的冰床,通体晶莹剔透,上面似乎还睡卧着一个人。
冰床前站着的男人身着黑袍,他背对着她,没有光泽的灰发扑满了肩头,让人无法看见音容,而萧望舒正匍匐在地上,嘴边是一大滩粘稠的乌血。
长孙蛮心头一惊,立刻闪身过去抱住了她。
“浣儿!浣儿!你怎么……怎么伤得如此之重!”长孙蛮捏紧了她的肩头,二人周围迅速支起了一个火红的屏障。
就在刚刚,长孙蛮终于认出了那身熟悉的黑袍。
上次在魔宫内她险些丧命,当下更是不能放松警惕,萧望舒重伤至此,她分/身无暇,只能先将司青衡之前在她身上的神识祭出来。
虽然寻常修士轻易不能攻破,但这人……长孙蛮紧了紧手心,咬住嘴角。
萧望舒似乎也察觉出了长孙蛮的气息,她颤抖着眼睫,虚虚撩开眼,一张口就落下一滴泪来。
“师……师父,浣儿,浣儿不……孝,很累……很累。”
她转着瞳仁儿,雾蒙蒙的眼珠停在一侧,似乎在竭力望向冰床上的人。
“还好。”萧望舒轻轻眨眼,晶莹的泪珠砸在长孙蛮手上,“原来……原来,还可以再……再见到……”
“浣儿!”
长孙蛮背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她抱紧了怀中虚弱的少女,几近六神无主。
昆仑镜连忙稳住她,“别急别急别急,她还没死,还有气,虽然能撑上几天,但你也别在这儿耽误啊!赶紧带她去医治,兴许还能救回来。”
“几天?”
“至少三天,至多五六天。不过她现在昏睡过去了,气息没那么激动,应该能撑得久一些。”
闻此一言,长孙蛮心底松了口气,这个时间够了,足够她赶回九重仙门了。
昆仑镜得对,她不能再在这里耽误……她得立马离开这儿。
心思一活络起来,长孙蛮就不得不开始观察此处地形,四方均是白茫茫的冰原,没有见任何一道出口,也没有任何一道入口,她想要凭空离去,看起来是有些难。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男人身上,虽然还瞧不见他的面庞,但床上躺着的人倒能看见一二了。
紫色的罗衫,及腰的乌发,缠绕在缭乱发丝中的一抹紫丁香——
饶是之前就有几分猜测,长孙蛮仍然无可避免的剧缩着瞳仁儿,视线中男人微侧过身,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即使暌隔经年,即使鬓发灰白,长孙蛮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传闻中早已身死的魏山扶。
此时此刻的他没有躲在厚重黑袍下,脸色冷白如霜,垂着两缕凌乱的鬓皤,完全没有少年时风流恣意的逍遥。
长孙蛮看着他满身萧索,看着他俯下身,魔怔一般抚摸着满月的脸。
这里很寂静,即使相隔数步,她仍然听清了他的低喃。
“我准备了梅子糖,很多很多的梅子糖,你一定会喜欢的。你醒来后见到我,不许再闹脾气了,我们回家去晒太阳好不好……很快的,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