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蒙虽答应一起吃饭但话也不多, 如果凌路不开口, 两个人基本上就是沉默相对。

    但凌路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一起吃饭, 嵇蒙态度好不好他不在乎。

    想起嵇蒙完整的告白，凌路就很开心，看着他多吃了好几碗。

    嵇蒙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我很下饭吗？”

    “嗯！”凌路坦率地点了点头。

    “……”

    凌路将自己的观点贯彻到底, 盯着他把碗里的饭扒完，换一个人做这种事，嵇蒙估计早就黑着脸走人了。

    嵇蒙心情复杂, 他不可能再喜欢别人, 但对凌路，他又莫名地讨厌不起来。

    晚饭后的烟大校园, 各种活动争先展开。兼职促销、社团招新，虽然没有广场舞增添气氛, 但也少不了极限运动爱好者在人群中穿梭的身影。

    “同学，关心一下慈善募捐活动吧！”

    一个女生往凌路手里递传单：“捐赠无论多少, 都是心意。”

    凌路接过来，看到上面的标题：“咦？”

    特殊病症研究与防治中心，这个募捐对象的名字有点眼熟。

    嵇蒙只扫了一眼, 上面的LOGO十分明显, 下面的介绍文字他也不必看了。

    “在哪捐？”

    女生立刻高兴地为他引路，简单的摊位上有募捐箱也有扫码机。

    嵇蒙用自己的终端在上面一扫，输入金额。

    “同学稍等，我帮你录入，发爱心证书。”

    嵇蒙想不用了, 那边却突然夸张地“咦”了一声。

    “同学，你是不是把金额输错了？手误的话，我们是可以退还的。”

    “没有输错。”嵇蒙淡淡否认道。

    “我也要捐。”凌路从后面伸出手，扫描终端，自己被弹出来的账户余额吓了一跳。

    鑫山给了他一笔兼职费和封口费，离争也强制给他转了买龙款，现在的凌路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富翁了。

    想到自己有这么多钱可以支配——其中有部分还是他牺牲爱情换来的——凌路不假思索地也在转账金额中输入了一个可观的数字，他的爱情可不能白白牺牲，一定要死得其所。

    女生被这一个两个的出手阔绰惊到，忙找来在另一边发传单的中心公益活动负责人。

    “严哥，你来看看这个该怎么办？”她激动却也无措地把转账记录拿给他看，“这种情况是不是该发个奖状？”

    严哥看了记录，又困惑地抬起头，在认出捐赠人后表情释然。

    “嵇蒙，怎么是你？你又捐什么钱，平时都帮中心那么多了，怎么好又让你捐钱。”

    原来是熟人啊，女生放松心情，重新量嵇蒙——这位同学既帅气又多金还心地善良，简直完美无缺。当然他身后那位也不错，这两人站在一起竟有些般配。

    发什么爱心证书，发结婚证书她觉得就很好。

    嵇蒙不以为意：“碰巧遇上，举手之劳。……刚才第二笔是我朋友捐的。”

    凌路留意到这次嵇蒙介绍自己时用的不是同学，而是朋友，惊喜地偷看了他一眼。

    嵇蒙不知道凌路具体捐了多少，但从对方的反应看，应该金额不低，这让他有些没想到。

    严哥：“哎呀，你的朋友跟你一样，年纪轻轻就很有爱心，真是人以群分呐。”

    他去握凌路的手：“感谢这位好心的同学对我们中心的帮助。”

    “没有没有，举手之劳。”凌路模仿嵇蒙话，“我早就听你们中心了，一直想做点什么，今天是我走运遇上了。”

    “真的？你听过我们？”像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知道他们的可不多。

    “当然，你们是为患先天性疾病的人提供免费医疗的机构，我还知道你们会为生活不便的人提供工作机会，对社会有很大帮助。”

    “哟！”严哥没想到凌路不是客气地随口一，而是真的有所了解，就连嵇蒙都向他投来意外的目光。

    “那行，”严哥飞快地将他划作跟嵇蒙一样的自己人，不再生疏地客气，“有空来中心坐坐。”

    “好！”凌路爽快答应。

    “大家都还好吗？”嵇蒙问。

    严哥欲言又止。

    “发生什么事了吗？”初芽的话在他脑海中灵光一现，“南薰怎么样了？”

    “南薰？”旁边的女生插嘴，“我知道，是那个哪也去不了的女孩子是不是？她好可怜。”

    严哥叹气：“她最近可能是心情不好，影响了身体。有时间的话，你去看看她吧，那丫头每次你去的时候最开心了。”

    “我也去！”凌路立刻。

    生怕嵇蒙不带他，凌路不加思索地摇晃他的手臂：“我很想去，带我去好吗？”

    嵇蒙顺着自己的手臂看下去，在游戏里，每当鹿比有事拜托他的时候，就会使出这个动作，连抓的位置都很吻合。

    “你朋友想来，就让他一起来吧。”严哥，“有新朋友去，南薰也高兴。”

    “是啊是啊。”凌路赶紧附和。

    嵇蒙想这又不是去旅游，但对上凌路眼中亮晶晶的期待，他鬼使神差妥了协。

    “……你什么时间有空？”

    ……

    亲临特殊病症研究与防治中心，凌路才切身体验到，南薰当初对他的话绝非夸大其词。

    这里几乎人人都认得他，沿途遇到的医护人员见到嵇蒙会微笑着点头示意，但也没有人主动靠过来殷勤讨好，维持在一个让人觉得舒适的亲密度。

    凌路有点明白为什么嵇蒙会常来这里了。

    经过病房，门敞开着，凌路下意识往里看，独立病床，患者一动不动躺在上面，周围是凌路看不懂的高科技仪器。

    “不要看。”嵇蒙头也不回地提醒他。

    “哦，不好意思。”凌路快步跟上，以为自己的行为侵犯了病人隐私，不过实际上他也什么都没看到。

    “看多了，”嵇蒙迟疑，“会心情不好。”

    原来嵇蒙是为了他着想吗？凌路误解他了。

    “这就是你不想带我来的原因吗？”

    嵇蒙停在一扇门前，沉默半晌。

    “我每次来这里，都只有一个想法……

    “如果这里不存在就好了。”

    他推开门，里面是一间研究室。穿白色制服的医生是外国人，一张口却是流利的中文。

    ”嵇蒙？你有阵没来了，假期过得怎么样？”

    “还好。”

    “南薰经常给我讲你的游戏近况，多亏你，她前段时间各项身体指标良好。”

    “我听她这几天情况不稳定。”

    南薰的主治医生持资料的手明显僵了下：“这个……比较复杂，也不能是这几天的事，你先去看看她吧。你身后这位是……？”

    “我朋友。他也想来看看南薰。”

    医生颇感意外：“真难得，你会带朋友来。”

    凌路伸出一只手招呼：“医生您好，我叫凌路。”

    “有心了，南薰很喜欢有人来看她，你们去换衣服吧。”

    几分钟后，凌路跟嵇蒙全副武装，帽子口罩、手套鞋套，还有隔离服，浑身上下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他空知道南薰居住的环境是被隔离的，没想到对无菌室外部的环境要求也这么高。

    “进去前还要全身消毒一次，里面的孩抵抗力很弱，步骤比较繁琐。”

    “即使这么麻烦，我听外面医生的意思，你也经常过来。”凌路，“我觉得你这人很有爱心，有的人捐钱就很不错了，既捐钱又身体力行的人最难得。”

    嵇蒙不会像他这样张口就夸人，等待紫外线消毒的过程中，好不容易想出一句话：“你不也一样。”

    凌路还有意再吹他几句，门开了，他跟着走进去，亲眼见到了南薰口中的“罩子”。

    罩子的大不会超过他们现在所住的胶囊寝室。虽他们休息的空间也只有那么大，但毕竟有无穷广阔的天地可以随意进出，而南薰终其一生只能在这样巴掌大的空间里生活。亲耳听到和亲眼所见是两个概念，无论听或想象多少次，都没有实际目睹的画面来得更为震撼。

    设身处地地想象一下，倘若里面的人是凌路，不超过一个月他都要发疯。

    “为什么，”凌路下意识问，“隔离区域不做得大一些呢？”

    “因为这种病对空气净化的要求特别高，空间越大，风险越高。同样的患者，有些只能生活在封闭胶囊仓里，连直立都做不到，这里的医疗环境已经是最好的了。”

    玻璃罩里的女孩子听到动静，从床上坐起来，见到嵇蒙，大大的眼睛立刻发出渴盼的光芒。

    凌路却是一怔，不受控制停下脚步。

    南薰自己十二岁，可凌路见到的女孩子分明也就八九岁的样子。长期的营养不良与活动受限，使她的时光也冻结在这方寸之中，发育远不及同龄人。

    她的四肢瘦得有些惊人，宽大病号服掩盖住萎缩的肌肉，全身最醒目的，就是戴在脖子上的特殊金属项圈。

    难怪嵇蒙在游戏中初见时没有认出来，她究竟动用了多大的想象力，才完美刻画出自己健康十六岁时的模样。

    “嵇蒙哥哥？”稚嫩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来，“是你吗？”

    “是我。”

    难为嵇蒙裹得像个粽子，南薰却能一眼认出他来。

    “你来看我了。”

    南薰挣扎着爬下床，细竹竿般的双腿支撑着她走近玻璃罩。

    嵇蒙先是将南薰量了一遍，见她精神还不错，不知道是不是见到他来了才这样。

    “初芽你这几天没上线，我过来看看。”

    “嵇蒙哥哥开学很忙，个电话就好了。”

    “怎么不上线了？”嵇蒙在南薰面前难得的温柔，“窦寇欺负你？”

    南薰紧忙摇头：“爸爸对我特别好，我不想上线是因为……”

    她纠结了很久，终于抬起头：“嵇蒙哥哥，他们不让我跟你提，你听到鹿比哥哥会难过。”

    嵇蒙怔住。

    南薰的声音里带着微弱的哭腔：“鹿比哥哥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吗？”

    “不是的！”嵇蒙立刻，“没有这回事。”

    南薰并没有露出相信他的表情。

    “他会回来的。”

    嵇蒙言之凿凿到凌路都相信他的是真的。

    “他不仅能回来，我还会带他来见你。”

    “那就好。”南薰破涕为笑，“我相信嵇蒙哥哥。”

    “别瞎担心了。”

    嵇蒙完安慰南薰的话，才意识到凌路不在跟前。

    他回头去找，发现那人还留在入口处发呆。

    这家伙吵着要来，来了却躲在后面。

    “你怎么不过来？”

    “……哦。”凌路如大梦初醒的样子，抬脚朝他走去。

    “……鹿比哥哥？”

    凌路的动作僵在半路，嵇蒙也错愕。

    南薰隔着玻璃罩，只看得见凌路全身的轮廓，以及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

    “你是鹿比哥哥吗？”她又不确定地问了一遍。

    凌路和嵇蒙彼此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他不是……”

    “是我！”凌路突然超级大声地断他，“你猜的没错，就是我。”

    南薰也怔愣了片刻，突然笑靥如花：“嵇蒙哥哥，你明明把鹿比哥哥带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嵇蒙不确定地看着冲他使眼色的凌路，“我……想给你个惊喜……”

    “那你刚刚还骗我！”南薰撅嘴。

    “我哪有骗你，”嵇蒙很不流利地接下去，“我我会带他来见你，这不就来了么。”

    南薰咯咯笑出声：“好吧，原谅你。”

    凌路终于隔着一层透明的墙，与南薰面对面。

    “鹿比哥哥，”南薰又叫了声，认真地看他，“你长得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凌路失笑：“只有一双眼睛，你也能看出来一模一样？”

    “我想象中鹿比哥哥的眼睛就是这个样子。”南薰非常坚持，“鹿比哥哥，我能看一眼你的脸吗？”

    凌路下意识看了眼嵇蒙，那眼神看得嵇蒙心中一动。

    他点点头。

    凌路躬下身，与南薰近距离直视。

    “就一眼哦！”他伸出食指。

    南薰拼命点头。

    凌路屏住呼吸，在她面前摘下口罩，生怕自己呼出的气体将这环境污染。

    南薰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他，食指下意识在玻璃上刻画他的轮廓。

    凌路一口气憋不住了，把口罩重新带回去。

    其实没有严重到连呼吸都不能的地步，但嵇蒙却被他心翼翼呵护南薰的举止所触动。

    “看清楚了吗？”

    “就是我想象中的鹿比哥哥！”

    “你的想象力真棒！”

    “鹿比哥哥，你是回来了吗？”

    “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呀。”

    “见不到你，我很担心。”

    “那你现在见到我，是不是就不担心了？”

    南薰抿嘴，嘴角上翘。

    “嵇蒙哥哥，鹿比哥哥回来了，你以后不要总是凶他了。”

    嵇蒙眼中流露出极其不自如的情绪：“谁、谁总凶他了？！”

    “你就有！”南薰斩钉截铁地反驳，“我都见到过好多次了！初芽姐姐这就是你们的相处模式，但是初晴姐姐，鹿比哥哥是因为喜欢你才迁就你，如果他不喜欢了，就会很嫌弃你。”

    凌路：噗——

    嵇蒙濒临抓狂：“她们两个一天到晚都在给你灌输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放心，”凌路用脚趾头都想象得出此刻嵇蒙的头大，“你嵇蒙哥哥就算是凶，我也习惯了。”

    “我没有！”嵇蒙凶道。

    “而且我也不会不喜欢他的。”

    “会一直喜欢吗？”

    凌路声音柔缓：“会一直喜欢下去的。”

    嵇蒙：“……”

    南薰终于放心：“鹿比哥哥，你什么时候才能上线啊？为什么他们都你被删号了？”

    “我最近开学比较忙，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上线。”

    “嵇蒙哥哥开学，你也开学吗？”

    “对呀，开学的时间都是统一的。”

    南薰眨巴着眼睛：“我没有上过学。”

    “我可以给你讲学校好玩的事情。”

    “好呀好呀！”

    “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上线给你讲。”

    “一言为定哦！”

    嵇蒙插话：“那今天就这样吧，南薰你好好休息。”

    南薰努力点点头，凌路也看出了她的疲惫。

    “下次我再来看你！”

    “一定要来啊！”

    南薰眼巴巴地望着两个人离开，她扒在玻璃罩上的不舍模样任谁看了都于心不忍。

    沉重的大门在他二人身后合拢，凌路有种瞬间的无力感。

    在里面的时候他一心只有哄南薰高兴，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出来后，所有声音和画面一齐涌上来，南薰那双眼睛在他眼前徘徊不去。

    凌路后悔没有早点来看她，后悔没有多捐点钱……

    嵇蒙半晌才开口：“谢谢你。”

    “什么？”

    “愿意配合她演戏。”

    凌路不带情绪地瞥了他一眼，心那我可就算得上是本色出演了——我演我自己。

    “任何人见到她都会这么做。”但他嘴上的又是另一番话，“南薰真的很让人心疼。”

    “她也不总是这样，”凌路看出有什么事情在困扰着嵇蒙，“你别看她可怜，其实她一向很乐观。”

    凌路想，是啊，他当然知道。

    但今天的南薰，却不经意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你能不能，”嵇蒙卡顿，“在外面稍等我一下，我想跟南薰的主治医生单独聊聊。”

    凌路靠在研究室外面的墙上，右脚无意识地一蹬一蹬。

    左手边走来两个人，都穿着病号服，凌路谨记嵇蒙不要随便看的话，刻意低下头等二人经过。

    然而当他们经过时，近处的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凌路条件反射抬起头，二人对视。

    那个人这半张脸与正常人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区别。而另半张脸，却生出肉瘤般的东西，整个垮了下去，一直垂到锁骨。

    见凌路在看自己，那人非常自然地点头示好，健康的半张脸上露出再寻常不过的微笑。

    凌路内心惊涛骇浪，表面却极力保持着波澜不惊，也冲对方礼貌地点了下头。

    交流到此为止，两个人肩并肩地走远。凌路目送他们离开，视线落在了二人手腕处，若隐若现的金属手环。

    门终于开，嵇蒙面无表情地出来，医生跟在后面送他。

    “久等了，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