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2 章 青山雪满头5
半个月后,二人抵达砚山城,准备在这儿修整几天。
其实之前也有路过一两个镇,不过他们并没有停留,补给够了便直接离开。
镇人少,人际关系也简单,随便来个陌生人,全镇都能迅速知道,不便隐藏身份。
所谓大隐隐于市,便是这个道理。
“师父,我们要住哪儿?”
郁止一身白衣长衫,竹杖清骨,风姿绝然。
“先把驴和马车寄放在客栈。”
祝弦音看了看附近的店铺和建筑,似要寻找客栈。
“那我们呢?”
“我们?”郁止视线看向某个方向,“两日后是郡守之母的寿辰,你我以乐师的身份应聘在寿宴上演奏,可以住在郡守府。”
祝弦音脸上已经无法保持镇定,“师父……我的手虽然好了许多,日常可以做些事,但若是想要在两日后演奏,只能祈求有仙丹灵药。”
郁止莞尔,“放心,用不着你。”
事实证明,确实用不着祝弦音,郁止一人的技艺便让蒋家班的蒋班主松口答应。
两日很近,想要在这么短的日子服郡守府的管家,让两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入生辰宴演奏很难。
可让戏班的班主松口让他暂时在戏班里干几天却是简单,尤其是在戏班的二胡一把手最近生了病的情况下。
成功跟着蒋家班暂住进了郡守府,两人住在一间屋子里,祝弦音对着郁止竖起大拇指,他的手现在已经可以做简单的动作,郁止也让他有意识地练习,可以促进恢复。
“师父,您二胡的本事堪称绝顶!”
他之前从未见过郁止拉二胡,没想到他能拉得这么好。
“您到底还有什么乐器不会的?”祝弦音发自内心询问。
郁止笑道:“我也想知道。”
祝弦音看着他的笑容不自觉勾唇,即便是这种自大、自恋的话,只要郁止高兴,他便也是高兴的。
“那您为什么非要来郡守府?明明不在这里,我们也能过得好。”在经历一开始的风餐露宿后,现在的祝弦音觉得什么环境他都能适应,完全没必要冒着这样的风险,来这种地方,被人发现身份,更加不好应对。
“能吃好的住好的不好吗?”郁止笑问。
祝弦音抿了抿唇,他想即便不吃好的住好的,他也挺高兴,反而这里人多又身份不凡,他会提心吊胆。
不为自己,而是为郁止。
郁止明白他的心思,笑着宽慰道:“放心吧,正是在这种地方,即便有人,也不敢乱来。”
郡守姓卢,出身砚山卢家,乃本地豪族,也有子嗣在朝为官,且官职不低。
“安心住着,这两日我没空,你有时间就去外面采买置办我们需要的东西,寿宴结束我们便离开。”郁止给他安排工作。
祝弦音听话应下。
“我知道了,师父。”
砚山最大的官便是郡守,郡守母亲的寿辰,办得自然盛大。
当日,府中来了许多客人,像郁止这样的戏班人员除了演出,是不配在人前露脸的。
郁止的年纪在那里,在戏班一众年轻人中显得有些违和,可班主实在舍不得他的技艺,
思来想去,他自认想了个好办法,让伴奏的成员都戴上面具,这样,便看不出他们的年纪了。
可这样也同样让人看不见容貌,对于一些想要以样貌为自己求一天通天大道的人来,班主的行为简直是在断他们前途,可他们的身契都在班主手上,对于他的话又不得不听。
于是自然而然,众人恨上了郁止,或许也谈不上恨,不过是看不过眼,排挤针对。
不找他一起排练,不为他讲解规矩礼仪,处处无视他。
郁止一个人坐在角落,仿佛被所有人遗忘。
有人看不过眼,声道:“黄鹂姐,咱们这样好吗?那可是班主指定的人。”
“你想去就去,去了就跟他一起被排挤。”黄鹂双手环胸,见姑娘低下头瑟缩的模样,才冷哼一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看见人家长的不错就心软,也不看看他什么年龄,恐怕比你那赌钱的爹还大。”
“班主指定的……班主指定的又怎么了?有本事才是真的,能不能进蒋家班还不一定呢,别以为服了班主就行了,他那个年纪,就算进来了,也只是坐冷板凳的命。”
黄鹂话的声音很大,整个排练屋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她最想让听到的人却是角落里的那位。
郁止唇角微微抽动,什么也没。
对于这种不重要的年轻,多几句都仿佛是浪费时间。
不排练正好,他来这儿,本就是想休息的。
祝弦音在街上采买,他在哪儿都行,既然班主要彩排,他便来了,现在不用彩排也挺好的。
于是戏班其他人着着,竟没听到半句反驳,心里不由唾弃郁止没骨气,被人这么都不反抗。
然而转头一看,却发现郁止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众人:“……”
刚刚的得意瞬间散去,一股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一时间,众人竟也没了再什么的念头。
总觉得没劲,没劲透了。
他们憋屈地想继续找茬,然而郁止在醒来后便直接起身离开,根本不给他们找茬的机会。
众人的憋屈无处发泄,想要找郁止的麻烦每回对方要么不在,要么都跟在班主身边,让想要麻烦都没机会。
一眨眼,到了寿宴上要表演的日子。
祝弦音看着院子里那上百桌的宴席,忍不住对郁止道:“师父,这郡守府真富!”
他在边城也曾受邀参加过几次宴席,然而边城条件有限,当然比不上这富庶之地。
无论是规格还是菜色,都比不上。
他话声音很低,可这儿就这么大片地方,戏班里的人听了不由冷笑一声,“哪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待会儿记得别在人前出现,否则要是冲撞了贵人,我们可担待不起!”
祝弦音不喜欢他们,根本不搭理他们的话。
郁止也当做没听见,只笑着道:“放心,今后你一定能见到比这还盛大的场面。”
祝弦音以为他在哄他,其实祝弦音没有羡慕,毕竟他都是决定要跟着郁止回乡的人,定主意陪郁止隐居,没想要参加这等地方。
戏班众人想要嘲笑郁止痴人梦,却见班主疾步走来,“快快准备!该上场了!”
他看向郁止,叮嘱道:“这里可不是什么普通地方,别乱跑,跟着其他人,他们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多事。”
郁止对这个班主并无恶感,毕竟对方还预支了一半工钱。
拍了拍祝弦音的手,眼神暗示他。
这是两人的约定,让祝弦音先去客栈把准备好的东西都带上,表演过后便离开。
祝弦音听话点头,郁止浅浅勾了勾唇。
今日宴席上都是贵客,尤其是最前面一桌,连郡守都要亲自为对方斟酒。
郁止视线在一人面上停顿了一瞬,对方似有所感,抬头望去,却只看到刚上场的戏班子,人手一张面具戴上,他也不确定刚才是不是幻觉,更无法锁定方才是谁在看他。
倒是表演开始,他当真听了进去。
献寿的戏就那么几场,没什么新奇。
蒋家班的人上场后都专心演出,没功夫再想那个新来的空降会不会出丑一事,对于他们这样演出的,即便真遇上不合拍的人,或者不会的曲目,无法表演,也会划水,这也是他们之前敢排挤郁止的原因,不担心表演开天窗。
然而他们没想到,郁止拉得很好,不仅能与他们合拍,甚至还隐隐超然,懂的人都听得出来,他与他们的技艺不在一个层次。
有人暗暗脸红,心虚不已,更加卖力地演出,竟无意间将今日的表演超常发挥。
“这戏班子不错,改日我府中宴会,也让他们来演出。”宴席上,有人随口笑。
“那我们必定亲至,林公子府中可要为我们留好位置。”当即有人捧场道。
林公子洋洋得意,“好好!”
他伯父可是京中林相,如今鲜花着锦,正是辉煌时,自有人对他处处恭维。
他只看到他人的笑脸,听见他人的恭维之声,却不见笑脸下的鄙夷,恭维里的不屑。
不过世上一糊涂蛋而已。
“为何戴面具?”首桌上的一名紫衣男子询问。
旁边的郡守闻言连忙答道:“是戏班的人怕冲撞了贵人。”
“哦,原来如此。”紫衣男子扯了扯唇角,似有一抹兴味扬起。
郡守不敢多言,眼前这位可是主家家主,趁着祭祖才回乡一趟,给族中面子才来参加寿宴,他怕多多错,这郡守之位都得拱手让人。
“今日这出戏不错。”紫衣男子似夸奖道,“二胡拉得也不错。”
郡守心里想着多给那拉二胡的一点赏银。
“今日夜深,家主可要在府中留宿?府中客房已备好。”郡守邀请道。
紫衣男子放下酒杯,拒绝道:“不必。”
郡守不再强求,
宴席散时,紫衣男子早没了身影。
*
夜深露重,郁止来到一处僻静无人之地,已有人早等在那里。
“一别多年,我倒是没想到,你也会这般不修边幅。”
紫衣男子……卢子铮眼神好奇中带着几分不知名的情绪。
曾经此人,可是非朝阳锦不穿,非玲珑香不染,行至何处,必不可少锦衣华服美食美婢。
可眼前这人,却穿着最下等的成衣。头发被一根纯色发带简单束起。
没有锦衣华服,没有金玉珠冠,更无当初的娇养身体。
唯有那通身贵气,不减反增,隐隐似有一种出尘绝世之感,风雅清骨之风。
“你也了,一别经年。”
“当初的你也没有现在身体好。”郁止口中的身体好,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生活在富贵窝,饮食皆补,又缺乏运动,这位紫衣旧人的身材可不比年轻时劲瘦,肚子已经微微凸起,脸上也长了肉,隐约一副人到中年的模样。
卢子铮:“……”
“刚才还猜你可能是假冒的。”毕竟变化有些大。
郁止淡定地杵着竹杖,“现在呢?”
“货真价实,绝无顶替。”卢子铮阴阳怪气道。
话爱刺人的毛病,这人从未改过。
郁止莞尔,“我也想与你来一场故友重逢的庆祝,可转念一想,我们似乎也并非故友。”
曾经的原主心气高,看众生皆蝼蚁,包括那些权贵世家,也都是他眼中的棋子
在棋手眼中,棋子自然不可能是朋友。
“京中可有人暗中高价悬赏你,我要是抓了你,又能换一个好的鼻烟壶。”卢子铮好整以暇看着郁止,“既然你我们并非友人,那我这么做,应当也不算卖友求荣。”
郁止:“你不会。”
卢子铮:“……”虽然确实不会,可看这人一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又有些不爽。
先抓起来再放了,应该也可以?
“我还要半月才回京,你若是愿意,可以暂住在我府中,到时候随我一同回京,至少安全无虞。”
郁止有些心动,却并非是为自己,而是想到了祝弦音。
若是祝弦音能跟着这人进京,必然是个好选择。
可他也知道,祝弦音不会答应。
最终也只能心中无奈叹息一声。
“不必了,我不算进京。”
“不回京,那你要去哪里?”卢子铮皱眉。
郁止指腹在竹杖上缓缓抚摸,“一个无人能到之地。”
卢子铮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只是不解,“那你今日见我?”
“……”
“有一事想托付给你。”
夜风寂静,寒气刺骨,卢子铮穿着锦衣华裘尚且觉得冷,郁止却只有一身素衣站在风里,寒风肆虐,似要连带着他也在风中被处处侵袭。
“与羌国虽暂时议和,但这种短暂的和平无法持续太久,若想得到长期和平,若非朝国以绝对的强大能碾压羌国,便只有合而为一。”
“你想的容易,如今的朝国可不是你当初在时的模样。”卢子铮冷嘲道,“皇帝昏庸,权佞当道,表面看着比羌国强,实际已经千疮百孔。”
若非如此,议和也不会这么容易。
“所以,这需要时间。”郁止没反驳他的话。
十几年前,朝国强于羌国,若非如此,那蠢货皇帝也不会放心大胆地御驾亲征。
可经过十几年的乱政,许多地方都已经变了。
若想和平,这是一个长期斗争。
原主看不到,郁止也看不到。
“我有东西托付于你,不过还需要一段时间后才能送去,今日前来,便是提前知会你一声。”
“什么东西?”
“能改变未来的东西。”
卢子铮还欲询问,郁止却不再解答,转身便要离开。
“郁行之!”卢子铮喊道,“你当真不回去?”
郁止并未回头,“嗯,未来之事,便靠你们了。”
卢子铮是与原主合作,共同促成议和的人,他虽生于世家,却是罕见的懂百姓,知疾苦之人。
因此郁止才会放心将此事交给他。
“今日一别,此后可还能相见?”不知为何,卢子铮有种再也看不见对方的预感。
“如果有机会的话。”郁止并未把话死。
离开的身影却毫不犹豫。
望着他的背影,卢子铮略感出神。
十几年的时间,带来的变化果真如此巨大。
在此之前,他都曾想过那与他联络之人或许并非是郁止,可如今实事告诉他,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是他,又不是他。
令人唏嘘。
*
走出郡守府,郁止便看见祝弦音坐在驴车上对着他招手,“师父!”
心中一松,倏然安定。
坐上驴车,要动手赶车时,却被祝弦音阻止,“我可以赶车了,师父让我来。”
“你的手不能太用力,还是让我来。”郁止伸手拿过他手中的牵引绳,“乖,听话。”
驴车就这么大,两人挨得极近,郁止的声音柔软温暖,轻在祝弦音面上,带着微热的温度,似乎将这份温度也传给了祝弦音的脸颊,熏得微红,就是在这夜里,并不明显。
他略微失神,绳子和鞭子便都被郁止拿了去。
暗沉的夜色浓浓笼罩着整个天地,赶路的行人匆匆,悄然消失在夜幕里。
“师父,工钱结了吗?”祝弦音还关心着这件事,回过神后忙询问。
郁止微笑:“嗯,拿到了。”
祝弦音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
他还担心拿不到,这次表演白费了呢。
“财迷。”
趣的声音令祝弦音略有些脸红。
奇怪,明明自己又不是什么脸皮薄的人,怎么被郁止两句便脸红?
一定有问题。
祝弦音心中嘀咕,倒一时忘了财迷一事。
两人一路出了城,夜路难走,又怕遇山匪,二人便在城外露宿一晚。
祝弦音买了几条被子,用来保暖很是不错,不过二人却依旧睡在一处,盖一条被子。
祝弦音走神地想:这算不算同床共枕?
转而又想到他们在城里有住处时也是如此,还是真正的同床共枕,原本觉得异样的感觉又淡了下来。
同床共枕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师父,我睡不着。”
为了保证晚上的行动,祝弦音白天便补了觉,现在睡不着了。
郁止并未睁眼,“还想听摇篮曲?”
“原来上次那个叫摇篮曲?”祝弦音反应迅速。
身后没声音。
“那个曲子很好听,是先生自己做的吗?还是哪里的家乡调?”
身后依旧没有声音。
祝弦音听身后没什么动静,身体便有些放松,逐渐往后靠了靠,差一点便要挨着对方怀里。
一只手忽然抵在他的后背,惊得他心头一跳,在他慌乱躲开前,身后那人却先一步拍了拍他的肩。
“别乱动,睡觉。”
原来他没睡,祝弦音心想。
继而想起自己刚才不自觉的行为,不由有些脸热。
“我……我就是觉得冷。”
“真的冷……”
火堆还在燃烧,祝弦音离火堆更近,无论如何看,都是火比郁止更暖和,他往后靠的理由实在没有多大的服力。
郁止无奈一叹,到底还是道:“过来吧。”
得到允许,祝弦音反而有些畏手畏脚,还是郁止伸手将人揽地更近了一点。
二人紧挨着,虽隔着衣服,却总是不一样的,至少祝弦音的心安定了不少。
仿佛一只无依无靠,无家可归的鸟儿,终于有了栖息之地。
“师父,我的手好了,您要开始教我了吗?”
在此之前,祝弦音都只是听,听郁止吹,听郁止弹,却一直未亲自上手。
“想学什么?”
“师父最会什么?”
既然要学,自然要从最好的开始学起。
这个问题把郁止难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最好。
郁止睁开眼,睡意散了不少。
“那就按顺序来。”
郁止最开始在祝弦音面前吹的是埙,听的第一首便是那首摇篮曲。
从包袱里拿出埙,郁止又吹了一回摇篮曲,正要让祝弦音熟悉一下乐器时,却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或许是有人依靠的安心,又或许是这首曲子真能催眠,祝弦音成功入睡,很是安稳。
郁止失笑,将埙放回去,伸手拉了拉被子,闭目酝酿睡意。
半晌,未果。
又过了片刻,仍是没用。
最后一笔,郁止伸手揽住祝弦音的腰,感受着身边人的触感和温度,鼻尖嗅着对方的气息,这才悄然睡去。
火光静静燃烧,照亮两张睡去的面庞,或明或暗,夜风呼啸,寒气肆虐,竟也没惊扰这对深眠之人。M.bΙQμGètν.còM
相拥而眠,两处心安。
*
翌日,祝弦音醒来时,发现自己是在郁止怀里,虽贪恋这个怀抱,却还是不舍地退开。
等他生好火,煮好热水,想来喊郁止起床时,坐在旁边看了半晌,竟没忍心。
伸手抚过郁止的额头眉心,似在微微皱起。
是谁让他在睡梦里都紧紧牵挂,不忘于心?
是亲朋旧友,还是天下百姓?
眼前这个风华绝代的人,如今却与自己一同入睡,曾经的亲友牵挂,通通不在身边。
陪伴他的,只有自己。
这是一种奇妙的满足感和自豪感。明明自己没什么可自豪得意的,可有了身边这人,他总觉得,是该得意一回。
这是他的……师父。
是师父啊……
可奇怪的是,明明这么亲近的身份,他为何还是觉得失落?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想了想,以不会吵醒郁止的音量,对着郁止声喊了一句:“……爹?”
随即皱眉,感觉更不对了。
刚刚醒来的郁止:“……”
他翻了个身,继续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