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第5章
她再醒来的时候,眼前香帐微动,朦胧的光影从外向内渗透,逐步映亮视野。
眼前不仅有陪伴左右、寸步不离的郑玉衡,皇帝孟诚、皇后王婉柔也在眼前。乃至于一众嫔御,也在屏风外齐聚等候,甚至屏外还有一两声丽妃哭哭啼啼的声音。
我又不是皇帝。董灵鹫听到她的哭声时,浮现出这么一个想法。你为我哭什么?
真是个容易被吓到的孩子。
董灵鹫醒了,被隔开一段距离的郑玉衡立即起身,然而孟诚守在榻前,已经靠近到面前“母后”
董灵鹫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伤到了心脏和肺腑,此乃急症,并非到了什么药石无医的地步。她觉得这阵仗大了点儿,可想起前朝故事,也不乏急症吐血、昏过去再没醒来的执政者,坐在这个位置上,短命的可比长寿之人要多得多。
孟诚扶着她起来。
董灵鹫素衣坐在榻上,她先是理了理思绪,然后跟孟诚道“什么时候来的。”
孟诚低头道“三个时辰前。”
“已经入夜了?”
“是。”孟诚应道,“母后一定保重身体,您嘱咐的事情儿臣一定放在心上,尽全力去办,必不会让任何一个胆大妄为的宵逃脱。”
皇帝话时,郑玉衡十分沉默地垂首候在原地,他已开好药方、施过银针,在此情境下,只能作为慈宁宫的医官等候,这里没有他话的份儿。
这已经算是格外开恩,因为太医院的其他医正都只在屏风的外头,众人虽参与了诊断救治,但并没有一个被叫进来问话。
董灵鹫没什么,靠在床榻上想了一会儿,道“郑太医。”
郑玉衡行礼“臣在。”
“喉咙疼。”她淡淡地道,“哀家嘴里有股血腥味儿。去倒杯茶来。”
郑玉衡旋即转身,去屏风接过一盏早已备好的温茶,又问了一句药熬煮得怎么样了,得了回复才回去。
他重新踏入寝殿时,董灵鹫正跟皇帝话,他上前奉茶,太后随接过,漱了漱口,清退口中的血气,才重新闭上眼,深深地呼吸了几下。
孟诚连忙握住她的,求道“请母后不要再劳心费神,这样无异于是损伤自己。您今年才三十六岁啊,风华正茂,怎可到了如此地步!”
董灵鹫看了他一眼,她神情平静,让郑玉衡给她换一份能喝的茶,但郑太医递来的却是水,她将就了一口,没什么,捧着杯盏开口道“人常,少年咳血,年岁不保。有短命夭折之兆。”
孟诚张口欲阻止她,袖中的紧紧攥成拳。
“但哀家这个年纪”她琢磨着,“若是不过四十而薨,给你四年的时间,皇帝能否独挑大梁,再保大殷五十年?”
孟诚喉中哽咽,难以发出一言。半晌才道“儿臣自愧不能。”
“嗯。”董灵鹫点了点头,“江山社稷,社稷江山,到底,文臣武士都是为了你们孟家一家的天下。若不是山河动乱、朝局不稳,会损伤黎明百姓的生死性命,谁管你皇位上坐着的是姓张姓赵?家天下家天下”
她摇头笑了一声,朝郑玉衡看了一眼,太医便适当递上温度合宜的汤药。董灵鹫这次没有推三阻四、也没有不放在心上,用碗一口饮尽了,放回到他上。
药物的苦涩几乎已经减弱到了一种会被忽略的地步。
董灵鹫喝完药,对着孟诚,又跟他“你能维护社稷安稳,你就是明君圣帝,一旦我死,你坐不稳这片江山,你昏庸、无能、懦弱,任人唯亲、不懂决断、不知兵,天下要是一乱,你就是祸魁,到时候‘清君侧’的人,会因为你姓孟,就不杀你吗?就不杀你的皇后、你的嫔御、你的亲眷吗?”
“母后——”孟诚脱口而出,“您绝不会”
“我会的。”董灵鹫注视着他,“迟早有一天,会的。”
皇帝望着她,指已经不知不觉间叩进掌心里。
董灵鹫继续道“哀家病弱,而你强健,往最好处想,哪怕不曾衰弱早亡,也起码有二十年风雨不能为你遮挡。不二十年,就算一天,我只不在一天,那些老尚书、老武臣,神武军、神勇军,御营中军、三军八十万军队,加上京城两卫,其余百官,到皇亲国戚、公侯门第,你能掌握吗?”
“儿臣”
他不出话,战栗生汗。
“哀家问你,”董灵鹫的声音一直很平静,可以用温和来形容,但却让人冷汗浸透、战战兢兢,“你二堂兄,袭爵的临安郡王孟慎,若他把持地方军队,借丧礼国事带兵入京,你当如何?”
孟诚的呼吸瞬息急促了几分。
董灵鹫其实不强求他回答,放缓了语气,轻轻道“所以,诚儿,别再给母后添乱了,我真的没有太多时间留给我、留给你。”
孟诚的身心遭到了难以想象的重创,他简直在这连环的疑问当中回不过神来,时值此刻,这身本就沉重繁复的华章团龙常服,附加上了一股不可言明的重量,几乎要瞬息间压弯他的脊梁,让他感觉到——这个皇位,这一身帝服,上面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得天下之供养,就该为天下人而死。
死于江山,死于社稷,死于百姓。
作为皇帝,碌碌无为这四个字,对他来就是罪状,就是可以放在口中大骂千年不止的罪业。因为全天下人都在侍奉他,举一朝之力,为他纳来荣华富贵、权力之巅、纳来文武百官和生杀予夺的权利。
皇帝怔然良久,而后俯身抱住了母后,声音压得低沉“儿臣受训。儿臣绝不会让您失望。”
董灵鹫伸拍了拍他的背,等孟诚松后,转头跟皇后道“柔儿,带皇帝回归元宫,从今日起,允许领参知政事、同平章事、枢密使之职衔的众位宰执,除廷议外,随时可以入宫面圣。废除夜开宫门的繁复程序,只要带着官印绶带、卸甲无佩刀者,即可叩见内廷。还有,中书门下等一概事宜,不必再交入内内侍省转达,可以直接呈到慈宁宫案前。”
她的话停顿了一下,嘱托道“皇后督促他下旨。”
王婉柔俯身行礼,应道“儿臣谨领母后慈谕。”
罢,王皇后便拉着孟诚向外走,皇帝仍旧忧虑,再三折返,看董灵鹫确实精神尚可、面无异色,才肯离去。
郑玉衡原本该留在榻前照顾,但帝后离开之前,想要详细再问一遍母后的病,所以将他也唤了出来。
三人停在慈宁宫外,冬夜,冷风烁烁,寒意卷上枝头。
孟诚接过大氅,亲给皇后披到肩上,然后伸用力地搓了一下脸颊,深吸气,跟郑玉衡道“你不是照顾得很好吗?”
郑玉衡沉默片刻,道“是臣之过。我还是把一切想得过于乐观了。”
以他的医术,想要治好董灵鹫,虽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调理一年,也应该只会变好、不会变坏。可这是基于国朝无忧、天下无患的情况下的,一个宵衣旰食的人,哪怕年富力强,又怎么能不生病症?
董灵鹫的脾气非常好,对于统治者来,这样的脾气心性就已经是顶配了。但正是因为她的脾气太好,太能忍,所以即便稍有火气,也是积压在肺腑,甚少有发作的时刻,比如昔日在内狱观刑,那时的太后娘娘分明已经恼怒,却不曾有发泄、残暴之举。
但肝火积蓄,久而久之,再经由心悸刺激、急火上涌,便容易引发伤肺呕血之情态。郑玉衡仔细照料、谨慎看顾,终究是防不了朝政国事上的背刺。
孟诚没有发怒苛责,他立在门外,明明是个年轻帝王,依旧显得寂寞落魄。他看了郑玉衡一眼,罕见地没有为难他,而是道“不是你之过,是朕之过。”
他在庭中来回踱了几步,缓缓道“长到这么大,朕居然不知道母后究竟喜欢什么。她要是对你有些另加青眼,那你就伺候吧。”
“阿弥陀佛。”王婉柔合念了一句佛号,“陛下跟郑太医也有不吵起来的时候。”
孟诚的烦忧就映照在眉间,他道“朕只是明白事理。这病要是因为他引起的,此人若是不加以检点、祸乱宫闱。朕宁愿母子离心,也要斩杀此獠。”
王皇后道“郑太医照料得很好,太医院诸位大人不也了,他的那些药方脉案,全都没有问题,无人提出异议。”
“朕知道。”孟诚,“郑玉衡,要是你话有用,就好好劝母后,不要让她太过伤神。要是她真的出了什么差池朕万死难辞其咎。”
郑玉衡垂首应道“要是有这一天,臣愿殉太后凤驾归天。”
孟诚怔了怔,重新打量了他片刻。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
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立在月上中天的冬夜里,彼此相对,第一次到了没有话语下去的境地。他们跟同一个女人息息相关,跟她有不同的关系、不同的感情,但这时,董灵鹫对于两人而言,几乎从私人的亲情、爱慕,上升到更广博的层次。
在岑寂过后,王皇后拢了拢衣袖,跟郑玉衡道“郑太医,本宫还记得一件事。”
郑玉衡抬听训。
“你被选中侍奉慈宁宫的时候,本宫派人敲打阻拦过你。”王婉柔道,“但那时候,没想到如今这个局面、没想到你真有万种挑一的能力和运道。”
“臣卑微,愧不能当。”
王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当着陛下的面,又思考着道“有时,本宫总是在想,药石不能医心,以世俗之医术,哪怕登峰造极、哪怕世无其二,能医她的心吗?”
郑玉衡目光一滞,神情渐渐变了。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医一个人的心呢?为子女而病的人,子女孝顺安宁,心症自解,为伴侣而病的人,伴侣一心相待,心症自然消弭,世间有心结的人千千万万,各有情由,可母后是什么情由呢?”
王婉柔话时,气息散成苍白的薄雾。
这冬夜已经凉到某种境地了。
她话音刚落,身边的两人几乎同时。
“自是为了民生疾苦”“治国利民”
孟诚和郑玉衡对视一眼,又各自分开视线,没有再下去。
王皇后挽起孟诚的,跟大殷的皇帝道“陛下,我们走吧。”
她回过头,“母后的病,就委托给郑太医了。”
郑玉衡低下眉目,又变得清冷沉敛“臣甘为效死。”