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辛染一直觉得她的师尊凌微仙尊是个性情很冷硬的人, 哪怕要牺牲,要付出自己的命,都不会轻易什么柔软的话。
这一世不一样,她一路走来已经听过很多次楚澜衣柔和关切的话。
但那些话, 一直以来多多少少都带着点让人看不透的意味, 看似诚挚却总让辛染本能觉得奇怪。
这一回不一样。
那双凤眸里酝酿的情绪不是假的, 他的话也是真的有些动听。
其实辛染不怕陆深身死后他们会被困在幻境中, 她的神魂太强大了, 哪怕付出点代价想要破开幻境, 撕碎毁灭幻灵石不算什么难事。
她没那么做, 只是觉得事情尚未严重到那个程度。
她师尊倒是比她急。
一片废墟的遮挡后,辛染跨坐在楚澜衣腰上, 压在他胸前,伸手捂住他微颤欲言的唇, 摇头示意他不要话。
天边御剑而来的声音更清晰,更近。
楚澜衣也意识到了, 立马禁声。
刚刚陡然爆发出的强烈情绪像是被盖子强行堵住的泉眼,只能吞咽着喉咙硬生生自己内耗掉。
他恍惚意识过来, 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实在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 就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般, 现在冷静下来的他不认为自己可以为辛染做到那个地步。
但浑身因炽燃灵力而产生的轻微刺痛感很真实。
见楚澜衣冷静下来,一双布满血丝的通红凤眸也渐渐平静,辛染才松开手,轻手轻脚地从楚澜衣腰上翻身让开。
两人虽不能动用灵力, 但想藏匿自身也算不得难事。
他们借着断裂的椽木和燃烧过半的废墟遮掩, 瞄着水缸边从飞剑上降落的男人。
那是年轻时候的邱凭峰, 莫约三十左右的模样, 身上穿的是当年继任苍涯掌门时继任仪式上的繁复道袍,来不及换下。
看时间,他是仪式刚结束就迫不及待赶来。
他早就发现他一直关注的这个村落发生了一场灾难,他是知道他们母子在这里生活的,多年不曾帮衬,断绝联系,甚至在发现灾祸的时候没有第一时间赶来,而是先选择成功继任掌门之位再考虑其他。
远在苍涯门便能瞧见火烧亮了半边天,昭示着这场惨绝人寰的灾祸有多严重。
可比起天下第二仙门的掌门继任仪式,一个凡间村落的陨殁不值一提。
苍涯门的人或许现在都还在把酒言欢,觥筹交错。
人们的欢喜与悲伤从不相同。
邱凭峰看着这个同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又同自己命中的那个女人更加相似的孩子时,他顾不上其他。
人已经死了,他救不回来,就用灵力护住陆深的尸身,让陆深的命魂不至于散地太快。
邱凭峰在这一刻,才第一次像个父亲一样将断气的陆深背在背上,喊出他缄封在口多年的,对自己女人的亲昵称呼。
在寒鸦呜鸣,在遍地废墟,在漫天燃烬中寻找……
自然,他没有找到她。
直到暮色四合,天光不复。
贴着他脊背上的孩子尸体都开始僵硬了,他才不得不带着陆深御剑返回苍涯门。
楚澜衣发现,从邱凭峰开始往陆深身体内灌灵力的时候,世界的扭曲渐渐变缓。
一切都好像有了转机。
同时,他有了一个猜测,“现实中,陆深当时也命逢此劫,而邱凭峰的出现化解了这场劫难?”
他惊谔地得出一个结论。
“陆深没有死!”
尽管现在这么还早,但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唯一两个人都能走出去的希望。
随着天边剑影的消失,整个世界画面开始变化。
不一会儿,他们出现在苍涯门后山,这后山楚澜衣熟悉,他曾从包听那搞来了一张密道地图,也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这密道有没有被挖出来。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们竟真的找到了密道的入口。
一入密道,楚澜衣便有些不适。
他厌恶极了密闭狭窄又深又黑的空间,虽然没有以前那么严重,也还能忍忍,但多少有些不舒服。
脸色愈白,血色渐退,紧抿的唇微微发麻,下意识地捏紧了掩盖在袖摆下的手,却忘了自己一路来怕辛染走丢,一直牵着她。
此刻,他捏紧的是辛染的手。
辛染:“……”
她没话,任由这个曾经看起来无坚不摧的男人展现出这样有些好笑的脆弱。
他怕黑……
上次,还在苍涯门的时候,他应该也是对这黑暗密闭的空间有惧意的,当时他抱着她走出密道,一句一个理所当然对她好的话挂在唇边。
她当然不信。
他演戏,她就完美配合。
但是现在,经历了刚刚的事情,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就算她再不信任再迟钝也看得出。
——楚澜衣为了她连命都不要!
不由得,心中才平息的那头凶恶怪兽猛地撞击了一下她的心脏。
她眉头一皱,下意识地伸手按在胸口。
楚澜衣察觉了,紧张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他怕人在幻境中呆久了对身体会产生影响,就像他进了一趟幻境,出来后情绪就变得有些古怪。
更何况辛染没有修为傍身,她此刻也就身手好点,同一个凡人没甚区别。
那猛兽的撞击只是一瞬,像是不经意间产生的幻觉。
辛染摇摇头。
两人继续往前走。
距离密室很近的时候,他们听见上清老祖的声音,不由放缓了步子,借着密道中突出的岩壁遮挡身形。
上清:“你如今已是苍涯的掌门,有资格启用这枚至宝,做什么选择我尊重你,但希望你不要后悔。”
邱凭峰:“我已经后悔过无数次了,这一次,这件事,是我毕生都不会后悔的选择。这么多年我被仙门羁绊,被师长桎梏,我是苍涯首徒,是继承人,我为门派荣辱而活,为身份立场而活,从未有一天为自己活过。”
“现在……都已经晚了,我什么都挽回不了,如今,这件事已经是我最后的救赎了。”
上清叹了口气。
“你走到这一步,再不会有谁能绊住你,你做什么决定已经可以按照自己心意去做了。”
“可是……晚了啊,终究还是晚了……”
邱凭峰的嗓音有些哽咽。
上清又道:“你如今是掌门,苍涯门的至宝你要用在谁身上我管不着,但你要想清楚,这东西你用在普通人身上也就罢了,这孩子是人妖结合孕育出来的,他不一定能承受。”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了!”邱凭峰大嗥道。
又渐渐冷静下来。
“他现在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这孩子已经没有更好的出路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也是他唯一的机会。”
上清叹了口气,只能任由邱凭峰将那至宝归灵丹用在陆深身上。
这下子,楚澜衣明白了,传闻中陆深身怀至宝不是谣言是真的,只是至宝并非陆深所持有,而是……
就是融于陆深体内,流淌在他血脉中的归灵丹。
就是他自己本身!
这消息不会是闭死关的上清传出去的,也绝不会是邱凭峰传出去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陆深这个疯子为了目的自己公布于世的。
至于至宝的弊端,楚澜衣猜测和陆深的疯病有关。
他本身就因仇恨心绪不稳,再加上他体内流淌的人与妖的血脉相互抵抗,导致他精神承受了很严重的冲击。
直到陆深被归灵丹救回,楚澜衣总算松了口气。
周围的点点化灰碾磨的齑粉终于停下来,幻境世界被稳住。
但这一次陆深的死劫并没有结束。
他们还在幻境里。
眼前的画面又开始转换,一眨眼他们落在苍涯门后山的一片空地上。
莫约十六七的少年手持长剑,独自在后山荒芜之处努力练习着,满头汗水,长剑挥舞,招招含着戾气和不忿。
辛染解释道:“邱凭峰瞒着他的身份,收他为徒,但他人缘不好,又因为资质平平却被掌门收为首徒而被同门嫉妒压。”
楚澜衣:“……”
难怪在此独自一人练剑,真是不幸的童年。
不得不,这经历与辛染很像。
楚澜衣:“他知道自己身份了吗?”
辛染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父亲在苍涯门,这些年明里暗里将整个苍涯门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人,同门年长些的弟子一见他听的是‘仙门的弟子与妖族姑娘相恋’的事情,就什么都不肯,一个个讳莫如深地劝他别听了。”
“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猜到……什么样的人才能将这件丑闻完全压制住,禁止任何弟子讨论,什么样的人又有权利这样做?”
楚澜衣望着辛染淡然的侧脸,点点头,他听着那些话,眼底揣度的意味又浓郁了些。
最后只是淡淡笑道:“你知道的还挺多。”
辛染也不觉得自己漏嘴,面不改色地回望楚澜衣。
“我知道的不算多,只是师尊常年不出凌霄峰,不关心这样琐碎的事罢了。邱凭峰的谣言传闻跟他仁善的好名声一样出彩,被坊间津津乐道,还被编撰成话本在茶肆酒巷供人侃谈。”
辛染着停顿了一下,微微挑眉意味深长道:“那些话本里也有师尊的一席之地。”
楚澜衣:“……”
他一个世人眼中清心寡欲的古板仙君,能有什么绯色传闻供人侃谈的?
就算有,辛染她一个没怎么出过琼华的孩子知道什么?从哪儿听的?
他正皱眉想着,等回头这件事解决了,他要去一趟山下市集,去看看那些人怎么他的。
就在这时,有人前来,断了陆深练剑。
“陆师弟,掌门师伯喊你过去一趟。”
闻言,楚澜衣和辛染也找了一处山石后躲起来。
那弟子隔地很远,喊出这声后,陆深僵住身体,紧紧攥着剑也不动,那弟子不情愿地又往前走几步,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陆深才垂首沉声道:“……知道了。”
看来,正如辛染所言,陆深已经开始怀疑邱凭峰的身份,尽管不愿相信自己敬重了多年的师尊可能是自己那抛妻弃子的父亲,他还是心中膈应,甚至可能已经在佐证这一猜测。
虽然幻境世界中不能动用灵力,但楚澜衣和辛染身手都不错,他们跟上陆深的步伐,去了邱凭峰的住所。
隔着廊庑,他们不能再靠近,否则会被发现。
听不到两人对话,就等在莲池畔等着陆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