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回琼华的路上, 楚澜衣被簇拥在人群中,与其是同归,倒不如是看管监禁他,甚至跟着他一道回了琼华做客。
他们多虑了, 楚澜衣根本没那个心思逃开。
他任务失败, 迟早会被这个世界抹杀, 他去哪儿都一样, 更何况他脑子里乱得很, 无数原本只存在于原主体内残留的记忆, 像是汩汩涌出的泉, 一点点充盈他的识海。
那些属于凌微仙尊与辛染的记忆,像是慢慢从客观角度转换成主观感受。
与此同时, 他的心脏疼地厉害。
无情道心崩塌,神魂裂纹的罅隙越裂越大。
他撑了很久, 抿着唇一次次将涌上喉咙的血咽了下去,直到回了琼华, 才终于忍不住一口血呕出,好在身边没有什么外人, 他如释重负般昏迷过去。
昏睡中的意识是模糊的, 他像是沉入更深的梦魇, 在一场场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的记忆中度过了三天。
梦里的一切太过震撼,太过让他难受。
同百里云裳的记忆识海相似,但视角彻底切换成凌微仙尊的,且不止是一世的记忆,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情景, 每一次的选择和经历都是不一样的。
结果却……次次相同, 难以逃脱宿命。
凌微仙尊像是轮回了千万次, 面对同样的事情作出不同的选择,每一次本以为可以挽救,可以改变,可以赎回,却又一次次阴差阳错,再度让辛染走上最悲惨的结局,无法改变,没有退路。
累吗?
累啊……怎么会不累?
所有的努力都白费,所有的执着都是笑话,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他只是一只尘世中的蝼蚁,以何撼动大树呢?
【恭喜宿主,解锁隐藏剧情——遗失的记忆,解锁进度80%】
伴随着系统的提示声,楚澜衣缓缓掀开眼皮,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你醒了。”
楚澜衣从石床上坐起,玉色灵石砌成的仙府中,须发皆白的老者盘膝端坐,长眉下的双目轻阖。
再度看到昆吾仙尊,楚澜衣心里泛起一股酸涩。
“……师尊。”
这一声呼唤喊地诚恳,似隔着重峦叠嶂的千重岁月,不像上次见他时满心担忧自己的伪装会不会被揭开而刻意演戏。
昆吾是他的师尊,一直都是……
昆吾睁开眼,朝他笑笑道:“记起来了?”
楚澜衣也不知自己算不算记起来,脑海中的记忆还是混乱的,但已灌入识海,一点点融入他真实的感知。
有一点如今可以笃定。
——从来没有所谓的原主,他楚澜衣就是原本的凌微仙尊。
个中缘由恐怕不是一句两句可以得清的。
昆吾:“还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为师对你的话吗?”不等楚澜衣反应,他直接道:“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留风尘,当时的你近乡情怯,未敢问来人,如今你可明白了?”
楚澜衣头疼地厉害,心脏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能感觉到气海雪山已经被昆吾给稳住,但那种补救措施,同在破旧木桶上缝缝补补没什么区别。
只是迟或者早的事。
他只希望在这之前能解决这一切,就像曾经轮回的每一世一样。
这一世还来得及吗?
他本是不归客,早该大道有成,飞升离开这俗世。
只因辛染还留在这里。
挣扎在泥淖中,活在痛苦里,他不得释怀,只愿生生世世留在轮回中,陪她走下去……
他要泅渡冥渊,去救她,在他死前……
昆吾道:“你放不下她,执着地要改变她的宿命,宁愿在这种轮回中无止境地受苦,但你从没成功过……”
原来,在每一世的轮回中,楚澜衣都无法带去记忆,只余爱怜她的本能。
他认为自己无法成功,是因为不能过早规避风险。
直到上辈子,他被剖出脊骨濒死之时,才记起无数次的轮回,才发现禁书的秘密,他将自己的魂魄送去另一个世界,希望在下次的轮回中可以带着对上一世的记忆,去改变一切。
辛染生或者死,这种结局都没办法改变。
只有让她彻底摆脱桎梏,或者如百里云裳所,神魂被击溃,方可终止这种永无止境停歇不了的轮回宿命。
但楚澜衣肯定不会选择第二个。
昆吾:“看来,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彻底知道了真相,楚澜衣好似更放松了些,他勾唇笑笑:“师尊,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做好决定了。”
昆吾闭了闭眼:“那你去吧。”
若是还有下一世,师尊还会在这里等着你。
不放心啊,他守了这徒弟千年了。
看着白衣远去,消失在仙府外,昆吾浅声叹息。
·
“那……那就是魔女吗?”
琼华主峰外是垒起的千级长阶,从山脚一路通向山巅。
仙云缭绕的尽头,缓缓露出少女的身影。
她一步步踏上自己曾走过无数次的长阶,这一次不同以往,两侧围观横剑胸前的各派修士足有数千,他们逡巡于数丈之外,战战兢兢,不敢冒进,又无不提防。
少女身上还沾着那一夜的血,明明模样纯良,却犹如地狱而来的罗刹。
有的修士曾目睹过辛染是如何亲手一个个掐死那些同僚,此刻已经惶恐地颤腿,咽下唾沫。
季枫被通知守住琼华仙门的时候,就在这儿候着了。
乍一看见这样的辛染,他险些没认出来,他虽诧异,但到底和别人对辛染的固有印象不同,并不惧怕自家师妹。
他三两步赶忙走下台阶:“师妹,你……”
凑近了一看,女孩颈侧还沾着血渍,身上穿的也不是雪地落梅花色的衣裳,而是被血溅地星星点点的白衣。
季枫欲言又止,他几乎没见过什么腥风血雨的激斗,也不好奇什么仙门秘闻,很多事他不知情,但也被辛染吓了一跳。
因着同门情谊,他将一闪而过的恐惧本能压下,伸手去拉辛染的腕。
“师妹,你回来了,师尊他……”
“他怎么了?”一直木然的杏眸蓦地抬起,紧紧盯着季枫。
季枫是个老实孩子,有什么什么,他扫了一眼周围的陌生修士,压低声音拧眉道:“师尊受伤了,如今不方便出来见你,我带你去。”
罢就要拉着辛染的手带人走,却被那些不认识的修士堵住长阶尽头。
季枫脾气再好,也有些不乐意了。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琼华为主,尔等为客,你们占据主人家的地方,还要控制主人家的行为吗?这合理吗?”
显然不合理,但那些修士才不管。
他们也不止是堵住辛染回琼华的路,而是以长阶为笼,将辛染围在其中,好教她回不去也离不开。
辛染哪里会在乎这些人的心思,就算是群起攻之又如何?
她迟迟不动手不是因为怯了,而是此行目的只为见到楚澜衣。
季枫有些着急,“你等等,我去找何岩师兄和掌门。”着就往回奔,修士们给他让开一条路,他还觉得奇怪,等到回头再看,就见他们掣出长剑。
季枫去也不是,回也不是,他忙不迭拨开人群,要回到辛染旁边,却被成群的修士拦住,堵住。
这时,他才发现,这些人巴不得他赶紧离开,好围堵辛染。
他急道:“你们什么意思?你们要在琼华胡作非为吗?!”
没人理会他,所有人的双目都直直戮在辛染身上,除了部分胆怯又逃不开的弟子,更多的是嫉恶如仇,磨牙吮血,恨不得将辛染千刀万剐一般。
以长阶为中心,周围的修士身上散出灵流,密织成牢不可破的渔网。
那些以各种不同的修行方式修炼出来的灵力让辛染血液沸腾。
在她眼里,这些人根本不是敌人,而是能给她供给养料的罐子。
她没有想杀那些人的欲`望,那是源自于血脉深处,被天道制造出来的时候带着的对灵力渴望的执念。
非常想……
杀干净这些人,再吸干他们身上的灵力,纳入体内……
辛染深吸一口气,双目轻阖,复又睁开。
她已经很努力在压制那种本能了。
她是来找楚澜衣,带走楚澜衣的,不是来与这些愚蠢的修士纠缠的。
少女罔顾那些密集缠织的灵流网囿,一步步拾阶而上。
网丝轻擦过她的脸颊,划开一道纤细的伤口,渗出缕缕鲜血,她不在意,继续往前走,胳膊上,腰身上都被锋利的细线割破,数道口子密集地淌出血流,她依旧置若罔闻,只顾自己往前走。
本以为辛染会出手反击的众人懵了。
各种猜想频频迸出。
有的认为魔女不过如此,没那么可怕;也有的认为辛染是害怕了,毕竟这么多能人异士在围堵她,她就是大罗金仙也不至于半点惶恐都没有。
人心最容易膨胀,给了好脸就得寸进尺。
魔女既然无力反抗,他们为何不趁此机会一举擒获她?
也不知人群中是谁吆喝了一声,沸腾热血一下子点燃了群众激愤,掣剑的修士们纷纷朝长阶中央涌去,想着一人一剑都能将魔女扎成筛子。
乌泱泱的人群哗然并进,将身型娇俏的少女围困中央,圈子不断缩,直至极点。
季枫还被几个不认识的他派修士拦着,他慌了,眼眶也热了,挣扎着往前扑却被反剪着胳膊,死死摁在原地。
他朝着不远处的琼华弟子求助。
可那些弟子也是面露难色,有几个赶忙跑回去禀报掌门,剩下的踟蹰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更多的是真不想蹚这趟浑水。
毕竟,若是琼华帮了辛染,就坐实了叛逆的罪名。
他们只是山门的弟子,就算有心帮忙,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更何况押着季枫的那几个别派修士不断朝他们递过去警告的眼神。
稍微燃起的一点热血也偃旗息鼓地被咽进喉咙里。
数千人围堵发出的震颤声该是巨大的。
只是与季枫想象中不一样的是,千人围堵的长阶上,寂静了一瞬,仿佛时空停滞。
围观的人正发懵。
就听见“嘭————”的一声。
耳蜗刺痛,似有尖锐利器划破耳膜。
眼前白光极盛,似是被炸开的焰火,强劲的气流冲撞来,衣袍猎猎,众人站不稳被冲撞地疾步后退,更有修为不济的弟子直接被气流甩到石碑上,口吐鲜血。
而刚刚群起围堵辛染的众人尽数匍匐在地,露出中央身型娇俏的少女。
强大的灵流自她身体内迸发出后,余韵未消,卷地沾血的白袍猎猎作响。
女孩唇角挂着一抹鲜血,她抬起手背轻轻蹭掉,眼珠上浮,一双杏眸底下已染上猩红血色,目光似来自地狱的修罗。
踏过无数匍匐于地,再无法抵抗她的那些身躯。
少女依旧步伐稳缓,一步步跨上长阶,往季枫面前走去。
辛染脸上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泛红的眸昭示着她刚刚真的动了杀念,但她却平静无波地,似日常对话般问季枫。
“你刚的,他怎么了?”
“……”
季枫哪怕再想护着他的师妹,但看到女孩身后上千人躺在地上痛苦挣扎,也还是本能后怕的。
辛染叹了口气,移开眸子不去看他,又问:“师尊现在在何处?他在凌霄峰吗?”
季枫摇头:“他在昆吾仙尊的仙府。”
辛染点点头,朝着季枫闪避的眼神量半天。
似困惑,又像是笃定。
“你怕我?”
怕吗?
季枫不知道,他没见过什么生死别离,也没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
皱眉看着哪些倒地的修士,恨不得立刻掏出什么救命药草去挽救他们的生命。
辛染垂睫道:“你误会了,我没杀他们,我努力控制了,那些人一个都没死。”
只是灵力都被她吸干净了。
她可以因为楚澜衣不喜欢她杀人,她就抑制住那种嗜血的冲动欲`望,但天道给她的身体里塞`进的的东西太霸道了,她一动手,就忍不住去吸食。
那样的情况,她又不可能不动手。
她要见楚澜衣,这些人为什么要拦着她呢?
少女眉头紧蹙,似是不解。
“为什么?”季枫问。
他似是已经笃定辛染会下杀手,因为那双眼太血腥了,甚至根本控制不住杀意,又为何勉强自己控制地那么好?
“因为……”辛染皱了皱眉,“他不喜欢看到我杀人。”
“……”
辛染又似女孩做错了事怕惩罚似的,紧张地对季枫:“你给我作证,我真的没杀人,他要是不信我,你要帮我。”
“…………”季枫都懵了。
女孩纯澈的眼睛已经抹掉那片暗红,单纯地好似什么都没做似的。
“就算你回了琼华,仙尊也不会见你!”
蓦地,一道少女的声音传来,辛染扭头看去,那是个身穿琼华弟子服的女孩。在场所有人都怕辛染,那女孩却眉目似傀木,半分调动不起情绪。
辛染一看见她,眉头蓦皱。
季殊!
这是她很讨厌很讨厌的存在,若不是楚澜衣不允,她早就杀了她。
季殊像是对这种敌意无知无觉,木然道:“你不会还以为仙尊会见你吧?他既然当时掉头就走,怎么可能回头看你一眼?更何况你在这里制造的动静也不了,足以吸引他过来,但是啊……”
季殊原本麻木的脸上蓦地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如同毒蛇吐信。
一字一句道:“他一点儿都不想见你呢。”
这番话算是彻底激怒了辛染,她所有努力的压制都化为灰烬,浑身的热液在沸腾,想要嗜血,想要杀了季殊!
目的达到,季殊又笑了:“你杀了我可以,只是……他见你杀人会原谅你吗?”
又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还能让你见到楚澜衣。”
“每当琼华抓住穷凶极恶之辈,事涉苍生安危之时,或者门中孽徒作乱,都需要几位峰主共审。自然包括,楚、澜、衣!”
季殊目光一瞟,玩味道:“辛染,这是你唯一能见楚澜衣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