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车回去的路上, 嵇蒙始终沉默着望向窗外。

    医生的话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南薰她不是这几天才这样的……你还记得当初为什么宁可违反规定, 冒着风险, 也要帮她篡改年龄，就是知道她未必等得到十四岁的那一天。

    “绝大部分患有这种疾病的人，都活不过十岁……这也是南薰的父母当初放弃她的原因。疾病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没有希望，她能坚持这么久，已经是一种奇迹……

    “我很感谢你和鑫山, 如果不是你们, 她永远没有机会体验到外面的世界。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让她坚持到现在。”

    医生拍了拍嵇蒙的肩膀：“她的时间到了。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也很努力。你不要自责，她没有出生在自身的病可以被治愈的年代, 但科技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了她。她生活得并不绝望，你们做的事很伟大。”

    ……

    重新踏入烟大校园, 凌路终于体会到，能走在阳光下，本身就是一桩幸运的事。

    “下次你再去的时候别忘了叫上我。”

    “你看了那里的人后不难过？”嵇蒙奇怪地问。

    “难过是一定的, 但也有了动力。”凌路的回答出乎嵇蒙意料, “我去上课，你呢？”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没等嵇蒙回答：“糟糕，我上课要迟到了！”

    嵇蒙：“那就快……”

    话音未落，只见凌路就近跳过障碍物, 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再联系！”

    等不及慢慢下台阶，凌路跳到扶手上出溜到底，落地后继续狂奔，转眼就没了影子。

    嵇蒙从认识他以来，这个人似乎就没怎么正经走过一马平川的大路。

    这人还需要动力？电动马达成精大概能准确地描述他。

    凌路卡着点冲进教室，在众目睽睽之下贴着墙侧移，飞快地找到一处空闲的操作位。

    任课老师给了他一个眼神上的警告，开始授课。

    “这堂课我们学习一种新型的合成材料。第一堂课大家可以使用面前的工具和仪器，对材料胚体进行任意操作，体会它的硬度、韧性、质感，导电性等特征，课后讨论一下它的应用领域，看你们能不能开发出实用的创意……”

    凌路仔细观察面前的圆柱体，纯黑色，高密度，质地坚硬却很容易切割。他试着切割了一个面，横截面上还有光泽。

    他东切切西切切，手上的材料渐渐有了雏形。凌路没想到自己还挺有艺术天赋，埋头将粗糙的模型细化。

    “这位同学，”老师路过精雕细琢的他，“你还记得自己是材料系还是雕塑系的学生吗？”

    众：“哈哈哈哈……”

    凌路举起手里的半成品：“老师，我是想试试这种材料能不能被精细雕刻。”

    “是吗？那你给大家讲讲，你刻的这是个什么东西？”

    凌路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个卫兵的雕像！老师您看，这儿是卫兵的头，这是他屈膝下跪的肢体，还有他的剑……”

    “哈哈哈哈……”同学笑成一团。

    老师无语地挥挥手：“行吧行吧，随便你。”

    隔壁操作位的同学凑过来：“凌路，你雕卫兵做什么？再，我怎么看不出来你这是个卫兵？”

    “那你看像什么？”

    “嗯，一只坐着的……大猫？”

    “有差这么多吗？”凌路充分怀疑，是对方的眼神出了问题。

    “不不不，我觉得是一个石狮子。”另一边的同学也加入讨论。

    “……你们两个半斤八两！”

    “不过你为什么要自己雕？”

    “对呀，电脑里拉个模型，用雕刻机几秒就出成品了。”

    “你们懂什么，”凌路把雕像护在怀里，拒绝他们的好意，“亲手雕的作品有灵魂！”

    两堂操作课结束，凌路满意地欣赏着他的作品。

    无名卫兵的雕像，在游戏中的描述词是——不可言的爱。

    这才是他制作的真正目的。

    他在雕刻的时候心里想着那个人，也将满腔爱意融入了进去。

    凌路揣着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溜出教学楼，心里酝酿着要编造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合理地把它送出去。

    这一想就过了晚饭时间，凌路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饭，而嵇蒙也没有主动找他。

    “这人，”凌路掏出手机发简讯，“你主动一点我们就有故事，你不主动……我难道会让这个故事太监掉吗？”

    凌路：操作课好累，一直上到现在！你吃饭了吗？

    等了好几分钟，才见回复。

    嵇蒙：我有事。不用等我。

    什么事啊，难道在游戏？

    凌路瞅瞅手环，决定还是在三次元培养感情。

    凌路：有事也不能不吃饭啊，想吃什么？我给你带过去吧！

    几分钟后

    凌路：你不我就随便买了，盲选二食堂包子的那种随便！

    十几分钟后

    凌路：我在你寝室外面，敲门你怎么不开？

    凌路：再不开门我就自己进去了。

    凌路：你门没锁，我进了啊，希望你穿衣服了！

    凌路心谨慎地推开门，一米多高的电子设备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他见过这种仪器，在智能AI相对普及的现代，它是一款号称非专业人士也能轻松上手的AI模型编辑器。

    它内置了海量人类甚至非人类素材，任何人都可以创造自己想要的AI外观。

    当然距离创造和实现，有巨大的沟壑阻隔——若要将设计好的外观转化为实物，需要支付极其昂贵的制作费用。

    这仅仅是将它制作出来，还不包含声音植入、个性植入、神经接驳等等……

    倘若将制作AI列为一整个计划的话，那么它仅能够完成全计划初期5%不到的工作。

    现在嵇蒙的寝室里出现了这样一个神奇的设备，凌路肯定不会认为，他是在帮忙改善二食堂的履带机器人。

    360度的全景屏幕中，呈现着一个几乎与他等高的男性人类模型——亚洲人身材比例、金黄色头发、看起来灵活的四肢……

    凌路要感谢嵇蒙还给他穿了条短裤，使他免于一回头看到自己裸体的尴尬。他敢用那条短裤赌，屏幕上这个尚未完成的模型就是他本人。

    尽管这个人还不具备任何五官，就像服装店橱窗里的模特。但都到这种程度了，凌路怎么能猜不出来嵇蒙想要做什么？

    “同学？”

    嵇蒙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上的戒指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奇怪，为什么系统没有提醒他有访客？

    凌路记得鑫山外设是有这个监控功能的，不然万一自己是个入室劫的坏蛋，趁其不备把人先奸后宠了，那该……多爽啊。

    “同学，醒醒，同——”

    嵇蒙猛地醒来，张嘴粗喘，不像正常下线，倒像是被巨型野兽追赶被迫紧急离线。

    凌路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他刚要伸手去安抚，就被对方用右手手背条件反射地挡开，仿佛他的左臂经历过剧痛不能被碰触。

    凌路紧张地低头一看，他的手臂肌肤完好、毫无伤疤，不知为何会出现如此过激的反应。

    嵇蒙直到这一刻才认出凌路，他极力压制住情绪。

    “你怎么在这里？”

    “我给你发消息了，你没回我，”凌路还是很担心他，“你没事吧？你刚才状态好吓人。”

    嵇蒙抓起旁边的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确实有几条被他忽略的简讯。

    “没事。”他又把手机丢了回去，“我只是上了下游戏，不会造成真正伤害。”

    凌路半信半疑：“真的？”

    他当然知道游戏不会对人造成伤害，但方才嵇蒙的反应也是很真实的。

    嵇蒙已经完全平复下来了，他摸着毫发无伤的手臂：“放心。”

    凌路把手里拎的东西放到他桌子上。

    “我来给你送晚饭，也不是有意看到你在做这个……你信誓旦旦答应南薰，要把那个谁带回去，就是算用这种方法？做一个假人？”

    嵇蒙不动声色地撇了眼模型：“是的。”

    “你这不是在骗她吗？假人又没有记忆。”

    “AI的记忆是可以被植入的。”

    凌路被噎住：“你不仅骗她，还骗你自己！又不是真的，你做一个替代品有什么用？”

    “因为他本来也不是真人。他是一个连实体都没有的虚拟AI。”

    凌路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使得嵇蒙十分意外。

    “你为什么这么激动？”

    “因为觉得你傻不行吗？就算你克隆出一个AI，跟之前的那个人能一样吗？你究竟是看上了他的脸，还是他的人格魅力？”

    虽然脸也不错。

    嵇蒙皱起眉：“这是我的事。”

    他摆明了凌路没资格管，而事实上，凌路想了想，他也确实没资格管嵇蒙的事。

    “那么喜欢赝品就随便你吧，反正对你来，它们都是游戏里的虚拟宝宝，就跟雷噜噜一样，这个没了就再做下一个。

    “也别只光做一个，你又不差钱，多做几个，回头再开个后宫。”

    凌路的激烈反应是嵇蒙始料未及的，如果只是普通同学关系，他根本没必要这种冷嘲热讽、甚至是有些醋意的话，嵇蒙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你……是不是对我……”

    凌路吓了一跳，难道他刚刚不心把内心真实想法了出来？

    他的反应似乎更加佐证了嵇蒙的猜测，眼看嵇蒙下一句就要开口拒绝，凌路如炸毛的兔子般跳了起来，抢先否定：

    “胡八道，我对你根本没有任何想法！你想多了！”

    嵇蒙盯着他的眼神中还带着探究，凌路看了气不一处来。

    “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跟我没关系！走了！”

    “等一下！”嵇蒙叫住他。

    凌路呼吸一滞，不太敢转头。

    嵇蒙把留在桌上的卫兵雕像递过去：“你的石狮子落下了。”

    “……”

    石狮子，我看你像石狮子！要不要把你介绍给我同学，让你们结婚！

    嵇蒙莫名其妙地被转过身来的凌路瞪了一眼。

    “不要了！送你了！”他凶神恶煞地。

    举着石狮子的嵇蒙：“……”

    凌路摔门而去，嵇蒙重新审视手里的东西。

    不是石狮子，难道是个貔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