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治病
周氏虽恼恨林锦瑟算计她女儿,但又因林泽熙的死愧对自个儿的亲妹妹,遂林锦瑟被赶出沈府时仍带着丫鬟厮,身上也不缺银两,能护送她一路平安回到姑苏无碍。
沈翀请人布置了灵堂,简单为林泽熙做了法事,选了上好的棺椁,请了族中一位有官身的堂兄替他护送林泽熙的棺椁回乡,同去的还有沈书及为林泽熙看诊的盛大夫。
经此一事,周氏沉寂了许多,见着沈谣也没有了往日的冷面孔,竟难得多了几分愧疚。
沈谣的病不能耽搁,不日又回到了药王谷,再泡过两次药泉便可施针,日后若修养得当可保五年内性命无虞。
上次俗事繁忙沈翀并未深入药王谷,此次诸事已安排妥当,他有心见一见孙神医,问一问妹妹的病究竟有没有办法痊愈。
药王谷常年雾霭笼罩,清幽婉约,从外围看仿若一位蒙着面纱的绰约少女,瑰丽且神秘。山谷四周重峦叠嶂、奇峰险峻,林木高茂,略尽冬春。入谷的唯一山路如巨蟒在群山大雾中肆意蜿蜒,时不时变换位置,让游人迷失其中。
沈翀早知晓药王谷遍布阵法,他虽对阵法有所涉猎但并不精通,见谷中阵法林立,变幻莫测,心中对孙神医更是钦佩不已。
“再走过一个两仪阵便……”沈谣话到一半突然顿住。
沈翀同样看向沈谣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话。
道旁的矮坡上青竹葳蕤,经冬未凋,绿意怏然,自成一片天地。
细碎的话声随风而来,沈谣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觉走近了几步。
“……还对沈六无意,前两天在谷中你围着她鞍前马后,眼睛都看直了,还没存别的心思,你这话你自己信吗?”灵芸哑着嗓子抽泣不止。
“你不要无理取闹,我只是心中有些愧疚而已,跟你过很多次了!”张煦白言语中的不耐烦毫不掩饰。
灵芸指着张煦白的鼻子跺脚骂道:“狡辩!若不是为了她,你在京城好好的为何又急着回青州?”
张煦白蹙眉:“是你的想念家人,我才关了医馆陪你回乡过年的好不好?!”
“我只提了一句你便答应了,肯定是蓄谋已久,早就盼着回来了!”灵芸拉扯着张煦白的袖子,声音高了几个调儿,“倘若你的是真的,你即刻跟我回宿州,我不想待这里了!”
张煦白被他摇得头晕目眩,忍不住推了她一下。
灵芸大哭:“你就是个见异思迁的负心汉,我这就告诉外公,让他将你逐出师门!呜呜……”
她捂着脸转身便跑,边跑边哭,转出竹林恰好看到了道旁站着的沈谣,张嘴便道:“狐媚子!”
不等沈谣什么,她又哭着跑开了,紧追而来的张煦白见到二人愣了愣,脸色难看地道了声:“对不起”,又匆匆离去。
临近年关,药王谷在外低低纷纷回谷,人比往常多了不少,见到沈谣纷纷露出惊异之色,虽然上次回谷已表明自己女儿身,但药王谷众人显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今日恰好孙神医也在,便与沈谣兄妹一道儿用了午膳,灵芸与张煦白也在。
“乡野之地不讲究规矩,沈公子请便!”孙神医自然是知晓沈翀的身份,却只当他是沈谣的兄长,并未过分亲近,也不曾疏离半分。
灵芸翻了个白眼道:“咱们这庙哪里容得下魏国公府的大佛!”
“灵芸休得无礼!”孙神医瞪了她一眼,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沈翀笑道:“孙神医客气,是晚辈叨扰了。”
灵芸还要再,却被张煦白不停地夹菜劝饭,倒是无闲暇心思对付沈翀兄妹了。
饭菜皆是寻常之物,好在厨艺精湛,味道不俗,倒也吃的宾主尽欢。
只用饭时上菜的婆子不住地盯着沈翀瞧,有一次险些将滚烫的汤盆倒在沈翀身上,惹得在座诸人纷纷侧目,便是沈谣也不由疑惑,江婆婆如此谨慎之人今日怎地频频出错?
用罢午膳,四下无人时,沈翀问出心中疑惑。
沈谣道:“自我来药王谷江婆婆便在了,至于她今日为何失态我也不知。”
实在是她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旁人都少了几分关心,也无心探因而知之甚少。
正着,便瞧见江婆婆朝着两人走来,向二人见过礼,便望着沈翀殷切道:“听灵姑娘您是魏国公府的世子爷。”
沈翀虽疑惑,仍点头称是。
闻言,江婆婆露出疑惑之色,口中不住喃喃道:“怎么会呢?不可能啊!”
“江婆婆你怎么了?”沈谣问道。
江婆婆却是一副魂游天外之色,沈谣不由轻轻摇了下她的手臂,后者蓦然回过神来惊道:“哦!谷中的药泉对身体大有裨益,世子既然来了不如也泡一泡。”
听了这话,沈谣心中疑惑更甚,谷中两处药泉在师傅眼中乃是天赐圣池,并非谁来都能泡的,便是谷中弟子不得师傅同意不能用,更何况是外来之人,离奇的是这话的人竟然是江婆婆,她在府中虽算不得下人,但也没道理能做师傅的主。
见两人都不话,江婆婆意识到自己言语中的漏洞,忙解释道:“我一时糊涂错了,望世子不要见谅。我厨房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着匆匆忙走了,来的也快,却的也快,不怪乎兄妹二人疑惑。
不过江婆婆的提议倒是不错,沈谣询问了孙神医之后,竟得到了允许,不过沈翀选择的是冷泉。
不同于热泉的雾气萦绕,冷泉连空气都是冷的。
沈翀褪下外裳忍不住了个哆嗦,看了一眼侍候的仆人道:“你出去。”
那仆人称是,临去前叮嘱道:“公子,下冷泉之前最好先用泉水擦过身,不可操之过急。”
沈翀对此早有耳闻,便让人退下了。
待四下无人后,沈翀了一套拳,方才褪去里衣坐在泉边,舀了泉水浇在自己身上,冰冷的水浇下,他抑制不住哆嗦。
一刻钟后,他步入泉中,一入水便觉手脚麻木,脸如刀割,浑身的肌肉都拧紧了,沈翀哆嗦着摆动手脚,在水中游了一会儿方才觉得好受些。
沈翀长舒了一口气,正欲调整姿势,忽然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谁?”沈翀回过头,黑亮的瞳仁映出江婆婆震惊的脸,他扫了一眼江婆婆捧在怀里的衣衫不冷不热道:“谁让你进来的?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江婆婆忙道:“我这就走。”嘴上着走,她的脚步却未曾移动半分,眼睛始终紧紧盯着青年光裸的背脊,形状优美的蝴蝶骨上一枚扇形的印迹清晰可见。
沈翀再是迟钝也觉出了江婆婆的不寻常,何况他并不迟钝。
“去查查这江婆子的底细。”
一道儿光影随着话音掠过水面,消失在山野间。
江婆婆回去后琢磨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她沏了壶新茶,神情恍惚地走向了孙神医的居所。
“孙老?”江婆婆唤了几声没人应,便将新茶放于桌上,正欲离去,忽听得身后传来细微声响,转过头正要细瞧,后颈骤然刺痛,随即便失去了知觉,昏倒在地。
沈谣在泡过几次药浴后,与孙神医商议了下针的日子,定在了两日后。
施针前沈翀特意避开了妹妹,独自拜见了孙神医。
“六心衰之病机为阳气亏虚,致病及发病的诱因很是复杂,多由外感邪气、不思饮食、情志失调、心病日久,以致阳气亏虚,瘀血停聚,血瘀则水难化,水阻则水难行,水瘀互结,进而演化成为复杂之证。”
“心病?”在沈翀的眼中,妹妹心性豁达,从不拘泥凡俗之事,这心病又是从何起?
孙神医微微叹息:“此心病即彼心病。”
沈翀了悟,面上黯然,神色变了又变,最后低声道:“可能痊愈?寿数几何?”
孙神医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身后的帷幔,淡淡道:“此番老夫施以九阳金针续命法,启动先天经络补其元阳、调任脉助三焦气化、补其脾胃以充养先天,可保其性命无虞,加以调养,便无大碍。”
沈翀面上露出几分喜色,忙撩起衣摆向孙神医拜谢,后者及时制止了他的动作。
“六是我徒儿,救她是我分内之事,不必言谢。”
他知晓孙神医并非寻常人,等闲俗物自看不上眼,便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日后再图报。
待沈翀离去后,孙神医看了一眼,帷幔道:“出来吧。”
沈谣上前福了福身道:“多谢师傅。”
“你那哥哥是个聪明人,方才那番话能骗他几时全看你自己的本事。”孙神医皱起眉头道:“九阳金针续命法,也只是续命,这是为师第二次为你施针,可保你心脉三年无损。”
九阳金针续命法,乃逆天之术,孙家融汇《十一脉灸经》、《子午流注》等著作自行开创的针法,此针法师从巫家有偷天续命之功,但一个人的一生最多只能施针三次,且每次续命时间递减,效用大减。
孙神医上次为沈谣施针是在五年前,她迷失在大雪天被发现时已气息微弱几乎没有可能活过来,便是孙神医为她施针从阎王爷那里抢回了半条命。
“徒儿知晓,只盼着瞒一时算一时,况且天无绝人之路,指不定过两年我这病便能好了。”
闻言,孙神医露出慈祥的笑容,“你能这般想便是好事,等为师将手上的事儿了了便亲自走一趟巫神山,那里是巫医的起源,遍布药草,指不定就有合你病症的神药。”
沈谣急道:“师傅不必为我费心,徒儿命硬着呢,那巫神山毒障虫蛇遍布,常有鬼魅出没,至今尚未有人从中走出,师傅切不可为徒儿行此险事。”
“我只是而已。”孙神医忙露出尴尬的笑,暗自怨怪自个儿一时嘴快。
沈谣放心不下,暗自决定仔细嘱托各位师兄弟将师傅看牢些,切莫让他自个儿跑去那劳什子的大青山。
九阳金针续命法,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运用子午流注计算“病鬼”所处位置,在“病鬼”前面的穴位燃艾炷“截”,同时在后面的穴位燃艾炷“堵”,最后向“病鬼”所在的穴位施针,针刺“鬼”灭[1]。
因针法复杂多变,施针时需要人下手,灵芸作为除沈谣外的唯一女徒弟自然是医侍的不二人选,青竹则在旁伺候。
金针在灯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落入身上却是难言的酸麻胀痛,熟悉的痛感令她想起了五年前那个雪夜,彻骨的寒,锥心的疼。
灵芸见金针一个个落在沈谣的穴位上,眼中泛起异样的光,捏在手中的艾柱轻微的颤动。
孙神医看了她一眼,蹙眉道:“你不是早嚷嚷着想学这针法,怎么这会儿还走神?”
九阳金针续命法针法繁复,施针之人需根据病人不同症状灵活调整,结合《子午流注》计算下针时辰、位置,寻常人即便看了也学不会,孙神医并非有意藏私在,此针法非天纵之才无法驾驭,他此刻也有震慑灵芸之意。
灵芸倒像是突然想起这么一茬,眼睛一亮,忙瞪大了眼睛盯着孙神医的手指,连手中的艾柱都忘了。
“心!”青竹忙推了灵芸一把,艾柱掉在了床褥上,瞬时烫出了一个大洞。
“你推我作什么!”灵芸素来脾气骄横,本就对沈谣颇多怨言,此刻连个丫鬟都敢对她动手动脚,岂能不怒!
孙神医眉头蹙了蹙,看了灵芸一眼道:“出去,唤江婆婆来。”
“外公!连您也欺负我!”灵芸红了眼眶,捏紧了手中的艾柱却不肯挪动脚步。
孙神医厉声道:“还不快去!”
“呜——”灵芸扔了艾柱,捂着脸跑出了屋子。
门外候着张煦白听到了动静忙上前追问道:“可是出了岔子?”
灵芸本就委屈至极,见他仍是担忧的朝里面张望,便恶狠狠地骂道:“对,沈谣快死了!你倒是进去给她收尸……”
“住口!”沈翀断了灵芸的咒骂,眼中闪过一丝怒色,“再让我听到你胡言论语,休怪我不客气!”
灵芸恨恨地咬了咬唇,转身跑向了别处。
有孙神医在里面,沈翀自然是放心的,因而并未着急进去看,反倒是青竹出来朝他摇了摇头,唤了江婆婆进去。
张煦白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便向沈翀道了声“对不起”,匆忙朝着灵芸离开的方向追去。
针灸整整持续了三个时辰,待一切结束沈谣已昏睡了过去,孙神医在青竹的搀扶下出了屋子,相较于进去之前孙神医面色苍白了许多,连脸上的皱纹也比往常多了几许,守在门外的众弟子忙上前搀扶孙神医回去歇息。
之前沈翀便听闻九阳金针续命法极耗费心神,没想到竟耗费至此。孙神医看起来老了数岁不止,好似耗自己之岁续她人之命。
沈翀心中震撼,正想着日后如何答谢孙神医,却听到身后有人大喊:“着火了!山火!快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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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1]周至譓,《武家医道总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