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 58 章
第5章
郑玉衡回返寝殿时,床榻边挑着一盏烛。
他站在暖炉旁边,用里面的炭火气驱散身上的寒意,随后才上前,在帐前轻轻问道“姑姑,娘娘睡了没有?”
李瑞雪摇首道“只是躺下了,大抵还没睡着。郑大人今晚在这里陪娘娘吧,若有忙不过来的事,叫我一声便是。我陪崔灵看看药炉子。”
郑玉衡点了点头。
他靠近榻边,伸轻轻地挑了一下床帐,在晃动的缝隙间见到她。
董灵鹫半倚靠着床榻,脸上映着一层烛火穿过纱幔、低柔模糊的光,这道光徜徉在她的眉眼之间,明暗不定。
他坐到榻边,自顾自地低头脱了靴子,将公服的下摆遮到腿上,转过身挪进被子里,贴着她锦被中的腿侧坐了一会儿,沉默地垂头,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董灵鹫知道他坐在这儿,也没动静,她明显没睡着,疏长的眼睫在眼睑下透了一片浅浅的影。
郑玉衡想了许久,才开口“臣给您新开了一剂保养心脉的药。方子给太医院的几位有资历的太医都看过,他们,再不能找出更温养的方子了。”
董灵鹫低低地道“嗯。”
“当务之急,是养好您的身体。”郑玉衡道,“我在方子里加了甘草,润肺止咳,您顺着医嘱喝上两天,喉咙就也不疼了。”
董灵鹫颔首。
她的反应实在太浅、太没有起伏了。郑玉衡到这里,心里已经憋出了一口气,这口气从董灵鹫晕倒时憋到现在,压着心肺里,闷痛至极。他一没有释放的途径,二不知道发怒的原因——只是在看她这幅不疾不徐、淡然处之的模样时,这股痛就愈演愈烈。
郑玉衡盯着她的脸,忽然撩开被子,接近过去拢住她的肩膀,把太后娘娘抱在怀中,低下头“檀娘。”
董灵鹫倏地睁开眼。
已死的李酌李老先生曾经唤过她的这个名字,当时她并没有避忌他人,让郑太医从旁伺候。可她千想万想,也料不到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孟臻驾崩之后,她身边可与她平辈论交、或是亲近到称她乳名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郑玉衡低下头,贴了贴她的额头,道“臣逾越。”
“你还知道。”董灵鹫看着他道,“这时候还来惹我。”
郑玉衡将两个字藏在舌尖上、几经琢磨考量,也才叫出来这么一声,而后又含进咽喉中,拢回嗓子里。
他问道“娘娘,您得那句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
“可以让我入仕、入朝为官。”
光晕太暗淡,烛火晃得人眼前朦胧。董灵鹫听见这句话,原本遥遥思索着正事的心神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她又坐起来一些,看着面前这张脸。
她的目光在郑玉衡脸上转了一会儿,神情忽然从惆怅,转为一种奇异的放松。就像是一种脆弱的、根本不可信的期盼被打破了,因为太过薄弱,碎得连声音都没有。
董灵鹫的放在身前,转了转腕上没褪下来的镯子,“算数。”
郑玉衡伸解开领子,将这件医官的服饰脱了下去,只穿着素薄的中衣,他折下领子,将白皙修长的脖颈露出来,然后无害地送到她面前,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年轻人血脉强盛的脉络伏在肌肤之下,鲜活地跳动着。
他“请您惩罚我吧。”
董灵鹫的指搭在他侧颈上,平静无波的神情中,终于逐渐地出现一丝碎裂的迹象。她长久佩戴在脸上、不动如山的面具,在这一刻达到了粉碎的边缘。
那些压抑至深的怒火、伤怀、切肤之痛,都在这样一个昏暗暧昧的夜晚,酿成浓稠而苦涩的酒。从她的眼神中流淌出来。
郑玉衡感觉到她在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但他竟然不害怕。要是在往常,他肯定已经又怕又委屈,不知道什么好了。
他“请您弄疼我吧。”
他抓住董灵鹫的,“娘娘,就当是”
董灵鹫以为他要“别离礼物”、或是“临别相赠”之语,她一向不耐烦听这些虚伪的矫饰,便抽回,反身将他压住,低头咬上他的脖颈。
郑玉衡轻轻吸了口气。
她的身躯如此轻盈,没有制住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但董灵鹫也不需要那种力气,郑玉衡就束就擒、毫不反抗。
他天赋异禀的引诱又重新萌发了。
虽隔着一层衣衫,但因为骤然爆发的负面情绪当中,夹杂着大量沉重如山的压力。太后娘娘几乎不懂得往日的怜惜。
郑玉衡才知道素日里她轻轻的爱抚、那些玫瑰色的印记,有多么垂爱和珍重。
他对痛觉很敏感,但也是真的能忍。这感觉就像是一条蛇从脚踝缠上来,又冷又腻,这条蛇的冷腻的信子嘶嘶作响,獠牙就钻进他的咽喉要害,汲取着他的生命。
但他违背了求生的本能,认为自己就该是她虔诚的祭品。
董灵鹫回过神时,发觉齿印上渗出血,对方年轻鲜活的颈侧也被她不由自主地捏出了指痕,光线不够明亮,这印子艳丽得可怕。
她沉默了一下,指停在伤口的边缘,低声道“你勾我干什么,不怕我真掐死你。”
郑玉衡居然道“您根本到不了残暴这两个字的界限。”
董灵鹫起身坐直,目光已经恢复平静,神情有些古怪地打量着他,就见到郑太医躺平不动了,捂着脖子上的伤口望着上方道“娘娘,臣要领两份俸禄。”
董灵鹫“为什么?”
“因为就算入朝为官,朝中大事也都要面呈慈宁宫,总要常常相见的,干脆每天我来找娘娘面呈一次,然后就留下请脉熬药,入了夜,还能侍药陪睡,还能消解枕畔臣舍不得太医院的俸禄。”
他满口胡扯,继续道,“反正我是不会把侍奉慈宁宫这种事拱让人的,我要攀附权贵,攀龙附凤,一步登天,少奋斗二十年”
董灵鹫听到这里,先前的猜想全被打乱了。她很费解地看着郑玉衡,道“别胡话。”
郑玉衡起身,跟她面对着面“真的。”
“那哀家给你加一倍俸禄,我私人添给你,你滚去户部做文官去吧。”
郑玉衡顿时绷不住了,他表情崩塌,眼神中分明写着“为什么不是两倍俸禄留我,而是赶我走?”
郑太医的世界坍塌了。他下意识地抱住太后娘娘,脱口而出“不要。”
董灵鹫面无表情地道“松,滚远点。”
郑玉衡死死按住“我不。”
“哀家派人把你拖走。”
“那就让臣死了吧!”郑玉衡缠在她身边,“不要不要不要”
“你不是入朝为官,从此就从仕了嘛。”董灵鹫故意冷笑,恐吓道,“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发这个疯,以后就别踏进慈宁宫半步,君子一诺千金”
“臣不是君子。”他飞快地道,赶紧实话,“朝中多一个可用的人,难道对娘娘不更好吗?”
郑玉衡环绕住她,低头埋在她肩膀上“我错了我错了,我是——您老是压着损神伤心的事,从不发泄出来,那也不是个养身之道啊。可我平白无故让娘娘抽我两下子,那也那脑子不是显得更有毛病吗?”
董灵鹫幽幽道“那你现今这样,就显得很聪明吗?”
郑玉衡道“我才舍不得离开您。之前的话一出来就知道是假话了,要不然娘娘一直自己控制自己、自己调节自己,迟早会对伤心这件事变得很迟钝的,那就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了,而是供奉在庙宇的菩萨金塑。”
董灵鹫道“不伤心还不好吗?”
“积郁成疾。”郑玉衡,“女子的病有一多半都是气出来的伤心病,只是表面不发作而已,真的发作起来厉害得很,如山倒、如风摧,到时就是想挽回,也没有办法了。”
董灵鹫愣了愣,喃喃道“你倒是用心良苦”
郑玉衡见她终于不生气了,差点喜极而泣,还是不肯松,担惊受怕地问“您不计较了吧?”
董灵鹫仍旧沉吟不语。
郑玉衡越看越害怕,忍不住蹭着她,轻盈心地碰上她的唇角,锁着墨眉,但双眸简直比帐外的烛火还要亮,像一对晶亮的星星。
董灵鹫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然后道“你真要入朝?”
郑玉衡想了想,点头。然后又反应过来“但我还是要见您,每天!”
“荒唐。”董灵鹫数落他,“哪有这么好的事?别人都坐到宰执之位才能随时入内觐见,你这个年纪,又没有资历,你凭什么每天见哀家?”
郑太医嘟囔道“凭我陪娘娘睡觉。”
“郑玉衡!”
他立刻咳嗽几声,装得很乖很无害地道“臣另兼医官之职。”
董灵鹫道“未有先例。”
“只要您开始,”他道,“我就是先例。”
她思索了一会儿,又问“怎么突然这样想了?以前不是死活不肯离开半步的吗?”
这可不是就可以的。如果真延续他的学名,让郑玉衡进入六科当中从文掾属官做起,就算破格提拔,做到能得上话时,他一应要经学习的事只会多、不会少,再兼任太医的职责,所要背负的职责、重量、压力,都绝对今非昔比。
郑玉衡望着她的脸庞,似乎不知道这句话应该从何处开口,他斟酌了一下,只是问“娘娘,医国,便能医您的心吗?”
董灵鹫怔了一下。
“臣人微言轻、能力不足。”郑玉衡道,“但要是有一丝丝的余热能发挥,对家国有那么一点点用处,那就不好浪费,对不对?”
董灵鹫反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维系我们的关系,会对你的仕途造成很大影响。”
“臣不在乎。”他道,“不管是什么路,要是为您的话,臣都能走到底,走到穷途末路、走到于世不容,万古骂名身后事,臣绝不回头。”
文臣入仕,几十年春秋勤恳,战战兢兢,也不过就求一个美名传扬、百代流芳。
郑玉衡想要进入朝堂,却将文臣的最高理想抛诸脑后,对那些无数人汲汲追求的名誉不屑一顾。
这让董灵鹫又有些不懂,她觉得这份无所求的情感太过美好,不符合她的预期,几乎像是有什么圈套。
就在她略微迷茫时,这个“圈套”却又挽起她的,将董灵鹫咬出来的伤口给她看,得寸进尺、恬不知耻地声嘀咕“疼,能不能亲亲。”
董灵鹫脑海中的“警惕”一下子中断了,目光在郑太医这张秀色可餐的脸上停了停,分析道“看起来只有外表没有心眼儿,应该没什么圈套。”
郑玉衡“什么圈套?”
“没什么。”董灵鹫轻轻揭过,“夸你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