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啪——”地一声, 响亮的掌掴穿透廊庑。
他们没想到的是,陆深侧脸肿地老高,唇角挂着一抹鲜血,阴沉着脸出来的时候, 眼前的世界再一次切换场景。
场景还未完全变化落定, 他们就听见属于成年后陆深的声音。
阴鸷、嗜血、番恨、不甘、痛斥……
“你仁义, 你无私, 你是仙门尊者, 你是救贫济弱的大善人!戴着虚伪的假面过了这么多年, 竟忘记了自己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笑!当真是可笑!”
世界没有完全转换, 楚澜衣只来得及从幻境缝隙中看到陆深对着眼前玄铁简投射的画面痛斥,整个人近乎扭曲。
那玄铁简就是辛染当初从密道中捡回的那块, 现存于楚澜衣灵台中的那枚。
而投射的画面里,邱凭峰手持长剑, 一剑刺穿一个病弱女人的心脏,女人倒在一片火烧的废墟中, 慢慢地化成一只再无生命气息的凤凰,骄芒敛尽, 一切归尘。
死去……
这就是陆深所了解的真相吗?
这时候, 那道缝隙也被彻底闭合淹没, 眼前闪过一帧帧陆深此后的经历。
自那以后,他表面上再也不同邱凭峰顶嘴,再也不寻觅自己索求的真相。
他开始和颜悦色地与同门相处,照顾所有人, 帮助所有人……
身为掌门首徒, 他天赋不算好, 却够刻苦, 靠着意志力和勤奋让修为突飞猛进;身为苍涯门大师兄,他为人亲和友善,心怀悲悯,一度为了山下受苦的流民和被妖魔侵害的凡人舍身忘死,甚至频频向邱凭峰请愿,求他救济那些无辜之人。
邱凭峰信了,并且欣慰地满足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徒弟,实际上的儿子的所有请求。
身为师尊,身为父亲,他苛责过他,容不下他一点错!
希望他更好,怕他做错,希望他不要因归灵丹的弊端和隐患而误入歧途。
那态度,从不同于他的另一个儿子——邱继敏。
他儿子是个普通人,他只希望他安度此生就够了。
他确实把所有希望和期待都放在陆深身上,他觉得这是爱之深责之切。
可惜的是,他只感动了自己……
陆深一点点学会伪装,学会将宽厚理解的诚挚笑容挂在脸上。
就算邱凭峰拿鞭子抽他,笞他,他也能面不改色满脸感激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未曾做过的错事。
也在那个时候,他因归灵丹和血脉相斥产生的精神痼疾开始变得狰狞肆虐。
……疯病越严重,他就越显得像个正常人。
最后一帧画面中,陆深从邱凭峰那里得到一大笔灵石,几乎是苍涯门一半的存款,骗钱的借口很微妙。
距苍涯门不远的一处镇被妖魔侵袭,百姓流离失所,他要去驱逐妖魔,帮百姓重建家园。
这番话无疑让邱凭峰浑身一颤,隔着层峦叠嶂的冗长岁月回想起他没来得及拯救的女人……
陆深是个狠人,他不但用这件相似的事刺痛邱凭峰,也要扎伤自己。
他满脸诚恳地替苍生谢过邱凭峰,将他抬上至善之人的岌岌高位,强忍着恶心转身走出大殿。
跨出门槛的那一瞬,满脸的谦和顿时散地一干二净,那双眼里是疯的,那张脸上是狰狞的。
幻境转换画面的时候是纷乱的,令人头晕目眩。
最后也没定格在陆深逃离苍涯门前,而是在——归墟城。
且不同于他们初入归墟时候的情况。
陆深噙笑,支颐侧坐在城主府的高位之上,他面前的少年正在展示自己学到的功法。
那少年的面容让楚澜衣微谔,因为那是邱继敏,是长大后的邱继敏,也是在陆深亲手弑父后,竟还带在身边的邱继敏。
这个幻境画面不同于之前,这是还没发生的事情,不符合时间线进展。
他和辛染堂而皇之地站在大厅中央,陆深也看不到他们。
“继敏真厉害,这么复杂的剑法都学会了,不枉我这些年什么灵材宝器往你身上堆。”
“唔……过了今日你也该有十八了吧?”
陆深的声音沉稳慵懒,拥有极端别扭的温和,又带着些许病态的癫狂。
他双眼一瞬不移地微眯,觑着眼前垂首不语的男孩,眼中玩味,手中把玩着一枚色泽鲜艳的橘子,亮色在乌沉木桌上滚来滚去。
空旷的大殿,静地只剩橘子滚动声。
“让我猜猜,该知道你都知道了吧?不知道的你可以问,我都会回答你。”
少年咬着牙,垂眸沉默了很久,才似下定决心般猛地抬头盯着陆深。
“你为什么那么做?”
“……”
陆深沉默了一晌,估计也没想到少年会问出这种最没用的问题,艳色的橘子才他两手间滚来滚去,最后啪地一声,被他一掌碾烂了一个,迸出粘腻的浆汁。
他走下台阶,缓步踱到少年身边,扯过少年的衣摆,狠狠擦去手上的汁液,就像他常年这么用少年的衣摆擦拭沾满血污的手一样。
少年习惯了,也强忍着不适,皱眉不语。
陆深轻笑,森然地很。
然后凑到少年的耳边,掀起唇皮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因为……你不够脏啊,你得和我一样脏,才能让他在底下也能气地再死一回。”
你为什么这么做?
这句话蕴含的信息很多,可以是问陆深为什么要弑父?
为什么要故意透露那些破绽让邱继敏知道真相?
为什么明知不共戴天还要将仇人养在身边,甚至将他培养成一个足以与自己匹敌的对手?
少年双目轻阖,深呼吸抑制住自己的微颤,他本是众人口中扶不起的阿斗,整个苍涯门根本没人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陆深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可这个有恩于他的人不仅是他的兄长,也是他的仇人!
陆深对他了一句话,“你不该是来报恩的,你该是来报仇的。”
那句话,陆深也对邱凭峰过,“我不是来报恩的,我是来寻仇的。”
少年一双眼已微湿,颤抖着剑都要握不稳。
“……什么仇人?他……他不是你仇人,他没有对不起你。”
“他怎么就没有对不起我了?他做了什么事,你又能知道多少?”陆深冷嗤他,激起的情绪又极快地平缓下去,就像是故事中的人与他无关一般地冷静对待着。
“我……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少年狂嗥道,他眼眶都红了。
一贯以来,他对陆深是惧怕的,陆深对他严苛至极,却什么好东西都往他身上砸,他教他,就像当年邱凭峰教陆深一样!
可人的情绪经历长年累月的积攒,不是能消弭的,而是汇聚酝酿在心底某一处,将荒芜润泽成无涯的海岸,只需要一道迸裂的缝口,就会倾泻而出。
如洪水猛兽。
邱继敏平时再畏惧陆深,此刻也像是豁出去了般,不顾一切。
将邱凭峰对陆深的好,一点点一句句地道出。
“他自将你带回来后,就对你很好,他教你习武练剑,学字作画,他对你委以重任,将门派大事务都交你做主,我都看得出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都不信呢?”
“……”
“你懂什么?禁书记载怎会有假?”
禁书记载的怎会有假,何况陆深查了那么多年,早就揭秘了所有困惑,邱继敏越这么,他越觉得胃里泛酸,恶心地很,邱凭峰伪装地连儿子都骗,骗了一个又骗了第二个。
少年越越哽咽。
可陆深波澜不惊,他不在意。
邱继敏在还不知道陆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时,曾隐约有点妒忌他,怨憎他,也埋怨过自己的父亲对一个外人那么好做什么?明明他才是父亲的孩子,他才该是掌门之位的继承者。
可后来,他也渐渐明白了,自己天赋实在是太差了,能力也很差,还很胆怯懦。
苍涯门在他手上不会更好,只会更糟糕。
当他亲眼见过陆深的能力,修为时,他终于明白,他的这个大师兄将是他一生无法超越的存在。
他从妒忌的鬼变成大师兄的崇拜者也不过短短几月时间。
他见过陆深笑容温和,如玉君子的模样,见过他谦和有礼,待人忠诚的模样……
不虚地,陆深成了他的榜样。
怯懦胆的孩子拖着不敢冒进的步子,手指紧张地搅着衣摆,怯生生地站在陆深面前。
“我……我想成为大师兄那样的人,虽然……虽然我很笨,一点儿都不聪明,我知道我做不到大师兄那样,但我会努力的!”
他记得,煦日下。
身俊挺拔的大师兄收了剑,额上熏着微微细汗,大师兄俯首看着他,略有些怔忡,眼底流过异样光彩。
但逆着光,他看不太清楚,只听见大师兄意味不明地浅笑一声。
“是吗?”
陆深摸了摸他头顶尚未束冠的软发,许是刚练完剑,手上的劲道还在,摁地孩子头一点一点的。
大师兄:“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
孩子见他同自己话了,兴奋地扬起一抹笑意,猛地点点头。
……
陆深:“是你自己的,你想成为我这样的人。机会我给你了,这么多年天材地宝的堆砌,怎么都不会比我差。”
陆深眼波流动,扫向少年手腕。
“你手上有剑。”
“机会我给你了,杀了我,给你父亲报仇。”
然后……成为和我一样的人,永堕地狱,让邱凭峰死都死不安生,那是最好的了!
越这么想,陆深眼底的偏执越重,越疯。
整个大殿的人早就都被他支出去,他缓缓踱上台阶,斜躺在城主尊座上,深深看了邱继敏一眼,而后双目阖实,整个人慵懒地毫不设防地憩。
等着台阶下的少年动作。
这幻境编造出来的世界并不是陆深曾经经历过的,显得有些荒诞。
陆深不是最后的反派,他顶多算女主登临人极之路上的一枚绊脚石,因此,楚澜衣的剧本中没有对反派炮灰的详细描述。
楚澜衣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辛染不一样。
她一开始就觉得古怪,听着少年与陆深的对话,她终于从层峦叠嶂的前尘岁月中找到了一缕记忆。
反应过来的时候,辛染一惊。
“阻止邱继敏,不能让他杀陆深!”
楚澜衣那种古怪的感觉得到了解释,陆深这个样子明明是一副求死的态度,他在激怒少年,让少年杀他。
这不是正常人的思维能理解的,就算那少年再厉害,陆深身手好修为高心眼深,不可能败在一个少年手上。
但他忽略了一点……
万一陆深故意的呢?他就是不想活了呢?!
陆深求生的意识竟薄弱成这样!这比之前他险些在火海中死掉还要棘手!
两人顾不得许多,凭着敏捷的身手冲去想要夺走少年手中跃跃欲试的剑刃,意外的是,他们非但没有夺走少年手上的利刃,甚至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们的动静。
就像……他们本就不存在一般。
少年腾空飞起,带着满腔痛苦降落在陆深身前,踩在那乌沉木桌上,脚底是被踩地爆出汁水,被碾烂的亮色橘子。
他的剑架在陆深脖子上,脖颈被剐蹭出一条血痕。
陆深缓缓掀开眼皮,慵懒地觑那橘子尸体,又笑着抬眼去看少年。
“想好了?那快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