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慌乱之中走错了路, 这是没想到的。前面鲁朔还在奋起抵抗,但显然注意已经被引来了这边。
马车在悬崖前,稍有不慎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黑夜中, 赵潜与他们对峙, 彼此都不敢轻举妄动。
“抓活的。”为首那人咬牙下令, 双目微凝似乎猜出心中有诈, 但也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
靖安王向来谨慎, 难得一次简装出行, 可不能错漏如此大好机会。
姜元初屏气凝息, 听到外头没了动静,也预感到事情不妙。对方人数众多, 鲁朔赵潜纵然有通天的能力,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计划一旦被识破, 这帮人得知自己被耍肯定会恼羞成怒,性命危矣。
帮不了沈彻, 更救不了自己,很有可能连怀绿他们的命都要误在自己手里。
已然没有可犹豫的间隙了, 她深吸一口气, 给身边的怀绿递了个脸色, 从容不迫地起身走到马车外头。
为首那人见是个女子,顿时醒悟过来,自己中了调虎离山计,气得额头青筋暴起, 剑指喉咙, 咬牙切齿, “臭娘们!敢坏老子的好事, 这就送你去见阎王!”
赵潜横剑抵招,后头有人急切几句,“且慢!她可是靖安王妃,有了她,还不怕靖安王乖乖束手就擒?!”
阴谋诈生的模样,叫姜元初觉得恶心。
“你太看得起靖安王的良心了,手足之情他不不认,何况只是个女人。”为首那人不信,眼里杀意渐起。
“有没有良心,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反正你们也不亏,若能将他引出来,也能叫你们如愿,倘若不能再做算也不迟,”剑刃雪白的锋芒闪在她脸上,明明早已害怕地不行,却能异常坚定地将话一丝不苟地出来,看不出半点慌乱,“但我有个条件,你得放他们走。”
如果不是自己预判失误,也不会遭此下场,没理由让无辜之人跟着送命。
为首那人目光变得有些异样,上下端详了几眼,冷哼一声,“你当我是傻子吗?当真以为自己在靖安王的心里有多少份量,自然是先杀了你们,再去要他狗命!”
“杀了他,你们一样不能活,”她用手往山崖下一指,“那些都是殿下的人,你们走不出京都的。”
“我有个好法子,可以让你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成这件事。”
为首的人惊了,赵潜和后头赶来的鲁朔也惊了。
着实太不像话了。
想在临死前,亲手把她先宰了。
鲁朔想。
“靖安王同我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你……”为首的人被她的荒唐也逗笑了,“也恨他么?”
她这么做,无疑是在下一步险旗,只要怀绿能顺利放出求救的信号,在祁风人等赶来之前,尽可能地拖延时机。
“你们不就是想要他的命吗?结果能成,又何必问缘由?”她的目光如炬般在他们当中量起来。
为首跟着的那位,瞧着特别眼熟,像是在那里见过,可身形却又不是自己认得的人。
“我在这里。”
恍然间,道路的尽头奔来一匹高头大马,沈彻手拽缰绳稳坐其间,目光好似一柄短刃,锋芒毕露。
“不是要取我性命吗?”
出第二句,那帮人还没回过神来,以为是梦。鲁朔赵潜当即就认了出来,更没想到他来得如此神速,顿时斗志昂扬地高呼,“殿下!”
她穿着一系素衣未施粉黛,站在马车的前头神情镇定,表面瞧着没什么大碍。沈彻只一眼就发觉了衣袍下战栗的身躯。
很害怕。
可也不敢轻举妄动,瞧着情形,自己处于劣势,并没有十成的把握。
不敢冒这样的险。
为首的知道今日恐怕难逃一死,一个跃步将姜元初反扣在手,剑刃直逼白嫩的天鹅颈,渗出点点血丝。
车驾里的怀绿听到沈彻来,便知道增兵到了,下马车一看,才知道是沈彻单枪匹马一人。
祁风并没有赶到。
“一命换一命,”有了人质在手,为首的语气也猖狂了不少,“沈彻,想要她活那拿你自己的人头来换。”
心扑通扑通在胸腔里跳跃,姜元初看向脖颈间的剑刃,那上头映出自己的脸庞,眼尾微红,神色凝重。
刀口在轻轻摩擦,温热的血热缓缓流淌过她的肌肤,滚烫腥甜。
恐惧惊慌让她几近崩溃,却也想在临死前拿命试试,沈彻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
“不用,杀了吧……”
“……”
鲁朔赵潜再次傻眼,完全不知道这二人之间在玩什么乐子?反正自己听不懂。
为首的也傻眼了,沈彻这么,也就意味着自己手里捏了枚毫无用处的弃子。可弃子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
他心下一狠,微微凝眸,看着被扼住喉咙的姜元初,轻轻地划开刀子。
“殿下,卑职救驾来迟。”杂乱却又规整的马蹄声踏破山谷,祁风一袭玄色劲装乘风而来,怒目灼灼,身子一屈长剑当下挑飞两个。
恍然间,姜元初只觉有道剑光直直朝着自己脑门奔了过来,无法动弹只能闭眼。
一声嚎叫,身后那人直直坠地,双眼瞪天,没了动静,额头中央是一支羽箭。脖子上的禁锢被松开,伸手一抹满掌心的血。
来得急,连弓都没摘。他心里没底,全靠赌,赌自己能不能一箭致对方于死地。
赌成了,可在那眼眸分明看到了失落和疏远。
羽箭质轻,稍有风动,后果不堪设想。
她面如土灰,呆在在原地,看着两帮人成一团,听着祁风大喊着通通拿下,怀绿推着她的手腕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增兵一到,那帮人就成了瓮中鳖,结局已定,负偶顽抗罢了。
二十七人全部生擒,无一逃脱。都是些陌生的面孔,沈彻也觉得好笑,来来回回,每年都要换上一批,仿佛就等摘了他的人头,领赏金买米下锅。
一个个急不可耐。
祁风迅速盯了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形,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庄仁?!”他不敢确信,但当对方缩了缩脑袋的时候,祁风便知道自己没认错。
庄德的事,刑部呈过折子的,沈彻要求公事公办,有罪伏法,沈叙当时听了自己的,满口答应,但不知为何就被耽搁了下来。
刑部每日主审卷宗颇多,而又事关靖安王能躲则躲,躲不掉的也就拿诸事繁杂搪塞了过去。
谁也不想趟这浑水。
庄仁出现的理由就充分了,一来给自己兄长报仇,二来经过数年的溢价,沈彻这颗人头已经是富可敌国。
那帮人见了他,如同见了尊行走的金菩萨。
沈彻转了目光,眉头微皱,没一句话。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回的王府,沈彻没搭理他,祁风押送刺客直奔刑部去了,怀绿倒是了几句,是些安抚的话。
没有用处,还是很怕。
走到进了沈彻的屋子,她才赫然转醒,扭头就想跑。
“站住。”他拦住去路,连同怀绿在内,屏退了所有人。
仗马寒蝉,连一根绣花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脖子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就是有道红红的沟壑,看得沈彻愧心难平,手伸到半空,她毫不犹豫地转头躲过去。
“去那做什么?”他悻悻地垂下手,出门前应该多问一句的,若自己迟到一步,这条命还能保住吗?
尤其看着她自信满满地同对方斗智斗勇时,真的觉得她娇憨得可爱。都是亡命之徒,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他。
连这样的人,她以为道理是能讲通的。
“吃酒。”
明知故问,去寺庙不去进香,又能做什么?
“……”
剑眉微蹙,他略为退步,寻思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分明是故意这么回答的,心底的无名怒火一下子就蹙了上来。
“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时辰,”他目光灼灼,“要不是问起,根本不知道你去了承恩寺。”
“不能去么?”她反问。
“鲁朔张潜是我亲手挑选出来的良将,身居要职,不是叫你随意拉去送死的。你若没有自救的本领,就安分在府里待着。你死了不大紧,地狱多个魂魄,可连累了旁人,就算有十条命也抵不上……”
果然,他心存芥蒂,是来兴师问罪的。她也受伤了的,被人挟持的时候那样害怕,也不见得他句宽慰的话。脖子上留得刀口,他看不到吗?还是装作看不到。
“要罚便罚,何须多言。”她的心彻底凉透了,垂眸看向冰冷的地面。
“你倒是识趣,那就去外头跪足三个时辰,从今往后不许再踏出院落半步。”他将话重重地摔下,拂袖背身去。
很近,伸手就能碰到他,姜元初却这么远,而且毅然决然地走到院中,朝着屋门的方向重重一跪。
这件事,归根结底是自己一意孤行,她知道不该这么做,可就是听不得沈彻这般训自己。
又想起他那时漠然的神情,她清楚地开始意识到,自己确确实实是个替代品,还是个短暂的。
祁风捧着姜汤从外头进来,见了这一幕,去留两不是。送姜汤是怀绿的意思,想让他借机进来瞧瞧发生了什么。
也不用问了,就知道这两人又吵架了。只是她惊魂未定,这样做始终有些不妥当。
“喝点姜汤吧……”他听命于沈彻,有许多事也都爱莫能助,只能最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拉她一把。
“多谢祁将军!”她道了谢,却没有伸手去接。万一叫沈彻看到,恐怕会殃及无辜。
祁风没再坚持,来得路上怀绿千叮咛万嘱咐了的,见她身子并无大碍,便也没多什么。
“殿下,山上阴风大,喝点祛祛寒邪。”姜汤往桌上一摆,热气腾腾。
沈彻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是在冥思苦想些什么。近来朝中事务繁多,祁风已然见怪不怪。
刚想离去,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喘息,连着后头的书架也跟着晃了晃,却见沈彻脸色苍白,昏躺在血泊之中。
“殿下……”祁风的心揪到了一起,从承恩寺回来的时候还好端端的,这摊血又是怎么回事?
没有回答,夜风穿过窗子,四周静悄悄的。
“来人,快传府医。”祁风一时愣神,才想起来囔着嗓子冲到门外。
沈彻先前屏退了左右,院子里空空的,只有跪在地上的姜元初,茫然的神情中带着一丝焦虑不安。
仆妇不能及时传话,祁风不得不动身自己去请,可总不能沈彻独自一人留在冰冷的地上,想了想,也顾不得许多,“殿下受伤了,娘娘快去瞧瞧,卑职去请府医。”
两个字如同闷雷般在她头顶炸醒,夺步冲了进去,四下寻找着沈彻的身影。昏黄的烛光下,宣纸上那一抹新鲜的艳红格外刺眼,屋子里弥漫着厚厚的甜腥味。
鲜血淌出好大一片,沈彻无力地躺靠在书架前,双手垂地微微喘息。
伤口在右臂膀,溪流般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姜元初不敢鲁莽行事,看着干着急,又眼巴巴地盼着祁风回来。
“阿彻,我在,”声音如鲠在喉,“再坚持一会儿,大夫马上就来了。”
不想在意,还记恨着他的绝情,偏偏就红了眼眶,连着心口也赌得慌。
在府门前受的伤也有些时日了,以为他伤得不重,哪里想过会这样?
她回想起路上那幕,那支羽箭是沈彻空手掷过来的,没有张弓。
紧急时刻,由不得他做太多的准备。很显然是奔着直取对方性命去的,难免手劲过猛,才致旧伤复发。
回忆起来,好像忘记什么重要的细节。怀绿的穿云箭才放出不久,沈彻就来了。
没有一匹马能有这样矫健的蹄力,恰恰意味着,沈彻应该很早就来了,很有可能跟了一路。
没领情就算了,倒些有的没得给他添堵。姜元初觉得自己真不算得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也想到沈彻果断放弃自己的举动,心又骤冷了下来,反反复复,无比纠葛。
“让我瞧瞧。”成云州的声音从外头踏了进来。姜元初一愣从怀里让开沈彻,眼睁睁看着他被祁风扶搂着上踏,没了可亲近的机会。
成云州步子总是很轻,上回也没听见声响,而且动作温温柔柔的,遇事沉稳,不急不躁。面对失血如此严重的沈彻,也能临危不惧。
记忆中好像有这么一个人,话温声细语的,可除了越来越沉痛脑门之外,姜元初回忆起的,只是一张白纸。
后脑勺那一棍,让她忘了很多事,连阿娘都是费劲气力才想起来的。很多记忆都佚失了。偶尔也会记得一些,但头痛欲裂,也就不在自讨苦吃了。
成云州眸色凝重,先查看了沈彻的伤势,而后麻利地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血止住了,面色瞧瞧缓和了些,可仍旧昏迷不醒。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成云州还没走,沈彻的额头就冒了冷汗,嘴里呢喃着什么。
祁风拿这样的事毫无办法,只能在旁轻唤他名字,显然毫无用处,沈彻的面容越发痛苦了,眉心几乎要拧在一起,连呼吸也变得破碎凌乱。
慢慢地,四肢也跟着晃动,无法克制,像被人生生践踏那般,开始痉挛。
成云州清楚,这是梦魇所致,再这么下去,光凭伤药是止不住血的,一旦再出血,恐怕性命岌岌可危。
“祁将军,”成云州温和开口,“须得让殿下镇静下来,否则我无法施针。”
祁风无奈,深叹一口气,眉头皱成了川字,他能有什么办法,如果可以他自然很愿意替沈彻受这份罪。
片刻耽搁不得,祁风把仅有的希望投向了一旁的姜元初,那时沈彻浅眠,她也有法子。
“我来试试……”她心里没底,但抵不过这两双热切的目光,若置身事外,倒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牢牢抓住沈彻的手,长吁一口气,声音绵柔,“阿彻……”
祁风、成云州两人面面相觑,再看时,沈彻似乎在努力尝试着睁眼,嘴里胡乱呢喃着什么,同样紧紧揪住了姜元初。
“不要走……”声音很轻,但能分辨出是在极力挽留。
“我不走……”她微微有些尴尬,脸颊落下一片潮红。
听到这话,沈辞的呼吸似乎变得顺畅了些,整个人也慢慢变得安静下来,像是沉沉睡去。
“成大夫……”她轻唤一声,想抽回手才发现被抓得死死的,有些语塞,无奈地低下头去。
诊治刻不容缓,成云州也没有片刻的耽误,约莫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这样略为怪异的举动,并没有影响他的施针,神色淡定,有条不紊,叫人安心。
越看越觉得彼此之间应该是认识的,可就是想不起来。
“成大夫是哪里人?”她想着问一问,兴许能记些起来。
“回娘娘的话,在下姑苏人氏。”成云州的注意力皆在沈彻身上,并没有回头看她。
一旁的祁风也只是奇怪,她为何会突然问上一句,但也没作过多的料想。
“那可是太巧了,想不到我与成大夫是同个地方的人。”她眼里微微感慨,终是回不去的姑苏,见不到的故人。
沈彻眼眸微动,喉结滚了几滚,轻呛一口,“阿茵……”
成云州的手怔了怔。
祁风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姜元初的脸白了又白,权当作什么也没听到,抚了抚沈彻的心口,一时无话。
似乎是很漫长的等待,看着成云州麻利地给沈彻裹上最后一层药布,她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试图将手挣脱开来,而这次沈彻是真的睡着了。
“卑职随成大夫下去抓药。”祁风意识到什么,迅速反应过来,跟着成云州的步伐匆匆离开了屋子。
王府里多得是仆妇,哪里需要他亲自去?姜元初知道,他是故意给自己找借口离开。
屋子里静了以来,能清楚地听到沈彻匀称的呼吸,和她自己无力紧蹙的心跳。
“你既然心里还是放不下她,为什么要把我留下来,又为我做那么多事,”手腕被捏捏得生疼,也被气哭了双眼,“为什么?”
“哭了……”虚弱的声音像柳絮般在她耳畔响起,沈彻微启的双眸,像荒野里的一线天光。
“没,”她胡乱揉了揉眼角,“没哭。”
“因为我罚你?”他支撑着坐起身来,忍痛抬手去抹她脸上的泪痕。
为了避开追问,她稀里糊涂地点头承认,心中胆战,也不知道刚刚那番话听到没有?
“你不听我解释,所以才觉得委屈,”躲过一劫,她心里轻快了许多,顺水推舟地胡缠起来,“我听闻承恩寺的佛签向来灵验,那日你又在府门口受了伤。”
“我去求了这个。”她终于有机会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的护身符。
“保佑平安顺遂,无病无灾。”起佛签,她脸上虔诚了不少。把护身符强塞到他掌心,站起身来退出一步。
他不属于自己,她告诉自己。哪怕已经成婚,有了顺理成章的名分,她也觉得远,像隔了条鸿沟。
吧嗒轻声,明黄色的护身符被丢到地上,沈彻微动手肘,不费吹灰之力,而后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盯着她。
真把他当成三岁孩童了?骗骗那些痴汉倒是可以,还想拿来骗自己?
“你做什么?”她没想过他敢这样做,护身符沾染了尘土不吉利,她连忙蹲下身去捡起,掸了掸上头的灰尘,宝贝那些护在掌心。
再不轻易给他了。
“纵然不信,也该敬重些才是,”舒展不开的愁容,“怎这般对待?”
“光是京都,庙宇就不下三百座,来来回回香客那多,你灵验,菩萨保佑得过来吗?阎王会同意吗?”
“……”
好像不是一回事,可听着也不是没道理。
她细细品了这话,真真气上心头,原来是他拿自己当孩童。
“求佛求得本就是自心,”她试图同他争辩着什么,一抬头,声音怯懦了下去,“算了,我自己留着。”
沈彻猛觉心里被戳了一下,隐隐地疼,看着她离开背影,紧了紧拳头。
类似承恩寺的遭遇,从来都不是第一遭。天底下,想摘他脑袋的人多了去了,人人都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殊不知还未近沈彻的身,就已经人头落地了。
真没什么可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