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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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孙蛮反应得最快。

    她上前接过那方锦盒,挡住了魏山扶的视线,继而转过身,笑盈盈看着他,即使这会儿被珠帘挡着脸,男人并不会看见她笑起来。

    “早就听了红鸢仙的祝亲贺仪,向来是有求无门,我得仔细看看,这名满天下的鸳鸯扣到底长什么样。”长孙蛮捏起一颗朱红的丸药,举在眼前,对着日光似模似样的瞧了瞧。

    在看见几近瞧不出分别的殷红色点后,她眨了眨长睫,敛住了瞳光。

    “阿蛮,别闹了。”魏山扶很无奈,他伸手欲拿过那盒东西,却被长孙蛮微微侧身躲去。

    她背心开始冒出冷汗,声音里却听不出多的慌乱,仍是一派平静,“你干什么。”

    魏山扶顿了下手,温声道:“今日是我们的大婚,不可误了良辰,阿蛮,把这个东西放下,等拜过天地,再看也不迟。”

    “红鸢仙都了,这是举行成婚时的贺仪。”长孙蛮摇头,固执地抓紧锦盒,不肯让他拿去,“魏山扶,你莫不是不想与我永结同心吧?!”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好。”

    长孙蛮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迅速挡回了魏山扶接下来的话,手上捏着的丸药,也一口塞进了嘴里。

    “喏。”她将盒子往前递了递,面上珠帘摇摇晃晃,碰出清脆的声响,“我吃了,你吃不吃?”

    “……我吃。”魏山扶无奈看着她,眼神里有长孙蛮不想看见的温柔宠溺,他叹息一声,摸了摸她巧的下颚,接着拿起盒子中的丸药,送到嘴边。

    长孙蛮数度垂了垂眼睫,盯着他服下那颗药后,心口紧绷的那根弦倏忽松弛,就连一旁颤抖的红鸢仙也忘了害怕,直直盯着男人,神色迫切,似乎在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这种感觉让长孙蛮没来由地有些厌烦,她状似无意地走了几步,将将挡住红鸢仙的目光,“魏山扶,我……”

    她话还没完,就突然喷出了一口黑血,洒在襟前金色的花样上。

    长孙蛮被男人揽在怀里,头顶华冠坠落,连带着那副珠帘也散乱在面靥上,另一道咫尺之距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救我!救我——诸位,子母灵蛊已被魔头服下,母体受损,他命不久矣……”红鸢仙没有完最后一句话,就怦然倒在地上,她暴凸着双眼,面容迅速干瘪下去,片刻间就化为一具泛着红光的枯骨。

    “这……!各位!还不一起速速剿灭魔头!”

    “剿灭魔头,我走玄宗当仁不让!”

    “剿灭魔头!剿灭魔头!……”

    呼号着压过来的修士如天幕积云,长孙蛮靠在他肩头,呼吸很沉,耳畔的风刮得很快,她看不清那些人激动充血的脸,也看不清魏山扶的表情,她只能躺在他怀里,以此消磨胸腔内万蚁噬心的疼痛。

    是她大意了。她以为她能看懂红鸢仙,却没有看明白人心二字,向来复杂。

    有机可趁之下,红鸢仙怎么可能不下此狠招,以绝后患。

    至于她……魔头的妻子,又能是什么不能舍去的牺牲品呢。

    长孙蛮垂着眼笑了,她嘴里还不断咳着血,已经从最初的黑色转变成鲜红,她明白,这是灵蛊已经钻入心脉,再过三刻,她必会因蛊虫噬尽血肉而亡。

    “阿蛮,别怕。”

    她抬起眼,看见魏山扶低下头,他额角上的金纹灿烂夺目,雪羽轻颤,没有掩盖住鸦青色的瞳仁儿,她在这会儿突然看清了他眼底的焦急,长孙蛮心口又是一阵剧痛,她痛苦的蹙起眉,抓紧了他胸前衣襟。

    “再忍忍,再忍忍。”他的手在微微发抖,源源不断的鲜血从她嘴角涌出,浸湿了衣衫,在那片朱红色的锦缎上晕染开大团大团殷色。

    哀嚎遍野,浓郁的黑雾铺天盖地袭来,视线所及之处,惟能看见满地匍匐的修士,他们挣扎着,恨恨仇视着云台中央的两人,却又难以掩盖面容上的惊惧之色。

    没有人敢再次上前,即使是中了红鸢仙的子母灵蛊,这个男人依旧无人能敌,席卷天地的魔气几乎能湮灭所有人的呼吸,他们不能再动弹了。

    魏山扶缓缓蹲下身,让她趺坐在地上,掌心聚出无数金芒,飘荡在浮空,像星子一般闪闪发光,它们汇聚成一股金色的流河,环绕在长孙蛮身侧。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映得那双眼眸有些黑,长孙蛮看着他,沾了血的唇侧轻弯,“你不怕他们过来杀你吗?”

    她又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魏山扶掌心金芒大亮,愈来愈多的星光钻进长孙蛮的心口。

    “不,不会的。”长孙蛮本以为他在回答自己的问题,她低下眼,听得他又到:“阿蛮,你不会有事的。”

    长孙蛮放缓了呼吸,掀眼看他,清凌的眼眸定定望进他青黑的瞳仁儿,那里似乎除却急色与担忧,更潜藏着一份汹涌欲来的浪潮。

    魏山扶捧起她惨白无色的脸,低着头,紧紧含住她血色的双唇。

    这是一个不含情/欲的吻。

    长孙蛮瞪大了眼,看见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无法抹去从心底传来的森然恐慌。

    跗骨之疽的疼痛层层剥下,柔和的灵光在体内游走,像一股暖流,安抚住她抽搐的心脉,喉间弥漫的血味儿消淡下去,她的唇畔又微微浸入一点咸甜的味道。

    这是……

    他松开了唇,长孙蛮看着他毫不在意地抹去嘴角鲜血,而后动作轻缓地取下珠帘,遮挡的视线霎时清明。

    魏山扶将她揽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声音很淡,“阿蛮,很抱歉,这场大婚被破坏了……”

    “你刚刚做了什么?”长孙蛮盯着他,像是怕错过什么,她死死拉住了他欲离去的衣袖。

    “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他一开口话,嘴角又留下一串血珠子,像挂在下巴上的璀璨玉石,透着一股冷寂的死气,“你不能死,阿蛮,我会让你好好活着的。”

    烟霞垂幕,云台上是死一般的寂静,魏山扶蹲在那儿,朱锦凌乱,他心谨慎地抱紧了她,像是怀中珍藏着一璧易碎的宝玉。

    似乎是谁看见了他嘴角洇出的血,此起彼伏的声音响了起来。

    “……杀了那个女人!杀了她,魔头就不攻自破了!”

    “对……她身上有母蛊,她一死,魔头必然功力大跌!”

    “可是她是九重仙门的人……我们?”有人声回应着,不少人的目光随他提醒,转到一旁趴在地上的女修身上。

    灵璧呸了口血,眉眼冷然,“一群妄称正道的败类玩意儿,你们若敢再动我师侄,我九重仙门必逐杀尔等,不死不休。”

    她环视了一圈悻悻作罢的修士,捂住胸口,强行吞下齿沫间的血气。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她还没跳出来抢亲,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数乱了布局,魏山扶一举浓雾重伤了所有人,她也被裹挟其中,伤了心脉。

    而长孙蛮……灵璧转回目光,担忧地看向被金光围绕的红衣美人,红鸢仙出自南部群岛,与南疆那块儿的巫蛊交往密切,她手上使出来的子母灵蛊,必定不是一般的蛊虫,如今九重仙门上下深受重创,除了魏山扶,可能没有人能救下长孙蛮。

    她这么想着,一面注意着周围贼心不死的修士,一面又握紧了手中的仙器,万般心地环视四周。

    天边霞光似乎愈来愈盛了,万丈光芒蔓延在数座山峰上,几近要烧掉远处的景色。

    烧……灵璧停住思绪,她猛然爬起身,刚拉着近处几名弟子迅疾闪在另一侧后,炽热的火色舔舐在头顶青穹。

    漫天金火从远处山头熊熊燃开,带着毁天灭地的气息,由远至近的烧掉了所有光景,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味儿,过境之火,寸草不生。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吓住了,连长孙蛮也不例外,她下意识地看向魏山扶,却看见他沉着眉目,眼底翻滚着嗜血的杀意。

    “玉虚真君,不,应该唤你什么好呢?你抢了我阿姊,不给在下一个法吗?”

    遥遥火色中,信步走出一个黑袍男人,他生得一张极为白净的脸,在身后炽火的映衬下,眉眼清爽如水。

    “……阿拙。”

    长孙蛮屏住了呼吸,混乱的大脑几乎要无法思考出薛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带着这漫天火焰。

    但这的确是薛拙的脸,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滑落,眼睛掠过他空空如也的手,在没有看到他那柄玄色大伞时,长孙蛮忽然生出了一丝不对劲。

    “锵——”

    金鸣声骤然拉响,在汪洋火海即将扑入云台时,空中浮现耀眼的金光,攒聚成一面攻不可破的气墙,长孙蛮看清时,那上面还徐徐生出金羽,堆叠而成,渐渐凝固成一个锋芒毕露的巨大金材。

    魏山扶站起身,长孙蛮周身顿时布下数道结界,她只能看着男人如一道闪电,眨眼间就跟薛拙斗在了一起。

    在场修士死伤大半,无一不是没有逃过那漫天金火,长孙蛮在人群中看了好半会儿,才瞧见灵璧等人躲在阶下侧影,除却衣衫不整,看起来倒没有什么大碍。

    她松了口气,下一刻又不自觉揪紧了心口。

    天空中光影寥落,金光与火色交缠在了一起,魏山扶的速度很快,但来人丝毫不逊于他,甚至在他受伤的情况下,隐隐还有压制之势。

    不……这不是隐隐。

    远处的境景已经摇摇欲坠,金火舔舐下,如同一幅瑰丽的画卷变为灰烬,而他用这种方式,带来了另一幅更让他满意的卷轴——子虚元境正在急速重叠。

    这个人不是薛拙……是他。

    长孙蛮抿紧唇,嘴角凝涸的血迹结了痂,绷得她唇瓣皲裂,又析出饱满的血珠。

    她定定看向那个掌心生出金焰的人,脑子里不断否认一个又一个假设,心底的恐慌在这时无所压制,终于蔓延在她周身。

    为什么不用真面目示人,为什么偏偏要假扮成薛拙的模样过来,为什么……要救她。

    而她又为什么,偏偏会再度信任这个曾经设局于她的疯子,一个疯了七年的魏山扶。

    满地焦骨重重,长孙蛮抓紧了衣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迫使她停住颤抖的眼,去正视自己因为一念之差引下的滔天大错。

    轰然间,金焰高涨,织成连天的火色,瞬间包裹住魏山扶,黑雾骤散,他身上那件红衣被火光吞没,长孙蛮再也分不清他的身影,只能依稀辨认出那抹雪白的长发。

    “还不走吗?”

    耳畔传来悠悠的嗓音,长孙蛮勉力撑住脸上的冷静,丝毫没有顾及离云台稍近的他人,冷声问道:“你要我如何走?”

    魏山扶似乎很能应付此时此刻的魏山扶,他声音里含着几分笑意,轻松得像是闲庭漫步,“我已经为你开了通道,看到那抹霜光了吗?那里就是元境之门。”

    云台之侧,是陡峭林立的悬崖,悬崖之下,是无人知其深浅的深渊,那抹霜光在悬崖边流连忘返,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踏足。

    “我还没傻到那个程度。”长孙蛮撑着地面起身,两鬓金流苏将坠不坠,这已经是她头上最后的发饰,如同魏山扶为她举办的大婚,颓颓欲败。

    “你为何不相信我呢?”他淡淡叹息着,游刃有余的劝着长孙蛮,“我以菁华渊筑为通道,可以顺利送你走出子虚元境,你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这么多人死在我眼前,你我担心什么?”长孙蛮冷笑一声。

    “既然如此,那我就再送你一个礼物,以表我的诚意。”

    金色结界瞬间破碎,长孙蛮来不及倒退一步,就被突然现身的人惊住了步子。

    她迅速眺望空中,火光燎原,魏山扶背着漫天金焰,朱红的锦袍已被烧破了好几个黑洞,他显然察觉到了什么,猩红的双眼望见云台,立刻俯冲而来。

    下一秒,却被高涨剧烈的猛火拦住了去路,火舌猖獗,几欲灼烧掉他身上缭绕的黑雾。

    魏山扶倒不意外,他仍是薛拙的样子,含笑的眉眼宁静温和,“我这份大礼,你可得好好收着。”

    他着,指尖金焰上陡然现出一根珠钗,离得太近,长孙蛮在那一瞬间生出了热汗。

    她无法遏制住颤抖的身体。

    长孙蛮扑上去,死死把持着他的衣袖,嘶哑出声道:“他在哪儿?!告诉我!他在哪儿!”

    魏山扶微笑着将珠钗插入她鬓发,轻声:“菁华渊底,我把答案留在那儿了。去吧,长孙蛮,跳下去,你会知道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仿佛一场错觉,她手中攥紧的衣袍消散在风中,长孙蛮抖着手,摩挲着鬓发上的金流苏,取下了那根珠钗。

    她将它紧紧按在胸口,像是失而复得的宝贝,长孙蛮颤着眼,泪光朦胧。

    远处天色火光成片,魏山扶被重重火焰拦在浮空,他身上是破败的衣裳,焦火弥漫,灰烬连同火星,湮灭在所剩无几的黑雾中。

    她没有选择,她不能选择。

    “阿蛮!阿蛮——”

    火红的光染透了天幕,魏山扶的呼唤遥遥传来,他的声音那般嘶哑,也那般痛苦凄厉。

    她穿着嫁衣,奔向悬崖之侧,耳畔呼呼的风吹来吹去,鬓发上的金流苏坠落在地,她像是抛弃了一切,又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她不曾放下紧按住胸口的手,仿佛是抓紧了生命中最后的希望,飞扬的裙摆垂荡,如一朵朵盛开的花,拱卫着,追逐着,破开灼热的烟霞。

    她成了无人抓得住的艳逸火云,那般决绝地跳入万仞深渊,不曾回头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