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第5章
董灵鹫将曾经贬黜下狱、而今在外的几位忠正之士调回京中,授以翰林院修撰等职务,皇太后的旨意下达,这些名册和案卷也就又送到了皇帝的案前。
孟诚在东府当太子观政时,由于明德帝的溺爱,所以才在理政上没有什么太高的才学和见地,如今登基一年,许多事还都是在学习当中。
他耐心学习、为人仔细,所以将这些人的名姓都看得很清楚,也因此,他对那份名册上被朱批圈起的名字很是注意,觉得这几个字十分耳熟,回想片刻,才记起当初在慈宁宫碰见的那位年轻太医,就叫郑玉衡。
他在那日之后,特意遣人去问了此人的身份、家世、籍贯。
孟诚抵着下颔,眼神转而变得有些严肃。他见到此名虽然被圈起,但却没有在起复任用的名单里,心中大感惊奇,暗暗想着:“那难道真是个纯粹的医官?不是为了攀附母后,重走仕途的?”
或许是出于一种潜意识中的敌意。孟诚根本不相信那位俊俏太医能是什么好人,总是联想到历史上的奸佞,留在母后身边,一定有更大、更狼子野心的图谋。
他之所以没有赶走这个人,只是因为他医治太后得力,所以皇帝的孝顺之心发作,不想惹董灵鹫不悦。
孟诚锁眉沉思许久,一旁为他侍茶的掌印太监商恺走上前来,暗中扫了书案一样,跟平常一样摆上温茶。
商恺也属于入内内侍省,也就是主管宫廷内务的后省。虽然他名义上只负责皇帝的归元宫,但不仅在宦官中官职拔尖,实际权力上也是后省的一把。
如果真论资历,他跟宣靖云其实是平起平坐的,但商恺曾在东府陪伴新帝,自孟诚五岁起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关系跟其他的宦官奴婢绝不相同。因太后近年来也有积劳成疾、体弱易病的征兆,所以倚靠新帝的商恺便在后省抬起了头,险险压过宣靖云一头。
常年憋了一口气的商恺,在品味到无人钳制的权力后,不免为其中的甘甜所沉溺,并且期望能在孟诚面前得到更多的赏识。他道:“陛下老皱着眉头,奴婢心里头不是滋味啊。”
他语调和缓,几乎透出一股心疼的味道:“您这忙了一天了,也不歇下来喝口茶水。”
孟诚便喝了茶,随口道:“朕让你徒弟来伺候,你倒不爱听。”
商恺笑道:“他们那毛毛脚的,还不会伺候人呢。”
“你”孟诚转头看他,习惯性地想将这事告诉商恺,让陪他从长大的大伴提提建议,然而想到圣贤教导、母后提点,又憋在了口中,只是道,“若是太医院的人也是阉宦就好了。”
皇帝又喝了口茶,喃喃道:“只需使唤他、用他,不必敬他、爱重他,那才是好用的人,能伺候母后,朕也放心。”
“哎哟,陛下啊,太医院是医官,那都是朝臣,怎么能跟奴婢们沦为一道呢?”
“朕知道。”孟诚不耐烦地道,“是不成个体统。他若是个可收买的角色,那也不值得放在心上”
商恺见他实在烦闷,便推测着道:“可是慈宁宫娘娘身边的那位郑太医?”
孟诚忽然抬起眼,笔直地望着他。
商恺继续道,用得是推敲的语气:“后省侍奉慈宁宫时,有些黄门想攀附娘娘,对郑太医行贿赂之事让宣都知给罚了。”
他这是个委婉的法,也是面子上的法。实情则是,嘴巴不牢靠的内侍险些将流言蜚语传出宫门,宣靖云攥着检举名单到各处去抓人,半夜三更,在后省的院子里挨个按规矩打了四十杖,活活晕过去的也有。
因为那次的工夫下得太狠,抓得人不少,从夜半打到第一声鸡叫。宣都知才慢悠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身冰冷的风露,他道:“谁再敢嘴上不牢,议论贵人,议论上头的事——”
他指了指刑凳下滴出来的血泊,“就埋在这里吧。”
当时的后省,掌管内狱的秉笔太监许祥也在,他见此状,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够了。”
宣靖云道:“此时不打,不吓唬吓唬他们,犯了大事要掉脑袋,我可保不住。”
许祥:“谁记你的情,只记得你是阎王,万一你落难,恨不得落井下石。”
于是这场“立规矩”才散了,自此以后,后省有关郑太医的事情,就像是闷死在了内侍们的腹中,就是把给牙敲碎了,也绝撬不出半个字来。
而被杖责的内侍中,就有商恺的干儿子。
他不可能对皇帝:“太后待郑太医格外不同,恐怕有私”,对一个孝顺的儿子他母亲的闲话,这是找死。他只能含蓄婉转地传递信息。
孟诚听完他的话,果然又沉思了一会儿,道:“宣靖云亲自罚的?母后倒是将他身边管的很严。”
商恺出主意道:“奴婢想到一个法子,要不这么着,奴婢派个内侍偷偷去试探一下,那些黄门拿不出什么钱财,那点微末的利益,压根儿就试不出人的品性来,非得诱以重利,才能知道那究竟是不是个好人。”
孟诚道:“那你去办吧。”
这就算过了明路了。
商恺躬身称是。
商恺自归元宫服侍回来,到了内省的班房里,先喝了一口徒弟递上的热茶,又招道:“儿子快来,干爹给你找了个好差事。”
一个獐头鼠目的太监连忙跑来,满脸堆笑:“干爹您回来啦,给。”着递上热毛巾。
商恺接过毛巾,一边抹脸擦,一边道:“干爹吩咐你一件事,你记得慈宁宫娘娘的那一位不?”
“那一位?郑”太监才下意识地吐出一个字来,随后便像烫了舌头似的嗖地缩回去,担惊受怕地看着他。
“哎哟,还怕呢?这回可是陛下的旨意。”商恺大笑道,又低头到他耳畔了一些话。
太监的脸色从畏惧演变成担忧,然后又被商恺口中许诺的“提携”所引诱,连忙道:“儿子一定将这差事办好,干爹您放心,就算这条命舍出去不要,也不能耽误了干爹您和皇帝主子的事儿啊!”
他姿态谄媚地表忠心:“干爹跟皇帝主子,才是咱们这天底下以后的指望呢。在熬个三五年,那头三灾六病的,谁知道好是不好?咱们主子才多大年纪,往后有不尽的好处。”
商恺喝着里这杯热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太监话更没个底线了:“要奴婢,也就这两年了,先圣人是怎么山陵崩的?就让这天下给压的!这以后还不都是咱们主子的算?干爹您是头一份儿的红人!那叫什么内宰相?等慈宁宫娘娘没了”
前头的话,商恺还笑意虚假地看着他,到了最后这句,他的脸色猛然一变,抬啪地打了太监一巴掌,怒斥道:“没个忌讳!”
太监正呆愣,身侧的班房门口传来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
“是没个忌讳。”许祥踏入班房,里按着内狱六月的提刑笔录,他面无表情地道,“这话全了,会要了他的命。”
罢,他又朝商恺行了礼,道:“商大伴。”
商恺推了那太监一把,后者惊慌失措、逃似的跑了。他跟许祥对视了片刻,脸上露出笑容:“许秉笔,你听错了话吧,他就是言语不尊重些,上回宣靖云可罚过他了。”
许祥盯了他片刻,道:“是这样么。”
商恺笑眯眯地道:“正是如此。”
他这么一答,许祥便掉头就走,然而商恺却忽然道:“许秉笔留步。”
对方的脚步顿了顿,又转过身来。
商恺道:“我知道许秉笔在做太监之前,是朝中的史官。因为当年的‘朱墨案’被牵连下狱,施以宫刑,才落魄到跟咱们这群人一同做奴婢的。”
许祥问:“你想什么?”
商恺面露笑意,道:“我就是想知道,这成了年的男人割子孙根,挺不过来就此死了的,大约有一半的数目。要是你当初那个年纪,哟,得有二十岁了吧这么一刀下去,能不能把人给阉死了?许秉笔从这血呼啦的净身所里活过来,有没有什么诀窍?”
许祥沉默了一会儿,平静道:“你是要杀人?”
商恺不像是只为讥讽他。
“不敢。”商恺道,“人老了,为主子的想法忧一忧,这么随口一问罢了。朝臣百官嘛,那都是高贵的身子,我们这些奴婢碰都碰不得,哪敢拖到脏地方里来上这么一刀呢?伺候主子是没有后患了,可这啧,怪我,忘了你以前也是朝臣了。”
话没完,许祥拱了拱,虽不怒,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商恺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渐渐收敛,他确认许祥没有往刚才那太监的方向去,就知道这位掌管内狱的秉笔太监被这一通话转移注意力,没有再探寻方才“失言”之事。
这就不必忧心他横插一道,让主子的事办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