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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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彻病情已稳, 她也不用在旁守着,自讨没趣。

    怀绿见她回来又惊又喜,承恩寺的遭遇仍旧心有余悸,好在都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唯一担心的, 就是沈彻恐怕会动怒, 单看神情来, 应该无事发生。

    可手上捏着的那枚护身符, 又让觉得怀绿觉得事出不妙。这两个人自成婚之后, 时常吵架, 明明记得先前不是这样的。

    不敢问。

    “娘娘, 方才丁管家传话来,你姑苏的亲友要前来探望, ”怀绿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也以为她在孤身独处王府, 听到这消息会高兴上好久,“这是她们写的信。”

    没有准许, 她们自然进不得王府,只能用这种方式先开口, 过问姜元初的意思。

    能真正开心的事, 的却不算太多。

    谁料, 她听后竟有些恍惚,神情冷淡,呆呆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没写过一封信回去, 躲也来不及。

    “奴婢也不知道, 可殿下名声在外, 娶妻是大事, 京都自然也有姑苏的人,约莫就是这么传过去的罢。”怀绿想了个还算合情合理的缘由,也看出了她的担忧,“娘娘有心事。”

    “我不看,烧了吧。”她瞟了一眼上头的字,是续弦姜氏写的,倍感无趣。

    姜氏念过几年书,她的字迹,姜元初认得。

    当初为了几两碎银将她卖给人贩子,更不能忘。

    “娘娘,要不还是看看吧,兴许是什么急事呢?”怀绿忍不住劝了一句,纵然有什么心结,躲也不是个好法子。

    她缓缓接过,没有片刻的犹豫,将它投进了浓浓的火光中。书信遇火,很快烧成了灰烬。

    “能有什么急事?”她平静地笑笑,目光苦楚。

    从来不闻不问,是因为知道她身份已今非昔比,才眼巴巴凑上来,想攀一攀情份么?

    怀绿听懂话中之意,已猜到了八九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原以为,这事里这么过了。岂料,第二日天一明,才梳洗,外头就有仆妇急匆匆进来回报。

    那仆妇是外院的,若非紧要的事,也不能如此莽撞。姜元初事感不妙,心中已有算,抿了口清茶,眸子平静。

    “张嬷嬷在府里有些年头了吧,怎么还这般莽撞?!”怀绿一见她那模样着实来气,因为主子性子好,一个个都没了规矩不成?

    “启禀娘娘,府门外来了个人,是娘娘的亲眷。”仆妇神情为难,心里多了几分顾虑,毕竟是沈彻亲选的王妃,得罪不起。

    “张嬷嬷有话不妨直。”秀气的脸上是温和的笑容,没有一丁点的慌乱。

    “太傅府那头老奴也是见过几面的,不是那熟悉面孔,以为是听了风声想得便宜的,便叫厮发了去。谁料,她们竟能将娘娘样貌长相了个八九成,这会子那几位还在府门口守着呢,老奴不敢随意做主,这才想前来问来娘娘的意思。叨扰之处,还望娘娘恕罪。”

    外头也有风声在传靖安王妃是奴籍出身,祖籍不详,有不少胆大妄为前来攀亲戚的,皆抱着侥幸心理,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呢。毕竟这个靖安王妃是个好脾性,纵然被识破,也不会受罚。

    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里头崩,张嬷嬷等也早就见怪不怪,只是这回尤难定夺,逼不得已才回了话。

    一恍神,杯盏跌落,浸湿了大半的桌面。姜元初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阴魂不散。

    见她犹豫,怀绿挺身而出,冷哼道,“张嬷嬷糊涂了,这外头充数的人你见得还不多么?别的不提,靖安王妃是她们想见就能见的么?若再赖着不走,便差人去报官。”

    “我去瞧瞧。”

    靖安王府地处繁华的京都,没有不透风的墙,多耽误一刻,迟早会传到沈彻的耳朵里。承恩寺一事让她长了记性。

    乌漆大门一开,涌现几个女人的身影。续弦的继母和她女儿姜巧颜,以及贴身的几位婢女,背着厚重的包袱,衣裙上沾染了不少尘土,风尘仆仆的模样。

    像是看到了金光闪闪的聚宝盆,姜氏头一个蹿出来,双眼发直,上下量了姜元初。许久未见,原先的瘦骨嶙峋早已不见,改头换面,取而代之的是华丽高贵的扮。生得好看,稍加修饰,便足以倾城。

    京都贵妇也是听人,姜氏一辈子没见过,不由地咂咂嘴,但不敢近前,用手装模装样擦了擦眼泪,“我可怜的元初啊,为娘找你找得好辛苦啊!”

    姜巧颜被母亲在手上轻捏了一把,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扮牵挂模样,“姐姐,你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妹妹好想你……”

    许是被她面无表情的威严震慑到,姜巧颜也知道,眼前站着的姐姐身份早已非比寻常,再不是自己可以随意使唤和欺负的了。看看她身上穿的,再寻常的衣服,做工也比自己身上的要好过千万倍,眼睛快红得出了血,心里很不是滋味。

    甚至歪理地想,如果当初被贩卖掉的是自己,那会不会王妃的位置是不是就是自己的了?什么好处的都叫她得了。

    但现在也不晚,只要想办法近得了靖安王的身,后头的事慢慢再想办法。

    哪怕是演戏,也忒不用心了些,连眼泪也没有掉一颗,胡乱用袖子遮掩着看得人好笑。

    姜元初脸上没有太大的神情,犹如对待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心里的苦楚和忿忿不平没有半点显露,心平气和道,“二位认错了,这里并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姜氏同女儿面面相觑,不卑不吭,落落大方,谈吐间整个人像脱胎换骨般,叫人不敢相信,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元初,我知道你不肯认,娘不怪你,当初是娘没有照顾好你,才让那人贩子有机可乘,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的苦吧……”姜氏恬不知耻地将自己的过错推了个一干二净,脸上更没有半分愧疚。

    “这位夫人,我家娘娘了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还是速速离开吧。”不明白真相的怀绿都看出姜氏骨子里的坏心眼,不等姜元初回什么就挡了回去。

    开门的时候,姜氏就注意到她了,听完这话更是恼羞成怒,可面子上依旧春风不改,端得是大家主母的气度,“这位贵人笑了,我自己的女儿,不会认错的。王妃的左手掌心还有颗粉痣呢!”

    怀绿望向姜元初,看着她握了握手掌,一时没了话。

    “夫人真的认错人了。”若是可以,她当真想将手里的痣给抠了去。

    “娘娘笑了,”姜氏一改先前的敦厚,脸色渐暗,“谁人不知道你是太傅收的义女?吃水不忘挖井人,人总不能忘本,你是不是?”

    “含辛茹苦,将你待作自己的亲女儿,有什么好的都是先颜儿让你给的。为娘的无心之失,做女儿的就不能体谅一回吗?”姜氏喋喋不休,绘声绘色,连王府的几个仆妇听了也信了不少。

    众目睽睽之下,姜氏仍旧将她当成从前那个好拿捏的姑娘,也不顾忌身份,当即就训斥了起来。

    姜元初眸子一沉,藏在袖中的拳头紧了又紧。她知道,姜氏没那么好糊弄,若没能得了便宜,断然不会离去,怕的连金银也没法子发……

    “我身世伶仃,同夫人你更是素不相识,”她咬咬牙,心中同母亲默念了无数遍对不住,“若夫人再胡言乱语,就别怨我不和善……”

    “姜元初,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至始至终,你根本也把我当成是母亲来看待,枉我一厢情愿,你纵然不肯认我,可总要记得你爹爹吧!他如今病卧在榻,你就这么狠心么?”知道自己的话不管用,姜氏甚至搬出了父亲。

    “怀绿,报官。”她也料到姜氏会搬出自己的父亲,可从离开姜家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心了,眼下更不会多留一分情面。

    自己没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唯有报官,才能换来耳根子清净。

    姜氏有些慌了,若真报官,那她与人贩子勾结的事定然包不住,再者天子脚下,衙门那边未必不会耍些手段维护靖安王,抬一抬自己的情面。

    “无论你认不认,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哪怕报官,你也不能忘了祖宗,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维护姜家的颜面。如今你飞上枝头成凤凰了,就想将从前的那些事抛得一干二净么?你的秘密,我要吃一辈子。”姜氏这回来,也是做了最坏的算,要么大大方方接纳她们母女住下,要么共沉沦。

    从人贩子手里几经周转的女子,哪怕身子干净,也是要叫人嚼舌根的,皇家最看重清誉。从来没有的事,叫她胡编一通,也不得不叫人生疑。

    姜元初眸子一顿,头一回萌生了想致人死地的念头。母亲患病郁郁而终,也是因为发现了父亲金屋藏娇,偏偏这人从不知收敛,嚣张跋扈地不行。

    “娘娘……”怀绿心疼看着她,在耳边轻唤了一声。

    “那就拔了舌头。”沈彻突然出现,一袭玄色窄袖蟒袍,着绣祥云暗纹,声音懒懒的带了几分倦意,纵是这般,身上的肃杀之气也未减分毫。

    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干涸的嘴唇,姜元初能想到的是,他身子并没有恢复,估摸是在水榭听到了风声,强撑着出来的。

    像只雀儿那般,她步伐灵动迎了上去,看了一眼,又稍稍低下头去,“伤好些了吗?”

    成云州的医术她是信得过的,其实不用多问,但看到他出现在这里,心中难免热流涌动,很是自然地问出口。

    就是声音有点轻,甚至连沈彻都没有听见。

    靖安王的名讳哪怕在姑苏也是响当当的,姜氏只是听丈夫提起过,今儿得见双腿更是不由自主地哆嗦,少不得瞪了姜巧颜一眼。

    从来没想过,沈彻会为了这点事出现。

    要不是她这个好女儿出的瞎主意,自己也不会招惹上他,眼下能不能保住命都未可而知。

    “民妇拜见殿下。”姜氏服软,领着女儿等人齐齐地跪了下去,又磕又拜,好不热闹。

    “方才你,你是元初的母亲?”沈彻微微侧目,看了眼身边人,目光落在臂弯的手上,轻轻搭着。

    没有乞求,却比开了口更管用。

    “是,民妇纵然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胡编这样的蛮话。”姜氏偷偷松了口气,战战兢兢的回话。

    “既是母亲,女儿走失不去报官,却要来王府认亲,还是生怕报了官,查出什么好歹来?”沈彻一眼就看穿姜氏的把戏,沉声发问,“我短见薄识,不曾听闻哪个母亲会对亲生女儿如此咄咄逼人。按照朝廷律法,生母遗弃亲子当杖毙,若非生母,你慌认亲眷,折损皇家清誉,更是饶你不得。哪条路,自己选。”

    分明是要她选一个死法。去留两不是,姜氏呆了眼,瘫坐在地,险些没昏死过去。

    愿望落了空,姜氏心中再有不甘,也只能作数,把求救的目光头像一旁许久未开口的姜元初,退而求其次,“我承认,我从前是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就算不看在我的情面上,也该想想你爹爹,他将你拉扯大不容易,你不能这样忘恩负义的。”

    到父亲,姜元初眼眸微动,嘴里泛起一阵苦涩,迟迟没有开口。

    “愣着做什么?!拿下,送衙门。”不用沈彻吩咐,祁风一声令下,几个待命的府卫冲上前将姜氏捆了个五花大绑,任由姜巧颜再怎么哭求,姜元初皆不为所动,而是挽着沈彻的手缓缓进了府。

    大门紧闭,听着母亲的哭喊声,姜巧颜心疼不已,也将姜元初恨进了骨子里。

    走出几步,待身旁的人才散去,沈彻突然停住脚,面无表情地收了回手,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阿彻,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她怯生生地低下头去,看着足尖,试图寻找着什么来弥补内心的不安。

    庭院中的叶子已经凋零了大半,阳光透过稀疏的树缝漏了一地斑驳。

    斥责也好惩戒也罢,她都认了。若不是他出现,这样的事,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怎么做都不妥当。

    沈彻凝眸看向不远处平静的湖面,“我会修书一封给姑苏。”

    猜不透心思,她猛呛一口,急忙用袖子掩住,“阿彻要做什么?”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自己的爹爹不过是几品芝麻官,何德何能要靖安王亲自修书。

    “家书我自己写就好。”她想了想,应该是同今日的事有关,约莫是些告诫的话。

    沈彻点点头,饶有兴致,“好。”

    “告诉你父亲,乌纱帽和休书他自己选。”

    “……”

    “是要休了姜氏么?”她问话就后悔了,以为送官也算是惩戒了,没想到沈彻远比自己想得要干脆利落。

    “不休?那留着给你尽孝,好不好?”

    “……”她摇摇头。

    还是不要了,可不想让姜氏再回来了。

    “阿彻,谢谢你。”她还是没能改变这样的习惯,总觉得要上一声,哪怕他不领,自己心里也没觉得亏欠这许多。

    “再有下回,我连你一同送去见官。”沈彻没了好脸色,甩袖离去。

    他心里反复胶着,担心又害怕的事在慢慢发生着,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画轴被缓缓开,女子五官依旧明朗,身着红衣横跨在高头大马上。回眸一笑像用刀篆刻在脑海里那般,怎么也挥散不去。

    沈彻闭了闭眼,一手揉托在太阳穴,“拿去烧了。”

    苏文茵没有什么画留下的,唯独这一副,是唯一的念想,是他心头最为珍贵的物件。可如今再开,他只想逃。

    想把它扔得远远,这还不够。

    “殿下,这……”祁风从地上拾起画,只看一眼就认了出来。从前有下人不心洒了清水在上头,便领了三十大板,而今被冷冷地遗弃在地,这是从不敢想的事。

    祁风以为他受伤太重,神志未清,看走眼了,憋了口气问,“这是苏姑娘的画像……”

    他是受伤了,不是眼瞎。还需要让人再重复一遍?祁风等了等,沈彻缓缓抬起头来,眼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

    一阵凉意穿过脊背,祁风噤了声,抱起画轴逃命般遁走。身后头穿来茶盏碎地的声响,他停了停脚,径直往前走去。

    还是不要去招惹的好。

    抱着画轴,祁风在庭院了愣了很久,到底要不要烧?哪怕沈彻亲口发话,也生怕是意气用事。来日问起来,可真的没什么物件能交代了,留着也不是,万一不是气话呢?

    怀绿过桥走来,看了眼倚靠在老地方的祁风,没多想什么就要往里头走。祁风叹一口气,将她拽到自己跟前,“别进去。”

    “我找殿下呢……”她反手指了指后头,一脸茫然。

    “怎么办?”他把画递上前,一脸诚恳,“殿下要我把它给烧了……”

    “烧了就……”怀绿开一看,登时就闭了嘴,塞还回去,“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她又不是没见过沈彻为苏文茵疯魔的时候,这样的事,怎么样都错。要把这画烧了?真真是日头从西边升起了。

    “你舍得、眼睁睁看我受罚吗?他也学了点情话,就是不怎么利索,又是面对怀绿,更是完全不知道了个啥。

    “无妨,你身子骨硬朗的很,那几下也不过是松松筋骨。”瞧他磕磕巴巴,怀绿忍不住偷笑,逗趣道。

    “……”

    祁风绷住,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怀绿走出几步,又退了回来,接过画轴,微微一笑,“交给我罢,我给你想法子。”

    沈彻的目的是想让这副画消失不见,烧了还是扔了,这些都不重要。

    怀绿刚进屋,月牙歪着脑袋,蹦蹦跳跳地进屋,还是和往常一样,脑子不清不楚,手里总捏着焉了的花草或者脏破的香囊,嘴里哼哼唱唱。

    虽然不信,也试了几次,也捏不到什么把柄。沈彻又不管这样的琐碎事,姜元初则不愿意让她走,暂且也只能把她当成一个正儿八经的傻子来看待。

    好在并没有注意到藏在身后头的画,怀绿糊弄了几句,月牙也就出去了,心惊一场,趁着四下无人,塞进了废弃的库房中。

    这里平日鲜少有人,到处布满蜘蛛网和灰尘,藏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了,倘若沈彻哪天后悔了,也不至于迁怒祁风。

    但愿不用再进这间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