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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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密的雨珠砸在魏山扶脸上,他颤了颤鸦睫,薄薄的嘴唇颜色极淡。

    “长孙蛮。”

    她立在那儿,身姿窈窕,双眼望向别处,不曾看过他一眼。

    魏山扶低垂着眼,鸦青色的眼眸轻轻阖住。

    他哑着声儿,面色苍白。

    “长孙蛮,看看我。”

    天空中惊雷涌动,不尽的雨水从积云砸落,大颗大颗,穿过枝叶茂密的间隙,扑在他肩上。

    琼花树下,长孙蛮提着刀,乌发落了满肩,细雨湿了眉眼。

    晦暗的光色在树梢飞舞,勾勒出她的眉梢,她的唇侧。

    魏山扶看着她,平静的眼眸终于濒临溃败,他抖着眼睫,绷紧了下颚。

    “长孙蛮,”他放开撑在玄剑上的手,一步步移向她,“看看我。”

    雪白的刀光亮在眼前,他无法再靠近。

    长孙蛮仍侧着身,手中的长刀却不偏不倚指向他,雨水从刀柄滚落,积蓄在刃尖,汇成一股娟细的水流。

    魏山扶站在那儿,朝她伸出手来,声音低哑。

    “长孙蛮,你看看我……再看看我,好不好。”

    雨声霖霖,消弭了他的颤音,长孙蛮垂下眼,僵硬的指腹已然变得冰冷,她没有放下刀,也没有回应他。

    雷声在青空震颤,风雨呜咽,刮下一阵阵飘然落英,从薄刃上悠悠转,再一瓣接着一瓣,坠在泥水中。

    “轰隆——!”

    长孙蛮几不可闻的抖了下手臂,下一瞬,刀尖被桎梏住。

    他走得很慢,袍边沾满了泥泞,变得污浊不堪。

    “啪嗒”的声音很,却仍让长孙蛮颤巍了几分长睫,低垂的视线中,那身颀长白袍混着零星泥点,接住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他的声音慢慢靠近,直至咫尺之距。

    “长孙蛮。”魏山扶握紧了刀刃,声音颤抖,“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抬眼,终于看清了他毫无血色的脸。

    漫天花雨纷扬,魏山扶握着她的刀,眼中似是哀求,又似是疯狂。

    长孙蛮笑了笑,姝丽的容颜破开冰层,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定定对上他,试图拨开鸦青瞳仁儿之下,那片深沉的沼泽。

    “我看不看你,又有什么区别?我看着你,却总会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往,这是我一生之耻。魏山扶,你,我如何能再看你。”

    她自顾摇了摇头,“我不能看你,魏山扶,我怎能再看你。”

    魏山扶又靠近了些,微雨茫茫中,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味儿变得极淡。

    “长孙蛮,你以前很喜欢看我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再看看我,长孙蛮,我还是你喜欢的模样,我……没有变。”

    长孙蛮慢慢停住了笑意,她盯着他,再次摇头。

    “是,你没有变。可我变了。”

    她眼中有着不容忽视的笃定,静静注视魏山扶时,就那样轻而易举的,散了他的理智。

    “是我变了,魏山扶。”她重复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姑娘的时候喜欢你,年轻气盛的时候也喜欢你,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心里明白,喜欢你,会使人活得很不自在。”

    魏山扶的脸色,在她一句接一句的回应中,寸寸苍白,连嘴唇上的那抹淡色,也变得惨白一片。

    他慢慢低下了眼,微垂着头,散落的乌发遮住了眉眼。

    一滴雨落在长孙蛮的眉心,从鼻梁骨缓缓滑下,她垂了垂眼睫,没有在意那点子些微的痒意。

    毕竟最痒最难耐的,她都忍下了。

    “可我不想老了以后,还是这般难受。人么,”她又扯着嘴角笑了笑,抬眼看他一身落拓,“总是要朝前看的。”

    鲜艳的血顺着雪刀流至刃尖,一滴一滴,砸在泥淖里,那只碎成两半儿的花簪,也渐渐洇出暗红色的水泽。

    长孙蛮微微提了提,想要将刀从他手中抽出,却发现徒劳无功。

    时辰已经差不多了,薛占星若真是那么宝贝他弟弟,这会儿应该早就接薛拙回了申州。

    继续耽误下去,只怕晏钺言而无信,再带魔军折返。

    思及此,她抿了抿唇角,声音带了点冷色,像关山寒夜里的一柄长槊。

    “魏山扶,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长孙蛮没有等来他收回手,而是手中长刀被人一抬,魏山扶收紧了手心,更加迅疾的血流汨汨而下。

    “不放。”

    他的声音有些沉闷,低着头让人瞧不清脸色,只看见额上那缕飘逸的长发随风乱舞。

    “魏山扶。”

    这一声唤醒了他。

    魏山扶抬起头,长孙蛮这才瞧见他濡湿的眼眶,浸在雾蒙蒙的织雨中,她分不清他脸上的水痕,只能盯着那段泛红的眼尾,不自觉抓紧了刀把。

    他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却费力扯着唇角,那道愈合不久的口子又攒出饱满的血珠,天青烟雨下,活生生像一粒裹着雨水的红豆。

    “长孙蛮,我不会放。”

    鸦羽一般的长睫被密雨湿,他眨了眨眼,瞳仁里的鸦青色一片澄明,仿佛又回到了不谙世事的模样。

    “少年时,我曾做错过一次选择,我以为我忘了,就能避免犯下大错,可是长孙蛮,我还是做错了选择,我还是在数年后,又一次重蹈覆辙。”

    鲜血从他青白的指缝渗出,魏山扶的眼凝在她脸上,他抻着刀,即使隔着窄长的刀身,长孙蛮也感觉到了他掌心发狠的劲。

    “我不会一错再错了。长孙蛮,我不会再让你难受,更不会放手。”

    电雷惊闪,振聋发聩的声音迫使无数人醒了神,暴雨中人头攒动,却无一人敢出声发言,亦没有人为此觉得怪异。

    包括苍山弟子在内,以吕冯玉为首的主战派,皆都青着一张脸,满目震惊。

    苍山引以为傲的剑道之子,十四州人人敬仰的玉虚真君,竟在此时此刻,魔都之境,公然袒露自己的心意。

    其对象还是他相杀近两百载的对家首徒,传闻中自嫉恨他的奉壹元君长孙蛮。

    “真君,你……!”吕冯玉提着剑,就要冲上去拉回魔怔了的剑道天骄。

    半道却被人以数道银丝拦下。

    吕冯玉心惊之际,连忙稳住了步伐,就见飘飞的发丝触在冰蓝银光上,倏忽断成了两半。

    银丝那头,是微张五指的少女,她眯着眼,语气轻慢。

    “苍山的道友,马上就要离开魔都了,还是莫要轻易走动。”

    一瞬之间,反应过来的苍山弟子将要拔出剑,被长孙无妄呵住。

    “住手!”即使是这种场景下,长孙无妄作为魏山扶的弟子,也总有几分震慑之威,“此行是为清缴魔族,不是为了其他!”

    “可是吕师叔……!”

    “是他们欺人太甚!……”

    或许是顾忌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就连一番争执都压低了声音,萧望舒控制着银丝,盘算着时辰,一刻钟的时间似乎快到了。

    可师父……她微微偏了偏脑袋,余光中瞄见了僵持不下的两人。

    雨水已经变得很大了,冲刷掉了空气里浑浊的血腥气,遥遥的远方中,翻滚着乌云,深渊里的气息逐渐靠近。

    是魔族!

    萧望舒眼神一冷,立刻收回手中银丝,沉声,“魔军过来了!敌众我寡,不想死的赶紧退离魔都!”

    之前就传了命令,等到此刻倒也不慌乱,数宗门弟子竞相燃起符箓,不消几息,就走了大半,惟有苍山与九重仙门的弟子还未动弹。

    萧望舒匆匆扫了几眼,唤来方才传讯的弟子。

    “你即刻带他们离开魔都,出去后就回山门,勿要在此逗留。”

    “那元君……?”弟子迟疑着神色,显然有些担心回去后不好交代。

    萧望舒垂了垂眼,低声:“我会守在此处,不必担心。若有必要,可前去银霞峰请尊者出关。”

    话间,也不知道苍山那边安排了什么,等九重仙门的弟子离去后,苍山的人也走了。

    唯独留下了个长孙无妄。

    他素来吊儿郎当的面容也有些凝重,手中长剑并未出鞘,周身却蔓延着浓厚的杀气。

    萧望舒从浮空召出一张古琴,上面漆金描纹,却无一根琴弦,等她抱在怀中时,玄色的琴面上才浮现出七根冰蓝色的细弦。

    正是此前在罗天中拿到的伏羲琴。

    “你快走,来的魔族……太多了。”长孙无妄缓缓拔出了剑身,垂目望来的一眼很是严肃。

    萧望舒抬头,就撞进了他这道眼神,心下慌忙一悸,无端想起了上辈子他已成十四州仙尊时,不近人情的模样。

    她抱着琴,单手按在琴弦上,撇开眼道:“长孙无妄,管好你自己吧。”

    他手中的长剑闪着莹莹光辉,于昏暗天色中照破一方清明,长孙无妄极快速的看了看她,又回正身望向远方滚动的云层。

    他们没再话,却都不曾放松警惕,一边注意着逐渐靠拢的魔军气息,一边留有几分视线,看望树边。

    或许是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也或许是那边的动静太大,长孙无妄在看到青年弯下腰时,终是晃了晃剑身,游离的目光全然落在他身上。

    风雨吹下来的琼英,一阵接着一阵,铺了满地白雪。

    泥水斑驳,精致的花簪扑满尘土,混着数道蜿蜒的血迹,安静的躺在水洼中。

    魏山扶没有松开掌心的刀刃,他仍然握紧了那柄长刀,就着刃尖,俯下身,捡起了那只碎裂的花簪。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指骨修长,润白如玉,握着长剑时,是道骨仙风的不惹尘埃。

    这会儿,他捧着一只带血的簪,望着她,一身鲜血染透了洁白落花。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如此明白,我的毕生所求是何,我的道是何,长孙蛮,你曾那样的欢喜着我,为何不愿相信我也曾那样的欢喜过你。”

    魏山扶的掌心染上殷红,轻微颤抖。

    “少时初见至今,这份情,从无更改。我的道是你,我的毕生所求也惟你。”

    他的眼睛隐在朦胧水色中,“长孙蛮,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不会的。”

    长孙蛮轻轻开了口,毫不留情的撕毁了他虚构起的幻梦。

    “我不会再信你了,魏山扶。相信你的代价太惨烈,而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了。”

    她扬起眸子,明滢的光几乎刺破魏山扶的眼。

    “那颗没有保留的真心,我曾送给你,是你先不要的,魏山扶,一个人的心其实很脆弱,它禁不住风吹雨。我曾有一颗真心,可惜它碎了,碎在了那场无疾而终的慕艾。”

    魏山扶握紧了花簪,指尖扣得青白。

    他低哑着声,几度哽咽。

    “长孙蛮,你是我的妻子。”

    她垂下眼,看见了地上积聚已久的一滩血,白茫茫的琼花似雪,清香掩盖着血味儿,轻而易举的就让人想起了记忆中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长孙蛮摊开手,绯红的掌心上刀柄温热,她微微拢着指尖,下一瞬,又收紧了手。

    空气中蔓延着魔气,抵近的魔军气息愈来愈浓了,萧望舒还在那儿等她,她不能再耽误下去,她不能……再做纠缠。

    长孙蛮掀起眼皮看他,没有笑,也没有蹙眉,而是无澜的平静。

    “你若还没糊涂,就应该分得清现实与幻界。大梦百年,不过是我为你织的一场情劫。而你,终日困囿此局,走不出那段唾手可得的无妄爱慕,想来是早已忘却了一句话。”

    淋漓的雨水砸在脸上,迅速滚落下一道水痕,长孙蛮掐紧了手,掌心刀柄未再松下。

    她不再顾及那只满是鲜血的手,一瞬间抽出了长刀,似乎也抽走了魏山扶最后的希望。

    瓢泼雨幕中,血滴飞溅在他脸庞,如同白纸上挥洒的点滴朱墨,转瞬间被雨水冲走了浓色,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长孙蛮垂下了刀。

    “——不求而得的,往往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