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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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灯火熄尽时,魏山扶就将她带回了子虚元境。

    或许是因为她身上多多少少有了几分灵力的缘故,昆仑镜不再像之前一样没了感应,只不过在魏山扶面前,它仍然避忌万分,轻易不开口话。

    大殿内昏暗低沉,纱幔飘飘落落,壁角明珠的光影在乌金细纱上,更显几分缱绻。

    长孙蛮顿了顿手,下一刻背过身去,眼睛盯着大开的窗扉。

    魏山扶有些不解,他温言问着她:“怎么了?”

    “我不喜欢这里。”她垂了垂眼睫,一双手紧紧绞着,白嫩的肌肤由红变白,渐渐褪去血色。

    魏山扶听到她这样,本来心绪有些沉郁,但又看见她这般模样,不免心疼握住她的手,迫使十指分开。

    “阿蛮,你答应我了,今日已是第七日,再过三日,我们就该大婚了。”

    “我知道,可是,”长孙蛮抬起眼,纤长的睫毛颤了又颤,“我不喜欢阴沉沉的房间,还有那张床……我很疼的,魏山扶。”

    她脸上是犹见惊色的惶恐,与那日她躺在床榻上嘴角流着鲜艳的血不同,这是一个尚会怒尚会哭尚会发脾气的长孙蛮。

    大殿内的景色刹那剧变,温和的珠光被替换成明亮的烛火,满目皆是素淡的青碧色,床榻间白纱挽动,案角还置放着一瓶怒放的鲜梅。

    魏山扶俯下身,目光眷恋,他细细抚平那缕垂落的耳发,“阿蛮,这样可喜欢了?”

    不……当然不行。

    长孙蛮折身看着满殿光景,眼色很是复杂。

    谁能预料到魏山扶会不会突然发疯,把她锁在床榻上又做些不可描述的事。

    为今之计,不能再住在这里了,而且……在成婚之前,决计不能跟魏山扶睡在一个地方。

    她现在可没有能力反抗住他的进攻,而长孙蛮不是一个能受辱求全的人。

    她又回正身,脸上神色认真,“我不喜欢这个大殿,我喜欢我以前住的屋子。”

    在男人脸色肉眼可见的冷淡下来时,长孙蛮及时补充了一句话:“你给我建一个屋子好不好?”

    她盯着魏山扶的眼睛,面含期许的重复道:“你把木头劈好了,我来告诉你这屋子该修成什么样,魏山扶,就在那儿,我喜欢那个地方。”

    她像是没有看到男人眸光中的沉色,扬手一指窗扉外的景色,那是一片宽阔的水泽之地,周围群山环绕,距离隔得有些远,长孙蛮只能模模糊糊看清那儿像是一处山谷。

    这座大殿应该是修立在一座很高的山峰上,长孙蛮的眼睛越过窗外,除却能毫无遮蔽的看清群山景色,再多的就是飘忽来去的云雾。

    “怎么会想要去那个地方?”魏山扶没有一开始就答应她的请求,而是握住她抬起的手,动作温柔却不失强硬,“这里地处元境之心,最是颐养你的身体,阿蛮,我们就待在这儿,好吗?”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没有出来,子虚元境之心也是他灵力最鼎盛的位置,长孙蛮待在这里,他总能时时刻刻注意到她的动向。

    “魏山扶,你难道不想亲自为我建一个家吗?”长孙蛮盯着他,脸上露出些受伤之色,“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会给我一个家的。”

    他明显慌乱了起来,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扳碎。

    “不,不是的。”魏山扶有些手足无措的辩解道,“我只是想让你的身体好一些,阿蛮,你若是想去那儿住,我这就带你过去,千万不要生我的气,我……”

    长孙蛮本来想继续等他完,奈何肩头上的疼痛迫使她不得不停止这个想法,她白着一张脸,眉头紧皱,扒拉下他冰凉的手。

    “……阿蛮?”

    “你弄疼我了,魏山扶。”

    男人有些讷讷的放开手,他再度俯下身,鸦青色的眼睛盛满心,紧紧盯着她抿紧唇角的脸。

    “我这就带你过去,好吗?”

    长孙蛮没有忸怩,这本来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她点点头,只一双眼睛仍侧着,不欲看他。

    魏山扶自知惹了她生气,少见的歇了心思,没去刨根究底的询问,长孙蛮靠在他怀里,感受到耳畔呼呼刮过的风,高悬的心往下放了放。

    照顾着她的身体,魏山扶没有动用太过迅猛的灵力,而是速度缓慢的飘落在水泽空地上。

    他将她放下来,待长孙蛮站稳了身,魏山扶一挥袖子,空地上凭空出现了一座精致华美的院落。

    “……。”

    长孙蛮哑了会儿,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是,让你亲手做。”

    她侧过脸,正巧跟男人的眼睛对上,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看见魏山扶眼中的懵懂之色,两人大眼瞪眼地僵持许久,长孙蛮才叹了口气。

    “不用灵力,就这么难吗?”

    她眼睛一转,又激他:“还是,你不会建屋子。”

    魏山扶的嘴角绷得平直,他侧过身,回避了长孙蛮的问话,“我方才只是忘了。你在这里等等,我这就去劈木头。”

    就是怎么听,话里都有几分不自在。

    给他找了事做后,长孙蛮乐得清闲。

    她先开始站在水泽旁,有一搭没一搭的欣赏周围山景,后来站得累了,算就近找个地儿坐坐,没想到魏山扶直接给她了个秋千。

    现在,她倚坐在秋千上,闭着眼睛,安静地听了会儿“咿呀咿呀”的声音。

    “阿蛮……”魏山扶正捣鼓着木头,没听见应声,又提高了声音唤道:“阿蛮,阿蛮——”

    长孙蛮虚起眼,看清了他蹲在地上的背影。魏山扶挽起了袖子,雪白的衣袍盖在青草地上,脑后的头发被一根黑绫带系住,乌白交替,像雪山上横亘的平坦路。

    这会儿他也扭过头,望着她,面上带了几许不易察觉的僵硬,跟凡间那些初入人世的世家少爷一个模样。

    看样子是要她过去指挥一下,真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笨蛋。

    长孙蛮没好气的想着,双手一撑,站起身来,却在半途滞了会儿动作。

    她这是怎么了……长孙蛮慢慢直起腰身,有些茫然的看了看依然摇摆的秋千,轻轻地晃来晃去,如同在她心底的死水里嬉戏。

    不过一个秋千罢了,魏山扶还被她哄骗着在造房子呢,她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就忘记他曾经犯下的大错呢。

    她不能忘却,她现在只是一个被困锁囚牢的犯人。

    “阿蛮,阿蛮?”

    长孙蛮回过神,眨了眨眼睫,敛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她转过身,看见魏山扶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手上握着一柄斧头,几缕乱发从他鬓边垂落。

    “阿蛮?”

    “我在想,这个屋子该怎么建。”

    长孙蛮慢吞吞走过去,她像是的确在思考这件事,“我喜欢屋子向北,这样能多晒点阳光,最好不要有太多窗户,太少也不行,我不想屋子里闷闷的……哦对了,我喜欢晚上的时候看星星,所以屋顶如果能有一个大窗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每多一句,魏山扶的脸色就愈发僵硬,他是实在没想到,长孙蛮的修建要求这么……折磨人。

    长孙蛮瞧见了他的神色,耸耸肩无辜道:“我的要求已经很少了,你不会这样也做不到吧?”

    相反,魏山扶极快地回答了她。

    “不,我能做到。”

    子虚元境里的天色与外界并无区别,这或许是魏山扶为了照顾她的心思,不想让她察觉到自己是个囚犯,所以日升日落,晴雨初霁,总是会有的。

    现在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将将浮露白幕,赤金色的光镀在山边,一缕缕投在他身后,长孙蛮只看得清他纷扬飞舞的发尾。

    他的声音传在风中,有些高,更有些张扬,清越得宛如少年。

    “阿蛮,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我们的家。”

    这句话来得很不是时候,或许是因为他不同以往的声音,让长孙蛮慌乱刮开了不愿触碰的伤疤,也或许是因为那天的朝阳太过耀眼,晃花了她的眼睛。

    总而言之,长孙蛮愣了愣,并且思绪不受控制的飘忽起来。

    等她再度按压住心绪时,已是三日之后,她正眨眨眼睛,从巨大银镜里看见了自己头顶华冠的脸。

    细碎的金流苏晃在两鬓,她盘起乌黑的长发,堆如酥云,眉心花钿红艳,衬得她一对娥眉黛青如墨。

    再往下,是清凌的双眼,朱红的唇峰,她挺直了背坐在矮凳上,身上嫁衣火红一片,像天边烧过的晚霞。

    长孙蛮眨了眨长睫,镜子里的那个女人也跟着颤动了眼。

    这三天以来,魏山扶用并不熟练的手法修修补补,终于倒腾出了一个不算好看漂亮的木屋。

    “……元君,您看,这样行吗?”

    正帮她梳理细发的女人神色惊惶,待在子虚元境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她显然还没从魏山扶的阴影下走出来。

    谁能想到,如此浓郁不散的魔气,竟然是从这个叱咤十四州的剑道天骄身上传出来的。

    没有人敢相信这个事实,但亦没有人敢大着胆子反抗这个男人,端看她被魔气折磨的弟子们……女人抖了抖手,眼底浮露出深切的痛苦之色。

    “好了,你不用忙活了。”

    女人舒了口气,为她带上最后一幅遮面的珠帘。

    待一切完毕,长孙蛮慢腾腾站起了身,眸色平静的看着她,“你来这里有多久了?他是怎么把你带过来的,红鸢仙。”

    修仙界道侣结契后,有选择举行大婚的,也有选择逍遥游天下的,而红鸢仙正是前一种人数度邀请的姻缘老人。

    别看她样貌是个清秀文弱的年轻女人,论起年龄来,几乎能跟长孙蛮的师祖——九重仙门创始人相提并论。

    只可惜她活了这么久,全是因为身上有修仙界道侣的念力加持,本身术法并不深厚,不然也不会被魏山扶要挟,掳到这儿来了。

    但这些事,很显然不能跟面前这个美如秋水的元君提及。

    红鸢仙低下头,闭紧了嘴巴没有开口,长孙蛮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身躯,哪料她连退数步,抬起的眼睛满是惊惧,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元君!元君……求求您,不要再问了。”

    长孙蛮垂下手,慢慢收拢了指尖。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魏山扶是用什么法子请来了红鸢仙,不过……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

    这三日他都在她眼皮子底下,根本没有机会出子虚元境,除了她在陈郡的那些时日,魏山扶不会再有其他时间来弄这些。

    是了,那几天他确实很忙,长孙蛮有些自嘲的笑了笑,朱红色的胭脂在她唇瓣上绽放,像一朵迎风而立的娇花。

    鹤唳声划过天际,红鸢仙又颤了颤身体,她抖着一双手,伸在半空,“时辰到了,元君,速与我去云台吧……”

    云台。长孙蛮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纤细的手按在她掌心,红鸢仙紧了紧心口的气,正欲提步往外行去,下一秒,被掌心上的力道稳稳牵住。

    这是……红鸢仙颤巍着指尖,感受到手心那颗温凉的物什。

    “听修仙界中大婚皆会由红鸢仙操办,仪式上的一些花招,对我这个来,应当算不得什么特殊吧?”

    “……元君,这是何物。”红鸢仙攥紧了掌心的东西,她不敢摊开手细看。

    长孙蛮笑了笑,容颜姝丽,琉璃剔透的眼睛含着浅淡笑意,不曾见过几次面的红鸢仙怔了下,随后心下感慨,不愧是当世第一美人。

    “这你无需多问,你只需要知道,这个东西能让你自由。”

    她举步而行,反客为主地牵起红鸢仙,声音很轻,几乎是瞬间就散在了屋外的风声里。

    “让他服下去。”

    红鸢仙不愧是见证了无数道侣的姻缘老人,去云台的路上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她就想好了接下来的对策。

    只是元君看起来,似乎有些愣怔。

    云雾缭绕在高台上,长孙蛮刚一落地,就被四周挤满的人群惊住了步子。

    左侧最里面的人,不正是她九重仙门的弟子吗?!

    灵璧正站在弟子跟前,面色很是勉强,在看到她来了后,眼眸一亮,却又迅速寂灭下去。

    逡巡过去,挤在最前面的人大多是她相识的旧人,而他们身后尽数是些各宗门内举足轻重的弟子。

    长孙蛮忍不住轻轻抽了一口凉气。

    魏山扶到底是做了什么,居然让子虚元境里来了这么多修士。

    他们脸上带着笑意,身上衣袍崭新,似乎一点儿也看不出胁迫,如果那份笑能更真切一点的话,长孙蛮不定会这样恍惚以为。

    她放远了目光,看到了高台之上静立的男人,他身上也着了朱红色的锦衣,头上束了一顶金冠,剩下的白发垂散在肩头,他的脸瑜白如雪,偏偏薄唇艳红,往日清隽的眉目平添几分邪气,更是映得如诗如画。

    “元君,走吧。”

    红鸢仙微抬她的手,拉回了她悠远的视线。

    她低头,心注意着脚下千阶石壁。

    不承想才走了三阶,搭在红鸢仙身上的手赫然被人拉住,长孙蛮抬起眼,看见了魏山扶咫尺之距的一双眉眼。

    “你……”

    她的话还没完,身上猛然悬空,这般熟悉的感觉,让长孙蛮不得不蹙紧了眉头,她推了推男人的胸膛,示意他放下自己。

    魏山扶却没听她的,“阿蛮,我抱你过去,好吗?”

    他的下颚线干净分明,轮廓既不粗糙也不柔美,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精致,长孙蛮一掀眼,就能看见视线中上下滚动的喉结,以及旁边那颗殷红的痣。

    “他们怎么过来了?”

    她很冷静的问着魏山扶,丝毫没有察觉到他微滞的步子。

    “你曾过,成婚是一辈子的事,你不想给自己留下遗憾。”

    魏山扶抱着她,视若珍宝,一步一步稳稳的走上台阶。

    “阿蛮,我想给你最好的。你是我的妻子,我会许给你一个难忘的大婚。”

    云台修筑在子虚元境中最高峰,站在那里,几乎能将这个元境中的所有景色一览无余。

    千阶两侧,是静谧无声的人群,他们默然站立在那儿,像是在观赏着一出闹剧,熟悉得几乎快要让长孙蛮错以为,她又回到了那个征战不休的国家。

    那个时节暴雨滂沱,她被侍儿请来了云台,在万臣请命下,’无可奈何’的姬空顺水推舟,亲手扼杀了她浑噩度日的逃避之心。

    长孙蛮垂下眼,搂着一片光影的珠帘模糊了眉目,她穿着嫁衣,亭亭立在那儿,像天山之巅停泊的火云,随风舒卷,又随风而逝。

    红鸢仙捧来一个锦盒,她颤着手,抖动的指尖拨开落锁,露出两颗朱红似血的丸药。

    “此……为我门替修士举行成婚时的贺仪,名唤鸳鸯扣,但凡服下此药,夫妻二人永结同心,白,白首不离……”

    她着着声音越发低了下去,不为其他,只因魏山扶掀眼看她。

    山巅流云英英,男人肩上的白发飞扬,他侧过一张脸,鼻梁高挺,眼眸藏在晦暗的阴影下。

    像是在看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