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奚落
沈谣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地做着梦,她在黑暗中不停奔走,往来皆是厉鬼,一个个伸长了舌头要将她吞食入腹。
青竹见姑娘迟迟不醒,有些心慌。姑娘平时昏睡着,但每日从会醒来几次,可这次从昨日夜里到如今快一日一夜工夫,姑娘一直没有要醒的意思。她量着让管家先请个大夫来瞧瞧,自个儿则遣人往药王谷请姑娘的师傅来瞧瞧。
可人到了二门处却出不得院子,守门的婆子早落了锁,要想出去必得请示了夫人才行。
自她们入了内院,随行的护卫便留在了外面,青竹想要传递个消息都行不通,她只得去见周氏。
周氏扯了扯嘴角:“请大夫?六姑娘不是自个儿就懂医,何须请大夫?”
青竹急道:“六姑娘从昨个儿夜里到现在都未曾醒来过,主子身子羸弱,又长途跋涉来此,必是病倒了。”
“啪!”周氏狠狠一拍桌子,厉声道:“听你这意思是怪我不该让她来青州,是我害她病了?!”
青竹哪里敢应忙磕头认错,“奴婢笨嘴拙舌错了,求夫人不要因此责怪六姑娘,她是真的病了。”
“掌嘴!”两个丫鬟上前压着青竹的肩膀,蔡嬷嬷甩开膀子啪啪几下,青竹脸上顿时便现出两个红色的巴掌印子。
青竹是习武之人,原本这些人是压不住她,但是不让夫人将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这股火早晚会落在自己姑娘身上,是以青竹咬牙生受了。
“求夫人开恩,让奴婢去请大夫来。”她跪地朝着周氏磕了几个头,周氏却冷冷瞥了她一眼:“要跪就跪外头去,省得在我跟前看的心烦。”
在这些主子们眼中奴才不过是一条狗,如何处置都不紧,更何况周氏心中怒气未歇,怎会轻易就绕过她。
青竹被架着扔到了屋子外头,她仍旧挺直着腰背跪在地上。从天明跪倒夜重,青竹心中愈发焦急,主子的身子不敢再耽搁下去了。她自幼跟在主子身边,略微懂一些医术,她为沈谣把脉时脉象杂乱,时有时无,她只怕耽搁下去主子便没命了。
有从前得过青竹恩惠的丫鬟实在看不过眼,便悄悄替她将消息传给了管家,但管家也犯了难,便是她请来了大夫,夫人不让进内宅,他又有什么法子。
夜渐渐沉了,青竹瞧见丫鬟徐徐从周氏房中退出,知道她要歇下了,忙跪地大喊道:“夫人,六姑娘是您嫡亲的女儿,若是在这青州老宅出了事儿,老夫人会怎么想?世子爷又会怎么想?”
将将灭了的灯不多时又亮了起来,蔡嬷嬷从屋中出来,路过青竹身旁时道:“我这就遣人去请大夫,你且跪着没有主子吩咐不得起身。”
青竹朝亮着灯的主屋磕了个头,道:“奴婢谢夫人大恩。”
蔡嬷嬷走后,主屋的灯一直亮着。
青竹一直跪着也不知大夫是来了没有,不过她知晓大夫看诊完定然会向主屋禀报,她便一直等着。
入了秋,夜里出奇的冷,青竹未曾用饭,衣衫淡薄,原本粉嫩的唇瓣已染了霜色。
不知过了多久,青竹听到了脚步声,扭过头见自家主子正被青禾搀扶着向她走来,昏暗的灯笼辟出一角光线,将那伶仃苍白的少女照得分外单薄。不过是刚入秋而已她却拥着狐裘,巴掌大的脸只余黑白两色,黑的愈发黑,白的愈发白。
“姑娘您总算是醒了,快回去,仔细受了风寒。”青竹颤抖着嘴唇,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沈谣却兀自走到她跟前,苍白着脸,望着她:“起来,跟我回去!”
青竹却不肯走,摇了摇头,宽慰道:“奴婢错了话自当挨罚,姑娘且回去调养好身子,奴婢待会儿就回去了。”
沈谣哪里不知这是哄骗自己的话,见她不肯起,她弯下身子,伸手去拉青竹的衣袖,这般羸弱的身子哪有力气拉扯,青竹不肯起她便用蛮力,却被青竹错估了力道她踉跄着跌倒在地,身上披着的狐裘也落在了地上。
院子里青铜鎏金的鹤喙衔了焰火,笼着少女清瘦的一抹影子,好似折断了腿的白鹤,纤细的令人不敢置信。
青竹青禾二人忙将她扶起身,少女气息单薄,眼角眉梢似乎还笼着一股死气。
“谁让你起来的?”周氏的声音自屋内传来,青竹忙又跪倒在地。
沈谣越过她径直入了屋内,也不知里面了什么,不多时沈谣便出来了,“走吧,母亲让你跟我回去。”
青竹忙朝着主屋磕了个头,“多谢夫人!”
一行人方才出了院子,蔡嬷嬷便引着大夫向周氏汇报病情。
直到听见“时日不多”这几个字,周氏方才惊道:“你的可是真的?”
大夫被吓了一跳,忙跪地道:“人学艺不精,治不好姑娘的病,您不妨请孙神医来瞧瞧,兴许还有救。”
周氏愣住了,大夫后面了什么她也没听进去。一直以来,她都觉着沈谣这病多半是装出来的,目的便是博取怜爱。
便是方才在屋子里,那丫头仍是不肯向她服软,甚至威胁她。
女儿从来不怕背上不孝之名,难道母亲也不怕落下刻薄亲女的骂名?
蔡嬷嬷听闻沈谣病情之后也是大惊,没想到六姑娘这般羸弱的身子,竟还不远千里来了青州,她心中也生了几分怜悯之心,声问道:“夫人可要请孙神医来给姑娘瞧瞧?”
周氏沉默半晌,忽然问道:“你是否也觉得我刻薄?”
蔡嬷嬷哪儿敢实话,忙跪下道:“夫人哪里的话,先不别的,便是您院子里的下人哪个不夸夫人心善。”
“我当年生她时败了身子被侯爷不喜,调养了数年才又有了身子,自那时起我便不大喜欢她。我心中也明白这事儿怪不得她,可每每见到她便会想起那段以泪洗面的艰难日子,总是忍不住心中生怨。偏这丫头性子也冷,对我也不甚亲热,天长日久这心中的怨不见没得纾解,反而愈发冷淡了……”
周氏了许多,也不指望蔡嬷嬷真与她体己话,只是心中一时被沈谣的病情镇住了,不知该如何应对。
最终周氏答应让人给孙神医传了消息,不过一日,孙神医便亲自来了沈府。
见到沈谣的病容,孙神医险些不敢认,两年前他将人送到沈府时,丫头还是活蹦乱跳的,不过去了一趟京城怎就熬成了这幅行将就木的凄惨模样。
“丫头,不过两年而已,你怎么……”下面的话孙神医实在不出口,他为沈谣把了脉,这一把便是一盏茶功夫。
以孙不弃的医术寻常病症甚至都不需要把脉,便是需要把脉也不过几息之间便能确诊病情,又何至于似今日这般诊了又诊。
沈谣收回手,淡淡道:“生死有命,师傅不必介怀。”
自上次落水之后她便屡屡感到精神疲惫,手脚有时甚至不听使唤,那时她便有了预感,自己怕是时日无多了。
孙神医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没再些什么。
数里之外的,青州碧波之上,陆炳轩将手中的一封密信看了又看,眉头紧锁低喃道:“到底是传还是不传?”
一旁蹲着鱼汤的鱼佬瞅了一眼道:“啥事儿把你愁成这样?”
陆炳轩将信递给鱼佬,蹲在炉子旁吸了吸鼻子道:“沈家的丫头生了重病,也不知能不能扛过这年关?大人临去时嘱托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可传信与他,以免泄露了踪迹。”
鱼佬快速扫过信笺又将信还给他,兀自笑眯眯地在鱼汤里撒上葱花。
陆炳轩等了半晌也未听得鱼佬高见,很是不乐意,不满嘟哝道:“我瞧着大人对沈六姑娘也不大上心,上回六姑娘落水,大人都不乐意下水救人……还有大人事后还敲诈了六姑娘五千两银子,这哪是对心上人该有的态度,我估摸着沈六姑娘在大人心里还没我分量重……”
他絮絮叨叨地讲述姬如渊与沈六在京城相处的点滴,越越是笃定自家主子除了对钱是真爱,对旁人都是虚情假意。
鱼佬吸了一口鱼汤,悠悠地叹道:“当局者迷啊!年轻真好!”
“那这消息是传还是不传?”陆炳轩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简直比查案还费脑子。
一月后,青州沈宅。
星辉如银,月映轩窗,一栋红漆绿瓦绣楼屹立月下,伴着风吹叶落,似风姿绰约的美人不盛秋凉。
镂刻着缠枝如意纹的碧纱窗发出一声极轻的声响,一抹浅淡的影子没入轩窗,月色寂寂,了无生息。
睡梦中的沈谣呼吸微弱,安静的不像个活人,一只略显粗糙的手缓缓伸至鼻端。
“谁?”沈谣猛然惊醒,梦中有一只手紧紧地扼着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睁开眼茫然四顾,好一阵喘息方才平复了心境,正要歇下,一阵凉风透窗而来,她骤然大惊,临睡前她亲眼看着青竹关紧了轩窗。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她一时惊惶,不知自己是该装作不知道,还是喊人进来。
正犹豫间忽然听闻身后有人道:“不是快死了吗?我看这不好好的。”
沈谣听出了声音的主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将心重新提起。
“所以你是来看我死了没有?”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急速跳动的心口,以沈谣的聪慧也猜不出姬如渊深夜到她闺房有何目的。
她抑制住心中的不安,缓缓转过头。
迷离月色爬上青年沾满了疲惫的脸庞,素来姣好的面容竟许久未曾理,眼下一片青黛,下颚长出了一层细密的胡渣。
耳畔传来一阵轻笑,他道:“垂死病中惊坐起,看来是不甘心死了。”
沈谣最讨厌别人她垂死挣扎,姬如渊这番话好死不死地戳中她痛脚,腮帮子鼓了又鼓,终是咽不下这口恶气,觑了他一眼,冷笑道:“看来这些年姬大人私底下下了不少功夫,都会吟诗了!”
姬如渊眉心直跳,自他成了锦衣卫北镇抚使已有很多年不曾有人这般讽刺他没文化了,同样被戳中了痛处的姬如渊状似无意地拿起桌上的青瓷茶盏,手用力一捏,青瓷转瞬化作齑粉,他张开手瓷粉飘散在风里,他眉梢一挑,咬牙切齿道:“你再这般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把你吟成一首悼亡诗。”
沈谣背脊一阵发寒,似乎浑身骨头发出细碎声响,转瞬便要被捏碎了。她缩了缩脖子,往床里头挪了挪,将自己整个人埋在被子里。
一阵静默之后,气氛变得很是古怪。
沈谣摸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再触怒这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了个哈欠问道:“你受伤了?”
“恩。”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响。
沈谣眼中闪过一缕精芒,淡淡道:“你若许些诊金,或许我可以帮你治伤。”
“多少?”
沈谣忙道:“五千两。”
姬如渊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不悦道:“那还是让我死了算了。”
“呵呵,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便是人死了,钱还没花完。”沈谣深知姬如渊一毛不拔,没料到这人要钱不要命。
姬如渊同样呵呵一笑,磨着牙冷笑:“有些人她虽然活着但马上就要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沈谣懒得再跟他话,捂着被子背过身不再搭理他。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后半夜竟睡得意外的沉,连他何时走的都未觉察。
清早沈谣起床发现床头放着一沓子银票,她数了数恰好五千两,正是前次被姬如渊敲诈走的那五千两。
她不由嘴角勾起一抹笑,眼中也有了几分笑意。可以想象昨夜姬如渊将银票取出又放下时那难舍难分的模样。
大方扔下五千两银子的姬如渊此刻心如死灰,他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将辛辛苦苦敲诈来的五千两银子给了那傻丫头,此刻捧着自己爱吃的蜜汁鸡腿都不香了。
他在心中思量,反正那丫头也快死了,等她死了,他再将银子取回来,也没损失什么,遂开心地啃了几口,但一想到那丫头要死了,又有几分食不知味。
姬如渊便在这反复的悲喜交加中吃完了早饭。
总之,他对这次的青州之行很是悔悟。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那日看了陆炳轩捎来的密信得知沈六病重,他竟没心思再与燕王周旋,匆忙布置了假死之局,带着江北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那日跳崖时明知是假死然而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沈谣的脸,少女微偏着头,霞光汇于鼻尖,身后川流不息的人群皆化作泡影,独她与光同在。
迫不及待到了青州,探她的消息,站在绣楼外却有些近乡情怯。
没有人知道他将手放在她鼻端试鼻息时内心是如何的忐忑,便是少年时被北鲜军队俘获杀头之时也未曾有这般恐惧。
江北被他安置在了药王谷,他自个儿只草草包扎了伤口再次启程赶回京城,这一路注定是腥风血雨,不知是生是死,能在临去前见她一面亦是无憾。
孙神医费尽心思为他调理了一个月这才险险拉回她一条命,待他身子好些了能行动自如后便要回药王谷,借助山中的两处天然药泉调理身子,再辅以针灸疗法,如此这般也得半年方能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