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离去
沈谣看了看窗外,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人心真是反复无常,昨日我觉得这群人狼心狗肺,实在可恶,今日又瞧着他们热情知恩,观之可亲,又不像是恶人。”
她扬起脸,一张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她问道:“上河村受灾的百姓真的不恨哥哥吗?人性是善是恶?这些人会不会是害怕你回京之后报复他们,才做出这些伪善的行径?”
沈翀笑了笑:“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1]。水无常势,人无常形,人性不分善恶,全看后天环境影响,因势成性。”
“昨日有人在暗中策划引导舆论,百姓被恶引导,一时耳目闭之,才酿成了恶,今日由善主导,百姓耳目清明,辩出善恶,这才有了今日的善。”不仅仅是沈谣,便是他自己也感触良多,从前在书本上,在学堂中看到的学到的都是他人之言,只有切身感悟才知晓其中道理。
沈谣想了想道:“我师傅也曾过类似的话,人性中兼有善恶,但看因缘,有的向善,有的向恶。凡有人的地方便始终存在着善恶之争,便是我们自己,在内心深处,自己跟自己也在争斗。”
沈翀含笑点头,眼底似是蕴藏着星辰大海。
沈谣板着一张脸,很是认真道:“人们常医者仁心,救人不分贫贱,不分善恶,但我不想这样,我讨厌的人,便是跪在我面前求我,我也不会救他。”
听到这话,沈翀眉毛不由一挑,眼睛也瞪大了几分,他摸了摸沈谣的头,笑道:“你又不是圣人何苦拿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凡事只需顺应本心便可。”
沈谣闻言不由一笑,她身边的所有人里唯独沈翀最懂她,且他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最是善解人意。
在郴州休养了些时日,沈翀的身子在沈谣的精心调养下已恢复了不少,他将在关阳县搜集到的张希远罪证尽数整理送往京中,又往朝中递了折子,将关阳县近日发生的灾情尽数写在折子中。
郴州知府也同样往朝中递了折子,将沈翀治水经过一五一十写入奏折中。
不久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一个七品的县令竟敢公然谋害朝廷命官,更至数十百万性命于不顾,实在是禽兽不如。
弘光帝当即便在朝堂发下旨意,张希远被判了诛九族。
消息传到郴州,沈翀不由叹了口气,张希远逃走时并未带走妻儿,只在外地游学的长子失去踪迹,其他人等皆免不了一死。
这也是沈翀当时忽略石门水库的主要原因,他未曾料到张希远心肠歹毒至此,竟罔顾妻儿性命。
沈翀立了大功,皇帝下旨要他回京受赏,体谅他身子不适,宽宥了些时日。
“这药怎么与昨日味道不一样?”沈翀皱了皱眉,将手掌的汤药用勺子搅了几下。
沈谣不禁咋舌,怪不得哥哥如此好美食,原是长了个精巧的舌头。
“你不是嫌药太苦了么,我昨日更换了几味药材,你且尝尝,是否没那么苦了。”
“真的?”沈翀不大相信,迟疑道:“还有些烫,我待会儿再喝。”
谁能想到死都不怕的沈翀,竟然怕吃药。
沈谣也不逼他,只对韩七叮嘱道:“看着他吃下。”
韩七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翌日大早,沈谣便收拾好行装,天未亮便带着仆从离开了这所沈翀临时租住的院。
微露,街上行人稀少,一阵风过,落下几片树叶,沈谣觉出几分秋意,回头望了一眼院,就着青竹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渐渐消失在雾中。
“姑娘,咱们就这么走了不太好吧?”青竹有些惴惴不安,昨个儿她可是亲眼见自家姑娘跟世子爷的药中加了几味令人昏睡的迷药。世子一直不大愿意姑娘去青州侍疾,如今自家主子竟还偷跑了。
“如何就不好了?”
青竹道:“姑娘您好歹给世子爷留封书信呀?”
沈谣看了她一眼道:“兄长知晓我今日离开,且该的话昨日也都了。”
“世子知晓?”青竹瞪大眼睛,她一直伺候在沈谣左右,并未曾听到二人起此事。
沈谣笑了笑却未再解释。
她猜得没错,沈翀一直立在窗前亲眼看着马车渐渐消失在巷子里,却未曾开口阻拦。
京中形势不明,沈家与秦氏几乎撕破了脸皮,在沈慧成亲之前这段时间,国公府必然不平静。选择此时回京并非明智之举,况且时人重孝,一个孝字压在头上便教你直不起身。
去青州也许会更好些,况且他已着人暗中保护,料想不会出大的纰漏。
因耽搁了许多时日,沈谣赶路依旧很急,前些时日她与沈翀一到郴州皆病倒了可怕青竹等人吓坏了,好在沈谣早有心理准备,吃了几日药慢慢就缓过来了,不仅如此还为沈翀诊病,调养身子,这般歇下来,林林总总耽搁了近一个月工夫。
远在青州的周氏在沈谣出发不久便得了信儿,如今一个月过去了还不见人,前两日又听她绕道去郴州救了世子,更是气不一处来。在她看来,沈翀这世子若是落了难,她儿子便是唯一嫡出的公子,自然就是最佳世子人选。
此番对沈谣的不满攀至顶峰,只想着等她来了,好好地管管这死丫头,简直就是生来克她的。
沈谣原本走得很急,可在半道儿接到了师傅的传信,周氏并无大碍,只是肝火有些旺胜。
师傅这般,她便明悟,母亲仍旧还在生气,如此她也不急着赶路了,不是游山玩水,只缓了缓行程而已。
这日他们来到一处叫平安县的地方,在一家运来客栈落脚。只这家客栈的饭食实在粗糙,沈谣吃了几口便停下了筷子,青禾便怂恿主子道:“左右不急着赶路,不如咱们去吃些食。”
青竹板着脸瞪了一眼青禾,“主子何等矜贵,岂能食街边不干不净的吃。若吃坏了肚子可怎么办?”
幼年时沈谣的肠胃确实很弱,食物稍稍不精细便会闹肚子,也亏得孙神医各种药材、食材精心地养着,临到她年岁长些,食物只要干净吃了便不会再上吐下泻,已是好了许多。
沈谣摸了摸肚子,有些意动,不由看向青竹。
虽依旧是平淡的表情,可水汪汪大眼睛中的死死渴求让人不忍拒绝,且沈谣的性子又岂是别人规劝两句便会歇了心思,青竹只得叹气道:“好吧,但务必要奴婢用过之后,姑娘才能用。”
沈谣忙点头,眼睛里有了一丝笑意。
她自幼患有心疾,师傅便教她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才养成了不悲不喜的样子,实则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也有喜有悲,只这些情绪被她控制着,渐渐地情绪便淡得只有极亲近之人方才能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
在客栈掌柜的指引下几人来到了一条吃街,各种食物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撒着一种奇异的香气,沈谣不觉食指大动。
“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
“葱油饼,又香又脆葱油饼,真香真香……”
……
各种吆喝叫卖声迎面而来,青禾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忙凑到摊位前瞧,沈谣将钱袋子给了青禾道:“想吃什么尽管买。”
青禾顿时高兴地跳起来,“姑娘,您真是太好了!”
着姑娘便似一只忙着采蜜的蜜蜂,在各个花朵前辗转忙碌,不时拿回一些食给沈谣二人,青竹总要先尝过觉察没有异味方才让沈谣吃。不仅如此,她甚至还要将老板的摊位检查一遍,若是不干净的便不许青禾买。
“粢饭糕,姑娘要不要尝尝?”摊位的主人是个老婆婆,收拾得干干净净,摊位前人却不多,沈谣闻到了葱香味,便凑到跟前。
“来三块。”青竹将铜板递给婆婆,婆子接过钱,净了手的婆子取出一块方型木盒,快速拆了框子,取出定型好的米糕,用竹片弓将米糕切开,婆子手法娴熟,切出来的粢饭糕棱角分明,厚薄均匀。
婆婆将粢饭糕贴着锅边轻轻滑入油锅中,油锅立马欢腾起来,发出啧啧声响,白色的饭糕逐渐变成金黄色,她用火钳翻了几下夹出来放在网格上沥油。
一边做婆婆一边道:“瞧几位姑娘面生应是外乡人吧,你们一定没吃过粢饭糕,我老婆子做这粢饭糕已有数十年,方圆百里再没有比我做得更好吃的了。我这米饭可不光是白米,还用了籼米,配合比例,而且这饭要烧得干湿得当,不散不烂,再另起锅加入盐和葱花,用铲搅拌至起韧头,再装入做好的模具中压实抹平……”
老婆子絮絮叨叨个不停,丝毫不在意自己做菜的秘方泄露出去,也或者是对自身手艺的自信,深知旁人做不出她的口味。
刚出锅的粢饭糕,金光外皮上一串串油泡滋滋接连爆破,发出清脆声响。
老婆子拿出油纸将粢饭糕包好递给了沈谣,不等青竹阻拦,她张开嘴,一口咬了上去,外皮香脆,随着唇舌蠕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皮下则是雪白烫口的软糯米饭,咸香的濡湿感流淌在舌尖,便是呼出的热气都带着香味。
沈谣吃的眯起了眼睛,夕阳下清透的脸也似带了霞光,比之往昔更显俏丽鲜活。
忽然,她转身看向一处街角,神情古怪。
青竹警惕道:“怎么了?姑娘?”
沈谣定定看了会儿,摇头道:“兴许是我看错了。”
三人吃得差不多了,便让青禾又买了些吃食带与护卫。
回到客栈,沈谣有些累刚要歇下,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开门见是一艳丽少妇倚在门前,见她来便笑道:“姑娘,我给你个商量,我初来这平安县对市井风情很感兴趣,不如咱俩换下房间如何?”
青竹闻言很是生气,语气不善道:“你若想换房间自去找掌柜便是,寻我作甚?”
沈谣的这间屋子临街,下头人来人往有些吵闹,她并不喜欢。
那女子并不生气,继续道:“客栈已经住满了,况且我那处房间与你这里价格一样,又僻静,最适合旅人休憩。”
虽然她得在理,但青竹仍旧有些不情愿,瞧了一眼沈谣见她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便道:“那好吧,且让我去看你的房间再。”
最终两人还是换了屋子,女人那屋子确实如她所很是僻静。
沈谣睡觉轻,屋子临街定然是睡不好的,若不是客栈住满了,她也找掌柜换房间的算。
这一夜,果真如女子所睡了个安稳觉,早上起来沈谣的气色也好了不少。一行人正在用早膳,忽然听得店二一声惊叫。
青竹开门见店二踉跄着从对面的房间里跑了出来,见到人便大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随着店二一声喊,旁边的几扇门相继有人跑出来看热闹,便是沈谣也不例外。
她当先进了房间,见昨日那艳丽女子穿着寝衣仰倒在地,双眼圆瞪,右手抓着胸口的衣襟,这模样倒象是吓死的。
沈谣大致检查了她的身子,发觉并不是中毒,露在衣服外头的地方也没有外伤,死因只能等仵作验尸后确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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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原本从沈翀失踪到后面治水这4万字我是算删掉的,这部分主要是为了塑造男主形象,但我前面铺垫的太多,导致剧情慢热,感情戏越写越靠后。经朋友劝了之后我保留下来,删除了后面几万字姬如渊的南疆之行。
[1]出自《孟子·告子上》,大意如下:人性好比急流水,从东方开了缺口便向东流,从西方开了缺口便向西流。人的没有善不善的定性,正同水的没有东流西流的定向相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